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这是——霸王别姬？”
听着这段逐渐在自己耳畔清晰的熟悉曲调，浩生呢喃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浩生也已说不出自己如今是到了何处，只是脑海里依稀得记着，自己是打一条被云雾拥绕着的小路过来的。
小路的两侧开满着血一般鲜红的花，而自己就那么一路看着、一路走着，也不知是走了多久，路终到了尽头，而那些个花儿也陡然消失，眼前只剩了一座被烟雾遮掩着的桥。
待他过了桥，便到了此间。
眼前的事物一点点地明朗着，浩生也终于得以看清，这里不是别处，乃是自己平日里常去的那间茶楼，只不过此时此刻，茶楼里却是见不到一个客人，唯有面前那一方戏台之上有一身披鱼鳞甲、头顶如意冠的花旦，正自顾自地娓娓唱着。
浩生背着手，迈步走到了那张离着戏台最近的红木方桌前，正欲拂袖端坐，却是听得一道清甜的声音从自己身后传来。
“怎么样，这戏先生喜欢吗？”
浩生赶忙转头望去，却是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拱手作揖，浩生对着那姑娘说道：“浩生见过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笑了笑，没有急着回答，待她走到了浩生一旁坐下来后，才缓缓地开口说着：“先生称呼我孟婆便好。”
“孟婆啊……”
孟婆的话就好似是一道符咒，将浩生定在了原地。浩生嘴里喃喃的说着，却是许久都不曾再动过。
拎起那桌上的茶壶，孟婆给自己和浩生各自倒上了一杯，继而又捧起自己那一杯来，一面轻轻地吹着杯中茶水漫出的热气，一面饶有兴趣地看起了台上的戏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只听得一声长长的叹息，等再看去之时，浩生已然端坐于方桌旁，同孟婆那般，看起了台上的那一出霸王别姬。
“原来这便是地府啊。”
“是啊。”
“那为何一路走来都只有我自己一人？”
“因为你一路走来看到的，皆是虚妄，哪怕是此处，哪怕是你眼前的这个我。此间唯一真实的存在，便只有你自己了。还有，你已身死，不再是人。”
台上那花旦依旧唱着，浩生也依旧听着，只是自己那一双眼睛却是不知为何，怎么也看不清那台上的戏了。
“怎么，是不喜欢这戏，还是有心事未了？”孟婆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转过头来看向浩生，开口说着。
“想起两个人来。”
“说说看。”
“我此生看过的第一场戏，便是这出霸王别姬。”
“那两个人呢？”
“一个是带我看戏之人，一个是台上唱戏之人。”
那一年，浩生十六岁，带浩生来看戏的，是浩生的师父，一个老骗子。浩生不曾见过爹娘，是师父一路带着他从民国时的动荡中走了出来。
台上唱戏的，是一个叫做白雨的姑娘。后来浩生的师父辞世而去，浩生在黄浦江边再一次遇到了这个姑娘，只不过那个时候姑娘不曾认识浩生，浩生也早已不记得曾于戏台之上见过的这位姑娘。
是这位姑娘陪着浩生在动荡中走过了各自的余生。
“本来想着同先生炫耀一番这台上唱戏之人，不过方才听得先生所言，想来定然是比不过先生心中之人了。”
“哦？不知这台上这人是——”
“梅兰芳。”
浩生笑了。待他听得孟婆说出“梅兰芳”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本是打算开口说些谦虚的话来的，但浩生终究还是没有将那番话说出口，因为浩生知道，在自己心中，哪怕是那个名声震耳的梅兰芳，也比不过陪着自己走过大半个余生的她。
“先生还真是丝毫不谦虚呢。”孟婆也笑了。
“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那拳拳之心啊。”
“先生如此真实，我却用虚妄之景来招待先生，倒是让我心中有些惭愧了。”
