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书

倘若摊开手，轻捧。不忍折却任一角，抹脏任一处。仅放于手心，便似乎心满意足。
微抚摸，似胸前泰然一丰碑；悄摩挲，若眼前安然一芳华。它便既如丰碑般崔巍伟岸，势气侧显，遒劲刚毅，且英气不绝；又同芳华般温文尔雅，淡香自溢，青翠柔弱，且闲韵无穷。
拇指蹀躞于书上，似慢舞。指纹间所触及度量的不仅是每一寸它的素肌白肤里成片的文字，也必是时间予以它的温度。它经了岁月的磨砺，褪尽了锐气，磨平了尖角，消弥了傲岸，终了，返璞归真了起来。弥留下的，只有珍了，再无糟粕了。
于是不再只去抚——而去目视。
凝目于精致的书封，注视着书封的纹路，便一路畅想一纸之隔下的书之国度。
胆敢如剖解心房般翻开它，细数它的页数，便已将感知变现为涎液，溢在口舌间，动荡不安。
狂野地掀开一角，俯下身，将头颅深埋于字丛间，或是挑睛，或是闭目，伴着一阵鼻息，书间一切扑面而来，迎着鼻梁骨，直达大脑皮层之深处，乃始觉知，世间万芳伦之而不及——
那文藻中之芳华、骨架间之文韵、章法下之风骨、时岁里之沧桑、世事之难虞、沉吟慨叹之多情、为人处世之淡漠，诸如此物。
仿佛忽然从未有过的明晰！
——
一个时代，或是一舟的愁绪；一缕千古前的青烟，或是一抔上善的积水；一个弄璋的小童，或是一绺木梳下的素发；一位扼腕的嫠妇，或是一杯未尽的别醴。
他们于眼前来之匆匆，去之杳杳。却永烙于心间。
王朝国代之更迭，或是官吏权术之争战；百姓黎民之生死存亡，或是江山社稷的权衡利弊。
它们于耳畔回响。从汗青史部中来、从军事谋略中来、从君王论述中来、从帝王之道中来，从草民口述中来……讲述了朝代之兴衰变更、人事之变动难料、宦海之血雨腥风……
其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
它们所有的一切都拖着漫长的脚步，每一迈步，都是一次革新的诞生。它们充盈于每一个灵魂的思想根部，每一个时代都不乏它们的踪影。
它们逐渐地，以某种方式占据了几乎任何的人类，使人们拥有却完全不自知。如同扎实无比的根基，如同骨密质上的脉络，难以轻易地窥见，却世代相传，如影随形。
它们渗透于我们的生活中，且必将贯穿一个人的一生。
从日常言语动作探出头，或于笔下的日记露出尾；
从一片机械零件开始，变作一串定式的代码或无法变动的图案；
化为一条新生的基因或一次连续的反射弧；
在命题、推理与论证等逻辑形式中穿行；
飞跃于伦理道德、法度规章之间；
在缥缈虚幻的宗教、神话与史诗里踯躅；
在人类浩荡之历史间停步观览；
于诗词歌赋或笔墨纸砚中大放异彩；
再试图跻身于舞的林、画的海、戏的花、乐的溪、书法的山脉、雕塑的阡陌、园林的川流、摄影的雾霭；
又奔赴于变幻的几何、奇妙的函数、这般那般的定理定律、这样那样的运动与变化、量变或是质变、定量或是定性；
冲入伟大的三段论、或纯粹而实践而判断力的理性批判、或艰涩的否定之否定、亦或物自体、理型、白马非马、两仪四象八卦。
最后遁入一场唯物唯心之战争，观察对于资本与社会、实践与矛盾、人性与自然、虚无与命运、功能与形式、善恶与正义、决定与自由意识的激烈讨论和揭露抨击，洞悉了其本质上的对世界、人类自我、知识本身的深刻认识。
那它们是什么？
是古登堡与莫霍不连续面，是费米子与玻色子的微妙关联，是雅尔贝尔斯的轴心假想，是西方为中心之论说，是音位与语素、组合与聚合，是实用、科学与美感，是移情作用、美感经验与物我合一，是主谓一致、词根词缀，是驺奭的龙雕、刘勰的文心，是如查拉图斯特拉所说，是城隍宋公之考，是柏拉图理想国乌托邦，是沉思中的古罗马君王马克，是苏霍姆林斯基的创新教育学，是潘光旦家的霭理士口中的发欲带，是弗洛伊德所述的性错乱，是道家南华真经上浅岁的晦朔蟪蛄、高寿的彭祖、北冥负太山的且鲲且鹏，是李耳的天地之始、万物之母、更是众妙之门，更是万经之祖之乘承比应经同位，是孔子用以辅之十翼，是仙岩梅雨潭的嫩绿清润，是稀泥自尽的冤屈黑头，是三皇、也是四凶、更是五帝，是奈何不了屠伯的小小隐鼠，是星