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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与黑(下)

2023-04-02白上フブキ白上吹雪 来源:百合文库
“伙计们!不管你们是新面孔还是老熟人,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想必都已经对这个黑暗的世界感到了厌倦!”那家伙的聒噪鼓动声从上方传来,把松松垮垮的长廊嗡嗡地震下一层层黑灰。
前面引路的“仆从”已经不知所踪,留下她一人牵住墙壁的手,在无尽的台阶与平台间亦步亦趋。一阶又一阶,幻惑着视界,模糊着前程,仿佛整个世界的清楚之物只剩下脚踝刃锉般锋利的痛感;一级再一级,相同的构造因为自己狼狈不堪的前进步伐而发出杂乱的声响。闭了眼,冥冥之中似乎感受到脚下踩着的是同类们的尸体,一具又一具…这一次践踏过他们黏稠的血液,下一次踏碎他们被体解后肆意丢弃的内脏,扬起无尽的罪恶感将自己深埋。黑上因疲倦而晦暗的红瞳映在反光的金属幕墙上,刹那间便招来千百对渴望复仇的红瞳愤怒的回视。“没错,我是个罪人,总有一天我的过去(你们)会追上我。”幻影消散,远处那个人狂热的煽动声依然刺耳。“但是,这绝不是让我放弃前进的理由!神明啊…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尽管用你们涤罪的光焰吞噬我吧!但在那之前,请容许我再一次--最后一次追逐我的梦想!
”响彻闭锁空间的回声里,黑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们在这里集结,因为我们想在这片没有发令的绝地上生存下去。不管你们是抢过银行、杀过人、还是干过其他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战胜这片冻土,你们就能逍遥法外地活着!”越来越近,他动员着新人的大声疾呼,几乎就发生在自己面前。
“猎杀他们吧!为了我们的理想--违抗这个地狱般的世界,然后…”
“咣!”黑上一把推开中庭二层的铁门,金属与墙壁碰撞的重音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宣讲。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在夕阳仅剩的余晖里如音响般机械地输出了几个字:[很抱歉,我来晚了。]
[哦,看看是谁来了!明智的黑上小姐,她曾经也是我们猎杀名单上的一员,但是她和那帮没脑子的蠢货们不一样,她选择了加入我们!她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对抗这个世界最好的榜样!你们都看见了吧?即便是野兽,只要遵守着我们的规矩,也同样可以活下去!]他顿了顿,平复一番已经激动到混乱的情绪,转过身,将话筒递给了黑上小姐,[请吧,我心爱的黑花,绽放出你本来的颜色,向更多人播撒仇恨的种子吧!]
黑上瞥了一眼在一层横七竖八地或站着或躺着的颓废生物,心不由得狂乱地搏动。她接过那个黑色的装置,就好像自己又拿起了猎枪,面对着向自己飞扑而来的困兽。只要说错一句话,一切希望就会化为泡影。可恶,如果是“她”的话,她会怎么做…?
[人类的流亡者们,面对我!]惊讶于如此标准的人类语,亦或是这话语中的魄力,原本萎靡不振的听者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注视着这只出言不逊的黑狐。
[因为什么来到这里,因为什么而抛弃自己原本的平静生活,这些蠢事只有你们自己清楚。然而无一例外地,那些都是一段段糟糕的,不想再提及的故事。]她稍作停顿以观察着他们的反应,后者或是攥紧了拳头愤愤地低语,或是喟然长叹,无奈地望向了天空--很好,这说明他们至少还有作为人类的独立感情。[但是,仅凭这些就断定这是个黑色的世界,不觉得为时尚早吗?只因自己的不幸就去抱怨这个世界,我们野兽尚且不会这样做,更何况你们人类。]
[喂,注意你的言辞]
[漆黑的,招来厄运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整个身体乃至视线都被染成了黑色的 我们自己,我们因命运的捉弄而不可抗拒地堕落,最终落魄到这步田地。]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的黑上将右手贴紧胸口--那里还坠着三块沉甸甸的巧克力,那是梦想的重量![但是,请绝对不要放弃我们的梦想!曾经的我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而疯狂地杀戮,在黑暗之中等待着破灭的结局;然而现在的我已经明悉了黑暗的意义--因为身处黑暗,所以才会向往光明;因为身处黑暗,所以才不惧怕再因失败而堕入黑暗,而更加勇敢地去追寻自己心中幸福的愿景!现在笼罩我们的黑暗,只是命运之神给予我们的考验,而不是我们的结局!追逐你们的梦想吧,我们终将化为夜空中闪耀的繁星,即便现在深陷囹圄,希望之火也永远不会破灭!]震撼人心的陈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那十数名听者怔怔地望着她,仿佛仰望神明的信徒。
[想造反吗?卫兵!]
[你说过,我们生来愚蠢,又不懂得学习对吧?]黑上的双脚已轻轻地离开了地面。
[什么…]
[那么,‘敢说敢做,敢作敢当就是你们人类与我们野兽的本质区别’这句话,我就加倍奉还于你!]两只手作为支撑,黑上的身体从二层的栏杆上轻盈地一翻,在众人惊诧目光的注视下于空中划过一条优雅的弧线,并以一段精巧的翻滚圆满收边--那是黑上在演说时于脑中重复过万次的动作。她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态,如同一只锁定了遁逃的野兔一般向着大门狂奔而去。
[该死,她的右脚不是已经…]他拿着倒了的无线电对讲机,向着另一边狂躁地大吼:[哨兵,开枪!拦下她!]
[可是,大小姐她…]
[我让你开枪,听不懂人话吗!]