“孟婆何必这般，有这般招待浩生已然心满意足。”
“说起来，我这倒是有一物可窥得真实，先生可愿观之？”
“是何物？”
“此物唤作三生石。”
说着，孟婆将手中的那杯茶水朝着戏台的方向泼洒而去，那一杯茶水却是还不等落于戏台之上，便在半空之中晕散而开，伴着戏台上灯光的照耀，化作了一片七彩的雾气。
孟婆伸出手来，挥动着衣袖，衣袖拂起的微风吹散了那片七彩的雾，雾散尽，再看去的时候，一块齐腰般大小的石头已然凭空出现。
“三生石，可观前世，可看今生，可望来世。”孟婆拎起桌上的茶壶，将自己那空荡荡的茶杯之中再次斟满，转过头来问着浩生，“先生要试一试吗？”
“可以只看一世吗？”
“可以。”
“那我只看今生今世。”
“那前世呢？”
“前世不曾记得，所以于我来说，无关紧要，不看也罢。”
“那来世呢？”
“来世的种种自有来世的我去经历，无需去看，只当是给来世的自己留一份惊喜。”
“那为何又偏偏要看一遍今生？”
“只为了再看一眼那两个人，顺便也好看一眼我那未曾见过面的爹娘。”
浩生既言尽于此，孟婆也就没有再问下去。抬手冲着那块三生石轻轻一指，原本灰黑色的三生石上闪烁起了七彩的光芒，而浩生的今生今世，也已然辉映在这七彩的光芒中。
浩生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身前这块三生石，石头上的画面变换的极快，但似乎每一幅一闪而过的画面，都已被浩生看得一清二楚。
只一刻钟，那石头上便再没了光芒辉映，一旁的浩生却是已经闭上了眼睛。孟婆再次抬手一挥，那块三生石便又重新化为了一片七彩的云雾，渐渐地消散不见。
片刻之后，浩生睁开了眼，那一瞬间，浩生的脸上除了一丝淡淡的笑容，还有着两颗从眼角处滑落而出的眼泪。
“多谢孟婆此番相助，使我得以将今生今世的每一息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既然先生心事已了，不如随我继续将这出戏看完吧。”
“孟婆一番好意浩生心领了，但我既心事已了，此间便再没了我留恋之物，不如孟婆就此赐我那孟婆汤，让我也好尽快见得来生之景。”
“如此也罢，那我便不再出言相劝，孟婆汤就在桌上，我先前倒与你的那杯茶水便是了。”
浩生端起桌上的那一杯茶水，凑到眼前，细细打量着。杯中的茶水清澈无比，没有一丝颜色，也不带一片茶叶，但那一丝茶水独有的清香却是真真切切，直入心脾。
“不曾想过这鼎鼎大名的孟婆汤竟是这般模样，只是喝之前我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孟婆。”
“先生不是说自己心事已了吗？”
“此生心事已了，此番相问为的是来生。”
“是为了那个心中之人吧。”
“是。”
“先生若是与自己心中之人各自牵挂，那么来世的命运之中，会注定再次相遇。”
“多谢孟婆相告，也多谢孟婆招待，浩生既然已没了牵挂，就不再继续叨扰了。”
说罢，浩生将手中的那杯茶水凑到嘴边，仰起头来，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那一丝温热顺着喉咙流入腹中。
茶水入腹的那一刻，浩生先前在三生石里所看到的那些个画面，渐渐地消失不见，而脑海中那些原本那些深藏着的记忆，也开始渐渐的不再如以前那般清晰了。
浩生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待转回头来再看向戏台之上的时候，那花旦的身影却是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了起来。
就这样看着看着，浩生那一双眼睛愈渐空洞，终于，在某个瞬间，浩生的一双眼中再没了一丝神采，有的只是一片茫茫然的空空荡荡。
但是那一刻，浩生却是悠悠地从那凳子上起身。手指在身前一尺处掐起兰花，伴着那花旦嘴里唱出的曲调，浩生轻声地和着。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