球上的孤独小王子，是羲献的行、颜柳欧褚遂良的楷，是永州八记，是前后赤壁（赋），是封建、朋党、纵囚、管仲、三六国、唐论，是汤电卢原、溶挥导延吸可还氧腐稳，是三吏与三别，是生命大爆炸的寒武，是行走的巨型蜥蜴灭绝之白垩，也是人类发展的全新，是人类从古猿、南方古猿、能人、直立人、远古智人最后到新人的历程，是Alpha到Omega，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的命运悲剧，是哈姆雷特、李尔王、奥瑟罗、麦克白的性格悲剧，是金发的Rapunzel、智而勇的Hansel与Grethel、可怜的Cinderella以及学不会shudder的fearlessboy，也是文艺复兴三杰，是古希腊三贤，是奥林匹斯众神之前的Chaos与Gara，是Asgard、Midgard等，是赫西俄德的神谱与荷马的奥德赛、伊利亚特，也是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是岩石圈之最上的亚洲、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南极洲、欧洲、大洋洲，是对流、平流、中间、热与外逸，是声乐与器乐，华尔兹与布鲁斯，是蜥臀目与鸟臀目，是六韬三略，是天干地支，是十二生肖，是二十四节气，是高山流水等高广平梅、十夕渔胡、汉阳的名曲，是救风尘等救李西墙、看幽中玉、绿风的喜，也是窦娥冤等窦赵汉琵、精娇桃清、雷长的悲，也是溪山琴况，是二十四诗品，是种属科目纲门界，是保民自遵节、生身健姓肖名荣隐婚信安物债继知、停排消返恢修继赔支消赔、继采赔支适、实控节保、丢分浪再破受减多变阻私、身心知能友责理离感成密离息感热影态自信责、学提行走依实发创责、转调努丧自，是李汝珍之重台并蒂怀中抱子的百花、也是酒色财气之四关，是独秀的孔子镕经，金声玉振，使应木铎、教响席珍，也是按辔文雅场、环络藻绘府，愿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振叶寻根、观澜索源、以述先帝诰、益后生忧的刘彦和，是对跳文武之舞，执籥翟干戚之西方美人的异国情思，是世世代代的沉淀，是人文走过的痕迹，是所见所感且被人所创造的一切。
它们是什么？——是时代，是文化，是他们的综合与内涵外延，是一切。
对这些时代的认识，与对文化深层内容的熟知，便是知识的产生。
“未角智，先练品。”我便既先练品，也先角智。这样一来之后，很多不解便随知识的涌来消散了。
至于实在无法顿悟通明的领域，便留予后辈罢，留予那些天生之才，那些更加高明的贤人。他们终可了结知识的瓶颈，使人类迎来新世纪。
在此之前，
他们仍以知识为食，势如饕餮，永不止息。
可知识是空洞的，是抽象的，是虚无的，即使是四凶也拿捏不准知识的形体。
人类却聪慧至极，苦心孤诣，一来便用尽了成百上千年的岁月，换来甚么？——实实在在地，承载着知识（及更多）的书。
不要试问这叫作书之物，为何如此磅礴。不同的文明，上亿的人民，在历史长河里探索久远，最终才使之有一个较体面的模样。
自己去寻罢。
——
既已开书，便必着眼于书的鲜嫩肉体，旋即开始如饥似渴地用眼芒去打量。
在此之间，纵外物之变动，纵岁华流逝如斯，自不动，以为眼下掠过字群、词山、句海也不过须臾罢。
合上书，终得见——
浩瀚无边的架构、精绝无伦的排序、深沉玄涩的立意；畅汗淋漓的遣词、妙趣横生的文法；形象饱满的人物、身临其境的景致、引人深思的现象、耐人寻味的情节、严密谨慎的论述、翔实可信的阐述、客观有序的说明、动人心弦的抒情；入木三分的刻画、犀利直截的点睛以及繁缛丰足的心绪。
可终究发现，书之厚重，由其承载之物使然，不能断然以己之力丈量，否则便会痴，便会妄，迷茫茫而不知所以。
在一篇巨著尘埃落定，永世扎根于世界文化之丰沃土壤之后——
唤作“书”的人类最伟大之发明，将蓬勃地迸发着时代与文化所散发的无尽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