所谓的“手” 一旦回归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便会重新化为强而有力的前爪,成为此刻疾风迅雷般奔驰的自己可靠的依托。多么坚实的护佑--这种再度解放野性的兽魂,让灵魂栖息于大地的感觉,这才是真实的自己不是吗?这才是更加接近她的自己不是吗?尽管受伤的右脚还悬在空中,随着奔跑的节奏而一下下振痛,这种毫无掩饰的清楚痛苦也是自己潇洒活着的证据不是吗?
眼看着已经越来越接近的大门门扉,身后的追兵依然不见踪影,她紧张到要越出胸膛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直到塔楼里伸出的钢管在月下闪过一弧寒光。
“砰!”一声拖着长长尾音的枪响。黑上的左脚扣住地面,扳过身体,一个反向加速错开了子弹的轨迹。
“这家伙不是盖的,不过…”她的两只前爪深深插进积雪深处,嘴角上扬一个漂亮的弧度,“那么,这样--如何?”一大块积雪被应声掀起,在劲吹的北风中化为尘雾与碎末,制造出飘散的雪烟将路途覆盖。她便藏身于这智慧与经验编织成的迷雾中,以更快的步伐向门扉冲刺。
[报告,发生烟雾,无法确认目标位置!]塔楼里发出焦躁的联络声。
[继续射击,不要停!]另一边传来引擎的轰鸣声,他的摩托车正以全速赶来。[熊,你还没到吗?]
“就这样也想阻止我吗?你的人未免过于天真了。” 黑上游刃有余地调整着步伐,不时再次扬起积雪维持着迷雾,她看到敌人一颗颗乱射来的子弹石沉大海般落入身边的雪堆里。“很好,现在再向前一步…啊?”叮地一声,一颗子弹擦过高处巨岩,飞行的轨迹发生一丝微妙的变化。“擦弹?糟…”偏离原象的子弹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鬼使神差地扑向了她的胸口左侧,飞速袭来的弹头穿过棉麻外套薄弱的防护,发出“咔”的一声脆响。“唔!”抵挡不住这力量的奇袭,黑上狼狈地被掀翻在地,“好痛……嗯?”
[报告,命中目标!]
[停止射击,会有人去处理的!]
[慢着,不,这怎么可能?她是怪物吗!]
[什么?]
一声震惊的呼喊里,黑上毫发无损地跃出雪雾。[多谢您热烈的招待--]她借着跳跃的冲力撞开了门扉,一鼓作气冲向了宅邸外围的最后一层铁丝网防御,“呼…刚刚好险,再来一次的话可就麻烦了。不过这样的话就算是安…”
[还没到可以分心的时候,大小姐。]
“!”话音未落,肩膀就从侧边被死死卡住,连转过头的时间都没有,背中便挨了重重一击。因死里逃生而乍现的星火在一念之间被彻底打灭,重构成一对闪烁着奔腾杀意的双眼,自内而外地诱发着她的恐惧与寒意。暴风骤雨般袭来的疼痛和内脏内部渗出的呕吐感在扩散着,黑上无力地瘫倒在地,即便再想挣扎着站起也只是徒劳。
[调皮也要有个限度,大小姐,这回你碰着我们的红线了。]痛得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个魁梧的身体和一张同样模糊的脸。
[调…皮?]黑上绷紧了喉咙,让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不会在气势上输给对方。
[难道不是吗?]壮汉单手抓住黑上的右臂,像提着猎物一样将她提起,[就凭你这样弱不禁风的身躯,还大言不惭地谈什么梦想?我已经看够了,你这无数次的叛逆都是一场场幼稚至极的闹剧!]黑上胸前的什么东西随着震动滑落,啪地一声嵌在了雪堆上,尽管沾染了些许黑色的痕迹,还是在月光下映射着耀眼的金属光泽。
那是…子弹?一同落下的还有几层漆黑的碎屑,不规则地散落在它旁边,仿佛追逐着光明的黑蝴蝶折断的翅膀,枯叶一般殒落。梦想的碎片源源不断地从她胸前的口袋的弹孔泄露而出,一片一片滑落至她脚下无底的冰窟。三块黑巧克力仍然仍然如钢板般矗立在那里,倔强地向那枚致命的擦弹发出着逐客令--它们天真地微笑着 ,尽管它们的身躯上都已经被开了一个大洞。它们骄傲而温柔地微笑着,像极了刚刚唱罢一曲的她,一边杂鱼一样轻喘着粗气,一边炫耀着她脸颊上愉快的绯红和瞳孔里胜利的金光,在这白与黑相识的短短七天里,在每一个希望将熄的午夜为黑上笑出了一整个明天。
“呼…又被你救了一次啊,我什么时候变得和你一样没用了。” 黑上摇晃地抬起另一只未被束缚的手,爪尖粘起一块巧克力碎片,悄悄地送入口中。血的铁锈味在舌尖爆散开来,混杂着可可粉和奶油固有的苦味与甜味,萦绕出一只追溯着过去的真实之眼,一秒一秒细数着或是幸福或是痛苦的点点滴滴。“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黑上低语着,就像和昨夜岩壁背后的“她”道别。
[好了,是时候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了。]男人左手的绳索与空气间旋转着摩擦出“呼呼”的锐响,刺激着黑上的神经。
[很遗憾,大叔,我已经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大小姐’了!]黑上盛放的红瞳内狂舞过漆黑的沙尘,她感到自己冰冷的心正因为什么而迅速地开始沸腾,喷薄欲出的灼烧感连痛觉也一并蒸发殆尽。嗅到血之气息的黑狐不会放过任何一只猎物,纵然遍体鳞伤,这场狩猎“她”的心的行动依然还要继续。“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她的左脚顺即一踢,趁着他失去平衡的短暂片刻,将全身的重量压向地面。
“得手了。”
“嘁。” 混乱之中,男人击出的左拳只是穿过了黑上的发梢,没有伤到她分毫,然而她孱弱的右臂还在被牢牢束缚着。“小把戏而已,你逃不掉的。”
双脚已经可以接触到地面,黑上怎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踏紧地面,她的右臂仿佛被注入活力的源泉般拼命扭动着,化作池沼中翻滚的鳄鱼释放出鬼神般的力量。
[想把胳膊扭断吗?那就如你所愿!] 男人更加用力地绷紧手腕的肌肉,如一条铁蛇死死咬住鳄鱼的脖颈。
[你根本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区别,]黑上挣脱的力量丝毫没有减弱,全然无视了怯懦的大脑皮层反映来的撕裂般的痛觉信号,[我们和你们的本质区别,就是我们可以为了生命和梦想赌上一切!]前爪和敌人的手臂之间发生锯齿相锉般剧烈的摩擦,一簇又一簇曾经根深蒂固的表皮毛被狠狠撕下,直到…
“嚓--”
那本是一个生命不可能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张白纸被罪恶之手狠狠撕成两半那样锐利而狭长的声音,刚刚滑过她已经残缺不全的前臂,传入那个人的耳朵--他健壮的手臂正颤抖地握着半张血肉模糊的毛皮,整个人木偶一般嵌在了原地,呆望着她指尖一滴滴落下的血。
[怎么可能…]
黑上用浸血的爪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开腰间生锈的纽扣,没有受伤的左手从那里拔出她最后的底牌。一年以前的情景剧再次上演,讽刺的是,这一次“猎物”转而将枪口对准了“猎人”。
[下地狱吧,混蛋!如果还要问为什么的话…]她利刃般充斥杀意的目光穿过手中已经锈迹斑斑的M1911的准星,径直扑向那人的心脏,[很简单,你挡着我去找‘她’的路了!]
“砰!”一记沉闷有力的枪声,仿佛将这一整年纠缠着自己的同类们的怨灵一同发射出去,仿佛将自己与人类之间所有的悲哀回忆一同发射出去,化作挡路者心中永恒的梦魇。这一年为人类效命的噩梦,终于在此刻走向了终点,“今生永别了,人类,让我们在地狱的十字路口再会吧!”黑上低语着,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向铁丝网外扑去,钢铁突出的锐齿咬过她的身侧,在她这个可悲的画布身上又添上鲜红的一笔。失去平衡的她仿佛已经耗光了最后的力气,从陡坡上翻滚着跌下,扬起一阵红与白的雪烟后消失在了针叶林的阴影中。
[胆小如鼠的废物,那把枪里装的是空包弹!]姗姗来迟的追赶者给了挡路者狠狠一记耳光,检索了一番铁丝网后,蘸起一抹尖端留下的血迹送入口中。[呵,尽管逃吧,你又能逃到哪里呢?]他向下属们转过头,一抹锋利的笑容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任务继续,追踪之前的坐标!就让那个雪丘成为她们两个的坟墓吧!]他一声令下,那十数名全副武装的猎人再度踏上了杀戮的不归路。
“时间…应该已经到了。”被宁静笼罩的另一片雪丘上,她的双眼正狐疑地向远方眺望,渐渐四合的暮色里,不安之感与夜晚的谷风一同浓浓地涌起。“不、不要担心,小黑一定会来的对吧。就算每一次都是那样冷冷地否定着,小黑还是喜欢着来这里的对吧。”她似乎尝试着说服自己,然而无可消除的紧张与疑惑依然随着视线里乍现的迷雾一同愈发诡异地酝酿。“是错觉吗?那里不应该有风吹雪的现象才对…”她揉了揉已经有点倦怠的眼睛,思索着远处山坡上迷雾的来源,“应该是吧,头脑都冻得不灵光了,只要在这里等着就好了…吧。”
从未感受到自己如此渺小--哪怕是直面着一个比一个凶残,一个比一个疯狂的人类,黑上也从未胆怯或服软过。然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一整个雪原,是整个东西伯利亚的冬季,是主宰着这片大地的自然之神!无论是谁,无论曾经如何强大,现在都只能拜倒在神灵无上的威严之下--即便是发誓过绝不向任何人低头的黑上,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可恶,已经是极限了吗?从那种强度的险境下逃脱,这个身体果然已经……不,还没到可以倒下的时候!还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她还在那里等我!极地的东风里,所有的伤口和血迹都被无差别地冻结,就连被大半块剥下表皮的右臂也被血液中的水分凝结成的白霜掩盖。看不到鲜血的深红描绘的惨象,也就不会感到痛了吧?骗子!那这针毡般覆盖着全身的刺痛是怎么回事?让我再也无法奔跑,拒绝着我追逐梦想的心的振痛又是怎么回事?无法抵抗的痛楚疯狂地噬咬着黑上,释放着麻痹的毒液迟钝着她的感官。就在十分钟前,她尚可以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缓步行进,然而现在,每向前一步,黑上都不得不将前爪插入雪中来维持她摇摇欲坠的平衡感,尽可能地维持着同样的频率,以免不必要的肌肉活动招致更加尖锐的疼痛。
“乳白天空” 的预感,发生于天空中疾掠而过的北极隼“喳喳”的告警声里。该死,暴风雪又要来了吗?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夜,为什么偏偏是在我向着她前进着的今夜!哈哈…这个世界果然还是黑色的吧?凶残到以生灵们的痛苦与绝望为乐,这样的世界无论如何解释都还是黑色的吧!黑上本能地向她们约定好的那座雪丘望去,疲倦的红瞳仿佛明灭的残烛闪着危机而动摇的红光。层层林木的遮蔽之下依然是隐隐绰绰飘忽着的远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嗨!”黑上的前爪自暴自弃地砸在面前的积雪里,却被什么锐物又割破了一个新的创口,殷红的血液从她的掌心汩汩涌出,将已经因刨雪了冻得通红的双手染上了更加绝望的颜色。
清理开积雪,一整块森森的白骨赫然显现--它的主人已经长眠在那里不知多久,血肉均已腐朽得无影无踪,只有肋骨的尖端还残留着刚刚沾上的血液和零星几个陈旧的牙印。是狼吗?是鬣狗吗?还是和自己同样的狐呢?黑上并不知道。然而这骸骨的主人一定是和她同样地绝望着,在生命的最后也诅咒着这个黑暗的世界吧。恍惚间,耳畔传来年轻同类们幼稚而欢快的呼唤,仿佛来自于自己曾经的巢穴里年幼的同伴--他们都已经死了,被人类,或者被自己亲手送上了天国。黑上没有惶恐,只是平静地眺向远方,眺向那个漫漫无法企及的终点--那里是否还有一只愚蠢到信任自己的白狐在空空地等待?
几位雪花的先锋从云端簌簌飘落,俄而便引来雪之女王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狂风。暴雪。昏天。黑地。凛冬的刀剑再一次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舞动,用不会被任何生者记住的寒霜埋葬着再也不会记住谁和被谁记住的软弱生灵。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黑上在飞逝的白刃编织的牢笼里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愿让泛溢而出的泪水被任何人看到。
“对不起,这一次…我食言了。”黑上的声音颤抖着,渗透出的从未显露过的绝望与无助被狂风的咆哮声无情吞噬。泪珠滴下,在她精致的两颊流过两条澄澈的冰河,她真的很美--尤其在这生命即将化作冰凌的绝望瞬间,这簇黑花正绽放着乌黑浮色之下倾倒众生的绚烂色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哭泣的记忆即将永眠在这片被遗忘的冻土,而这只黑狐--和她的眼睛看到的一样,也注定成为荒原上沉寂的另一具无名白骨。只是…
“……”
谁?是谁在低语?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这暴风雪之中居然还有其他的遇难者?然而如今已经都无所谓了啊,我终究还是不能…也不配去追逐她的光芒。
“--!”
靠近了一些吗?哈…那个我千方百计想要靠近的她又在哪里呢?有没有好好地躲起来呢?不要再傻傻地等在原地啊,等着永远都不会来的我!等等…不要躲起来,不要回避我追逐而渴求的目光…还想看到的对吧--想看她拓宽世界的微笑,想看她和自己嬉笑打闹,想看她用纯净的心把自己的污秽净化掉--就在死亡迫近着自己的现在,想把一切向她坦白,哪怕是要违抗神的旨意也好!这样贪婪地,也罪恶地想着,即便在这撕碎一切的暴风雪中,也依然自私地想要得到她的拥抱。
“小黑--小黑!你听得到吗?回答我!” 
一道白光,穿破长夜,从天而降的天堂讯星幸临这片被抛弃的土地。她穿过利刃般回旋着的飞雪,将它们如蛛丝一般轻轻拂去,在已然化作灰白色黯淡着的雪幕之中,她一身银白色的皮毛愈发闪耀着金属般刚毅的光泽,一双已经沉淀成深绿色的双眸蛱蝶般灵动地扑闪着,在无尽的苍白之中搜寻着黑色的影踪。她颈间的“白围脖”仿佛在一夜之间趋于丰满,在劲风之中仍不为所动地散发出睥睨的威压感,让黑上在初见之时甚至没有认出她。
为什么会来这里?她不是应该还在那块雪丘等着吗?疑惑丛生,然而理性诱发的质疑已经彻底败给了求生的本能,现在的黑上已经放弃了思考,只愿放下一切尊严活下去。
“这边,拜托…救救我!”黑上吃力地扭曲着声带,卑贱地高鸣着一生都不曾说出的话语。只有她的话,只是“她”的话,就算听到也没关系吧。
“小黑!你在那儿吗!”洪流般滚滚的风声和肆虐着的严寒一同被她淡淡地忽视,即便是那声细弱虫鸣的呼救也足够她向这边机敏地转过身,然后心急如焚地奔驰而来:她雪白的身躯湮没于黯淡的灰白底色中,仿佛和飘散的雪花融为一体,氤氲地一闪,眨眼之间便穿行至小黑的面前。她骤然被放大的绿瞳一角正闪烁着星辰的碎片--不是白色的,而是透明的,“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
“笨蛋,不是让你在老地方等着吗?就算是暴风雪,我也可以…”事到如今,还在口是心非地狡辩的。
“说什么大话?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面前的她正擦拭着星辰的碎片,仿佛被它们割伤一样愤怒地咆哮着,一改昔日恬静可爱的模样。居然真的生气了吗?不过这样被她训斥着的感觉,也不坏对吧。但是…
“别犯傻了,这可是暴风雪!马上躲到巢穴里去,你没有拯救一个废物的资本!”还是在本能地,完全不讲道理地抗拒着,真是可悲。
“你就这么想抛下我,一只狐逃到另一个世界?够了,现在的我知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也绝不会相信骗小孩的鬼话!”她被抹去泪花的双瞳中怒放着苍翠色的坚定,仿佛一片不动如山的针叶林将脆弱的生命固守,“你已经为了我而牺牲了太多,所以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黑上并没有反抗,任由她俯下身,将她尚且稚嫩的肩膀埋入自己的双爪之间的空隙,只一撑,便承受起自己全身的重量。也许是数天没有进食的缘故,也许是她坚定不移的信念使然,她居然有力量扛起这样一只比她大了整整一龄的北极狐,一步一步地踏下深深嵌入积雪的爪痕,规避着潜藏的冰窟……她的行动清晰而稳健,仿佛一夜之间便学会了小黑抱着她时踏下的精确步法。行至雪丘边缘,她便平躺下,闪耀着金属银光的身体化作一辆崭新的单板雪车。
“趴下,然后抓紧我,我也会抓紧你的。”
“嗯…”
织叠的白虹与黑影顺着陡峭的地势疾驰而下,在已经众生沉寂的雪山深处滑过一道充满活力的完美双弧线,她仿佛怀抱一颗比自己还大一圈的卵的猎人,在向着营地的方向做最后的冲刺。
“到了,就是这里。”她没有和小黑牵着的左爪压向地面,这架简易的雪车便在摩擦之下渐渐缓步,最终在断崖下的一处洞穴前行至了终点。“这是在来时路上发现的避难所,姑且在这里忍耐一下。”
“痕迹…必须检查…”小黑勉强地站起身,向着洞穴的角落蹒跚地走去,然而没出三步便一阵摇晃,险些栽倒在地。
“小黑!”她箭步冲上前去,让小黑倚着她的身体慢慢躺下,“不要再逞强了,剩下的工作交给我来。”她藏起爪尖,试着将小黑的身体摆成利于呼吸的恢复体位,尽管早有准备,在她翻动小黑的右臂时还是感到一阵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拉入地狱--那已经不是一只北极狐的前爪,也不是一只人类的手,那是一只从地狱归来的恶魔的前臂!暗红的血污,惨白的肌肉,乌黑的杂毛…在一面被冰封的混沌之镜上演奏着血腥的交响乐。小黑,你究竟还瞒着我多少,在这别离的短短一天又经历了什么?
一时无言,她从这碎裂灵魂般的震撼中回过神,继续执行着修正小黑姿势的进程。有意或无意地,更多被冰封的红色涌入她的视线:不论爪尖、腿侧、腹部还是脸颊;无论划痕、淤青、擦伤还是深创 ,都无不如处决的绞轮一下一下重锉着她柔软的心。她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一种异样的欲望正在内心深处鬼使神差地涌动…
“小黑,你从受伤到现在还没有清理过伤口吧?” 
“那种东西,不是只要放着就…”
“那可不行哦,放任不管的话是会冻伤和感染的。这样好了,我帮你处理它们,完成之后你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如何?”还未得到答复,她便迫不及待地俯下身以拉进距离,微微扬起的嘴角挂着一抹恶作剧意味的微笑。
“为什么就这么自说自话地靠过来…呀!”
一声柔软的悲鸣,宣告着那个即便在背中挨了一记重拳也能起身反击的黑上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宛若银龙在冰川上游走,她的舌尖迅捷掠过一寸又一寸冰与血雕刻成的绝壁。冰川崩裂,积雪融化,深深凝结着的伤口有如流凌的勒拿河一般悄悄涌动,瓦解,消融…银龙起舞,扬起微微溅起的水花在一处又一处污浊的血垢间跳跃,将它们如浮渣一般洗濯去。一同洗去的,似乎还有面前的黑狐虚有其表的高傲防线,现在因揭开伤疤而发出一声声可爱悲鸣和混乱吐息声的家伙,并不是那个已经消失的黑上,而是小黑--那个只会将软肋暴露于自己面前的小黑。
“痛痛痛…轻一点啊你!”
“不浴火,凤凰就无法涅槃;不破茧,蛹就无法化蝶。”她瞥了一眼小黑涨红的脸,满不在乎地说道。
“说、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
她的目光无视着辩解扫过小黑的全身,一块特别的巧克力偶然间映入眼帘:它的下端和裹着它的上衣口袋一同破碎了,和它原本亲密无间的另两位伙伴也不知所踪,只剩它还在那里孤单地零落。
“这块巧克力…是给我的吗?”她不明所以地取下那位幸存者,端详着它在冬风中飘落下漆黑的碎片。
“本来是当做今晚的伴手礼,只是因为太饿了,所以咬了一口…”已经服软的小黑弱弱地辩解着。
“哦~是这样吗?真的只咬了一口吗?”她将巧克力含入口中,咬去破损的部分,然后就这样衔着完整的上端,猝不及防地送入小黑口中…
“呜--”
“感到痛时,咬住它就好了。” 她的左眼俏皮地一眨,初次见面时被小黑塞入巧克力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你能体会到我那种要融化成液态的羞耻感吗?这一次我要加倍奉还!”
……
她们嬉笑打闹着,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进行着夜的密会,全然无视了洞穴之外隆隆的阵风和渐渐迫近的危险气息,还有几声淹没于风中的枪响--那群搜寻着空无一物的老地方的猎人们恼羞成怒的枪响也一并被拒之门外了。
“多谢款待~” 她保持微笑的表情调侃到,无论如何都希望这份美好能永远存续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然而…“现在,我能说出我的愿望了吗?”
“当然,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能让我…更多地了解你吗,小黑?”
“哪一方面?” 小黑仿佛只用了一瞬间便敛起了笑容,将它冷冷地攥在手中。
“哪里都想!我知道现在这样说很煞风景,但是小黑你一直还是对我有所保留的对吧?我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你的每一处伤口背后的故事,你和人类相处的每一瞬间的想法,你对于我们之间短短七天的邂逅的看法……我全部都想知道!可以…可以现在就告诉我吗?”她用渴求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黑上的困惑的红瞳,却只是得到了愈发冷厉的目光。
“不行。”
“骗人的吧…我们之间一定还有商谈的余地的吧!”
“没有,不行就是不行!” 黑上仿佛被触碰了禁区一般瞪大了双眼,悲哀得如一只苦守领地的伤兽。
“为什么,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我们是朋友不是吗?即便作为朋友的我也没有资格了解你的心吗?”
“你根本不明白那种黑暗!” 黑上咆哮着,即便感到心在隐隐作痛地滴血也没有做出丝毫的让步,“纠缠着我的黑暗过去,没有任何人可以承受!更何况是你--我已经发誓不会让你再沾上任何污秽了!”
“不要再拿过去当做逃避现实的借口了!就算是被杀戮掩埋,被怨魂纠缠的过去,我也不会…啊-”她赶忙闭嘴,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一抹不愉快的死寂如一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泡烂了黑上最后的梦想,谈话的气氛也在一瞬间跌至冰点。
“什么时候…”出鞘的恶刃划破死寂。
“对不起,我…”
“我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的过去!” 漆黑的双刃剑狠狠刺向面前毫无防备的她,也无情地重伤了黑上自己。
“就从刚刚见面那时起,我就察觉到你身上的味道--我知道的,不是一只两只,而是数十只甚至上百只同类的味道!那刺痛我鼻腔的血腥味,我怎么可能会忘?”
“那为什么还不离开我?一次又一次对我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为了我而高歌,甚至来到这里做我的陪葬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是个叛徒,是杀害同类的凶手,是个被诅咒着注定会走向破灭的恶魔!”心好痛,本不该说出这些。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自己却只是为了拒绝而拒绝着她伸出的援手。
“我不管。我不管你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被别人贴着什么样的标签…我只知道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如救世主般降临在我身旁,递给我这样一块巧克力,赐予我活下去的勇气与毅力;在每一个无人问津的黑夜里,你会陪在我身边,听我唱只有笨蛋才会觉得好听的歌。嘴上说着威胁的话,事实上却是一晚又一晚没有间断地前来…” 
“闭嘴,不要用那种陈词滥调给我妄下断言。”
“…我还记得你昨夜和我的约定,所以才会观察着,感应着,预感到未来的危险而来到这里。为了守住你亲口许下的诺言,即便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 
“一派胡言!我对你本就毫无感情!我曾以为…以为守住你这片净土便可以守住我追随光明之物的梦想,而如今已经被染成黑色的你已经毫无价值可言!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而已。”但是好痛啊!一字一句地拒绝着,那就是自己的本能吗--那个从背叛的伊始就否定了全世界的可悲本能?
“小黑,不要再逞强下去了。如果一切如你所说,那么昨晚岩壁背后你对我的温柔道别就不会有,暴风雪中你那句‘救救我’的大胆呼救就不会有,刚刚被我服侍着,不经意泄露出羞怯笑颜就更不会有!我走的每一步都在确认着--确认着你对我亦真亦幻的心意,直到我鼓起勇气,决定于现在打开我的心扉!”她将双爪在胸前交叠成不朽的十字,一字一句地阐述着,这股信念的力量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
“走吧,走吧,我不会再听你说下去,你对我而言…根本一文不值。” 不,不…不是这样!我已经拒绝了太多的援手,但是只有这一次…
“好啊,你以为我还会吃你那套吗?走便走好了,只是…”她背过身去,摆了摆手,仿佛摆丢了一整个世界,她希望的绿瞳也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不要为了你一时的逞强,再感到任何后悔哦。”冰风扬起她银白色的毛发,仿佛下一秒她便会随风而逝。
集中,别让本能控制自己!要就这样否定自己和她付出的一切吗?就这样带着可悲的孤傲下地狱吗?绝不!放下啊,低头啊,认错啊,悔改啊!什么都可以做的对吧?只要,只要留住她--
“等一下!”万籁俱寂。
她仿佛意料之中地转过头,摆过倾斜三十度的小脑袋向着黑上莞尔一笑:“然后呢?这样还不够哦。”
“请、请留下来!” 是已经变成小黑的恳求的声音,“即便是自私地,也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永远…”
“嗯,真乖,你珍贵的坦率我已经感受到了,”她的爪尖轻抚过小黑的头顶,遭到后者甩甩耳朵的软弱抵抗,“但是,作为对你此前不诚实的惩罚,我要出去一小会儿。”
“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 
“找点吃的回来,不会很久的。”她绺了绺自己的“白围脖”,暗示小黑伸出前爪来触碰,“一只狐的时候,可别哭鼻子哦。”昨夜的情景再次上演,而这一次,她将带着两只狐的希望,再次成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的狩猎者。
风暴在山岗上肆虐, 粗暴地卷携起任何阻挡它们的东西,宛若千万只傲世的银龙翻弄着世间的卑微之物,轻蔑地吞吐着雪烟。再也不必躲藏,因为一切都被迫地潜藏在这片能见度只有两百米的浓雾里,她独自前行着,一如往常地踏着坚毅而笃定的步伐,肩负着两只狐生死的命运,就仿佛肩负着一整个世界。听吧,无限的风暴,无限的鹅毛与柳絮轻柔地刮擦出滚滚洪流般震耳欲聋的轰鸣;看吧,迷雾锁闭的铁笼里,生者的信念与亡者的灵魂碰撞出惊叹自然之神的霹雳!暴风雪隆隆的战歌里,一场堂堂正正的狩猎已经开始了!
低温正冻结着呼吸,狂风钻入鼻腔,让一切寻觅气味的手段都举步维艰。然而已经退无可退,我们的生死就托付于此!等等,停下,就在这里重新检索!一丝熟悉的味道掠过感受器,不是已经闻腻了的血腥味,而是鲜活猎物的气味。“可恶,这能见度太差了,根本就…”四下里望去,充斥着视线的仍是一片白茫茫的绝望。“小黑,如果是你的话…”
“旅鼠喜欢在平地筑巢,而不是在陡坡或者雪丘边缘,这都不知道,活该你挨饿。”小黑不耐烦的批驳声在耳畔返响,那是一晚无功而返的狩猎教学。
“平地…那就是林间空地。”她调整着头部的位置,向着针叶林的方向捕捉更多的讯息。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难闻到令我作呕,却又能激发出我征服一切的狩猎之心。看到了!苍白冰原之上,哪怕只是一个棕褐色的浅坑也如此显眼,在迷雾之中勾勒着土黄色的希望。就这样一鼓作气…
“无声无息地靠近,然后从黑暗中一击毙命,这才是猎手的真本色。无谓的行动只会把你引向失败!”她感到自己的头被轻轻敲打了一下,一对短耳也随之委屈地趴下,身旁飞逝而过的交错出一张不屑的脸。
“那就这样,轻轻地…”她轻盈而矫健地迈着猫步,让爪垫在每一步中都将其下的积雪压得紧实,狂风的呼啸声里,这点微响根本不值一提。控制着内心呼之欲出的狩猎本能,就好像猫咪控制着扑向毛线团的欲望,终于,终于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宣言将她的心压得发颤,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嚓”地一声,她用后腿猛蹬一下地面,轻盈地如展翼的猛禽飞上三米高的云端,鹰眼遥望着洞口之下几只熟睡着的受难者--这是绝妙的机会!是的,瞄准,然后俯冲,再度降临的苍白死神已经锁定了猎物,直到…
“啊?”
突然袭来的侧风仿佛命运的捉弄,鬼使神差地打破她苦心维持住的平衡,一闪而过的恐慌掠过脑海,引来无数失败的记忆将它占据。终归还是不行的吧,生来愚钝的东西,无论怎么努力都…
“听着,一场狩猎的乱局里,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随机应变,宠辱不惊是你成功的基本。不论何时,相信自己,相信着你就是终结黑暗的破局者!” 来自“黑暗”的霞蔚,驱散“光明”心中的迷惘。
“啊啊,我居然差一点就忘了啊。”她飘扬着的尾巴在空中奋力一摆,尖端的五棱星闪过决绝的寒光。就这样借着残暴的北风的力量重新找到平衡,就像找到暴风雪中的小黑那样!近了,更近了,再快一点!这一次,带着小黑的那份一起--贯穿吧!
锐齿击穿了整座土丘的防御,精准地叉向了一只可怜的受害者。血…殷红的鲜血,滋润着她因饥饿而枯瘪的舌尖和两颚,那真实的铁锈味仿佛跨越了一切阻拦,刚烈地刺激着她的大脑。这就是,这就是猎物的味道…她贪婪地吮吸着,渴望着永远记住这一瞬间的胜利味道,然后,就这样戴着这枚胜利的勋章,头也不回地向着那只更加需要她的黑狐奔去。
她长大了。真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她已经可以承受起这个世界的重量,也许从一开始需要帮助者就并不是她,而是被黑暗深埋的自己。小黑环视了一番空空的洞穴,竟发现没有她相伴的自己的内心也同样是空空的。漫无目的地观察着角落里的痕迹,无法说出口的孤独如沉舟般泛起寂静的泡沫,指尖随意地划过一块岩石,竟从上面刮下一块乌黑的脆片。“血?”黑上绷紧了神经,用尚且虚弱的双手挪开那块松动的岩石,“这、这是!”
从洞口的方向传来一串零散的脚步声。风声似乎也已经减弱,将那串脚步声烘托得更加诡秘,更加刺鼻的血腥味被风吹来,渲染着难以名状的危机感。黑上默默地从腰间拔出那把手枪,心脏狂跳不止…什么东西迫近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慢…扑过来了!黑上迅疾地转过身,将枪口对准…“诶?”
还没来得及说出话,嘴边便被什么东西堵了个严严实实。面前的她正对着自己调皮地眨眨眼,然后一脸轻松地扬起一抹恶作剧一样的坏笑--就和当初看着她被巧克力堵住嘴的自己一样。
“如何,还可口吗?是我亲手‘烹饪’过的哦!”她毫不拘谨地贴近小黑的脸,看着后者严肃的红瞳变成羞怯的粉红色,然后一鼓作气地在右颊上轻轻一“点”。
“呜--”
“你看,我说过我能做到的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想起身后支持着我的你就全都可以迎刃而解。”她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花,像个上交给父母奖状的孩子。“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曾经一直在否定着这些,认为这只是我的陈词滥调,漆黑的你应该注定走向破灭--但是你眼中洁白无瑕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差一点就在雪丘上孤独地丢掉小命?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想,单纯的白或黑都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就让我们彼此拥抱--保留自己的颜色,汲取对方的颜色来弥补天性的不足!我会为了小黑,用愚者的头脑学会狩猎;小黑也会为了我,抛弃了无谓的孤傲而学会了可爱的坦率。这种改变就是相恋的最好证明,即便不被这个灰色的世界允许,我也会义无反顾地留在你身旁!”她一字一句地陈述着,朴素而充满力量,就像她眼角再度滑落的一滴滴眼泪,没有颜色,却也一颗一颗叩击着小黑的心。
“呜--!”
“我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了。坚持到这次暴风雪停歇,我们就向西北迁移,那里的天空比这里更蓝,没有人类和纷争,只有银白色世界和北冰洋的鳕鱼。”她天真地幻想着,一抹不假思索便露出的笑容已经证明了这一切。
“噗哈!”被咬去一半的猎物从小黑口中吐出,落在一洼陈旧的血泊中,发出美梦摔烂的重音。“冷静一点,还没到可以想这些的时候!”黑上的目光再度燃烧着严峻的赤色,“那个捕食痕…狩猎者很可能就在附近!”
“什么?”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当遇难者残缺不全的尸骨眼中,她们仿佛看见了死亡的未来正在招手,而她们可以回应的却只有深深的沉默。为什么,每次都在身边的空气刚刚变得炽热时遭遇这样的沉默?为什么…
“呜--!”一声嗥鸣,打破了这可憎的沉寂,却泼洒着更加深沉的恐惧。那是狼嗥,而且就在附近,一声一声,此起彼伏,如噩梦的钢锲在她口中描绘的美好未来上斫下一道道裂痕。这一切的一切,终究只是一抹泡影般的梦幻。
“没关系,你已经很努力了。”黑上安慰着她,抚摸着她萎蔫耳朵的手已经失去了曾经的温度。
“为什么…我只是想和你一同书写独属于我们的未来而已,即使是这样小小的梦想也不行吗?”她无助的啜泣声让黑上不由得转过头去,这灿烂笑容凋零以后化作的眼泪是如此地令人心碎。
“后悔吗,来到我的身边,成为一个白白死去的牺牲品?”
“我、我当然会后悔,但绝不是因为这个!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点遇见你,后悔自己没能改变你的命运,才让你承受今天这样的痛苦…”她被泪水朦胧的双瞳里依然倔强地闪烁着昨夜的黑上尚且“完整”的模样。
“我也很后悔,我还有好多好多真心话,好多好多被深深藏匿着的小秘密没有和你说,但是事到如今…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又一连串脚步声自洞口响起,数道白光一闪而过,转眼间便化作五只惨白的幽灵将她们包围。黑暗之中,它们的眼睛闪着麦芒般贪婪而锐利的棕黄,占尽了优势的捕猎者正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两只送到嘴边的猎物。
“北极狼,五匹。好吧,这就是我这一生要见到的最后生灵吗!”黑上靠着墙壁挣扎着直起身,用已经残缺不全的破碎身躯将她挡在身后,饥饿与伤痛招致的虚弱感正一缕一缕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却不能阻止这漆黑的‘巨人’弁庆一般挺立,将她们和那五只幽灵站成了两个世界。“来吧,够胆的话就来啊!”前所未有的咆哮声震下洞顶的灰尘与细沙,降下诡谲的迷雾模糊着生与死的界限。
一只先锋不假思索地扑向黑上的后背,希望将眼前的“巨兽”拖倒后纠集同伴一拥而上,然而…“就是你吗?”一抹恶魔般恐怖的狞笑割破黑上的嘴角,退无可退的守护者绷紧了已经面目全非的右臂,任凭伤口如血玫瑰般绽放,流下的鲜血盛满了拳眼。“给我,去死--”转身,回旋,拼尽全身的力量挥出的拳头向进犯者的鼻尖狠狠一砸。
“咔!”混杂着指骨与鼻骨折断的巨响,那家伙被重重抛飞回去,在地面滑行一段后嘶哑地哀嚎,黑上也因反冲的力量而结实地撞在了岩壁上。规避疼痛已经毫无意义,黑上的左手毫不迟疑地拔出腰间的锈手枪,向着四周的敌人无差别地乱射,直到所有的子弹都消耗殆尽。光焰与巨响似乎及时镇住了剩下四只蠢蠢欲动的幽灵,它们只是在原地低吼着,不敢上前。
“呵,哈哈……抱歉,看来这回我搞不定了啊。”黑上甩甩还在渗出鲜血的右臂,倚着墙壁慢慢地滑下,失血引发的冷汗渍透了全身的毛发,生还的预感正伴随着蒸发的汗液和流失的体温一同冰冷地消逝。
“对不起,如果我也能…”
“吵死了,你没有做错什么,这只是…这只是该死的命运吧。”黑上用最后的力气掷出了手中的铁质空壳,砸中了一只试图上前者的鼻子。
“右手…不,右爪还能再借我握一下吗?” 
“随你喜欢。”
那终究不是人类的手--白色的与黑色的爪尽管违和着,尽管看上去差异着,却依然在此刻紧紧相扣,如同钥匙与锁--成全了白色的价值,打开了黑色的心。
 “还记得当初我名字的事吗?” 
“嗯。”
“我已经想好了。既然你叫黑上,那我就叫白上如何?这样就变成最佳配对了吧…”
“真土,不过我喜欢。”
失去了最后的威慑,剩下的四匹幽灵已经再度逼近。
“白上。”
“在。”
“如果…地狱有一条路能通往天堂的话,”
“如果…我死后也可以选择下地狱的话,”
“那么就永远,永远地在一起吧!”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迟到的告白,她们仿佛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一般闭上了双眼。
白与黑,尽管曾是这样地靠近,也终究无法在这个灰色的世界上存留下去;企图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去追逐禁忌的恋情,终于还是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染上了悲惨的血红。只是……那个曾被叫做“黑上”的被遗忘者,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也依然紧紧握着一块融化过又封冻的黑巧克力,她依然妄想着--和她看过的某一本人类小说的情节一样,和某个人一同含住那巧克力的两端,以吃东西的方式天真地骗取一个吻;只是……那个曾被称作“白上”的被遗忘者,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也依然用前爪保护着喉部--仿佛那早已没有了心跳与呼吸的身体,还会在某个寒冷的深夜为谁高唱一曲梦幻的恋歌。而这些,都是令主宰这片的土地的自然之神最为困惑不解的。
“喂,白上,白上!怎么又在发呆了?” 灵魂的深处,回响起小黑熟悉的声音。
“啊…没什么。”白上连忙吸满一口珍珠奶茶,欲盖弥彰地掩饰着。
“别藏着了,你肯定又在想那种无聊的事了吧!”小黑不依不饶。
“不会无聊的哦,”她顺手拿起电脑桌上的镜子向着自己贴近,不出所料,那里正映着小黑一张涨红的脸。“旧的感情如果不去温习的话,新的感情也会没法萌芽的哦。”
“嗨…真麻烦。”小黑装作伤脑筋的模样叹着气,这在白上看来不过是在掩饰害羞罢了,“需要唱歌和打架的时候叫我,还有…祝直播顺利。”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黑!”白上对着镜子轻盈地微笑着,和往常一样熟练地打开虚拟舞台的接口--那里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她,就像暴风雪里等待着自己的小黑,就像孤独的夜里等待着小黑的自己。
“既然这份白与黑的爱恋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不被允许,那么就让我们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永远地在一起吧!”情不自禁地在推特写下这样一行字,思索过一番后还是悄悄地删掉了……
白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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