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白姓人与美人图(短篇)

白姓人与美人图
我那年到那位画师的居所时是江南的梅雨季。他为了不让画卷受潮发霉,闷热的天里竟然生起了炭火炉。
我挑了个雨少的日子出门,他出来迎我时只穿了件被汗浸湿的夏衫。但他眼里好像全无我等俗人的烦闷,却是仲春里寒暖相叠的花色缤纷。
“白兄,我有新作,可有心思看看?”看他神情大抵对新作满意得很。他是个过分严格的画师,难得有让自己满意的画。我看到他如此,当然要去看看那到底是怎样厉害的画。
“你这么说,我自然有心思了。”
他在前引我到书房,屋檐上还有未滴尽的雨水,正钻我衣襟里,像冰肌玉骨的姑娘指甲划过我皮肉,直让我激灵。
“尚未完稿,还要讨白兄指教。”他站到书案前,背手前倾着肩,眼睛就再没有从画上离开。我也上前,倾身看去,画上是位容貌昳丽的女子。
“我如今觉得,不是我在画她,是她活了,自己动了。”他痴了似的。我抹了头上的汗,知道了他眼里一片春意从何而来。“白兄,你志怪写得多了,可曾写过这样的?她是不是真的活了?”
我也不知该怎么回。我写世间种种怪相,但我不信这世上真有妖怪,有神仙我倒是尚且可以信一信。但我还是该回答:“你既觉得她活了,那她就是活了。相由心生罢了。”
他手指摩挲着画上女子的脸,似情似爱,喃喃:“她竟真活了?”
我自觉该走了,匆匆要道别:“我既然已经看了你的大作了,心满意足,就此辞别也无憾了。”
他眼珠也终于动了一动。抬眼起来,笑着对我说:“白兄,我准备闭关作画了。你是我最后一位客。我送你出去。”
我略感无聊,想到自己又少了个能拜访的人,但也实在期待他画完这画。出书房时,转身又看了眼那幅画。画上女子眼神流转,似笑非笑,身旁水光青叶都摇动。我骤然一惊,快步走出书房,自觉近日闷热难眠,因此心神不宁了罢。
但那画师惹上些事。半月后一乡绅让他画自家园林,他去了,却嘲这家的园林布置粗略,无水灵动无树轻盈,他才不愿动笔。那家园林我也看过,确实不过了了,但场面话还该说。他这样耿直,实在惊人了。
如果只是嘲了一家的园林也就罢了。这事就在于,这乡绅的园林是托一位宫廷的大师设计的。宫廷大师也没必要为一户乡绅设计得多尽心,但当然也骂不得。那人闻得画师此言,心内不平,与几十位文人一同批起画师的画。无人要他的画。画师潦倒,饭都吃不起,何谈画完一幅画。
论理他还在闭关,我不该打扰。但听闻他近况如此不堪,我到南街糕饼铺提了一斤点心。又打听了城里几处他常去的画材铺,带了画材去看他。
一月过去,也出梅了。太阳好得很。我叩门,他许久才来应门,开门来,消瘦像一句骷髅。
他见我带来的东西,掩不住开心,接过便领我进门:“白兄雪中送炭,真是感激不尽。”我环顾他房垣破落,花草杂乱,自觉来晚了。想着如此接济也不是办法,出口问道:“你最近可有新作。你成名多年,爱你画的人也多,我帮你问问,不愁销路。”
他却皱了眉:“我的新画不卖。”他引我进书房,我半步踏进去,便觉吃惊。满眼竟都是那女子,或提裙小跑,回眸眼内含光,或斜倚水榭栏杆,摇着扇子。种种景致,难以尽述。春光一般,处处蚀骨。但那女子容貌端庄,眉眼清丽,反而让我想到神仙而非妖精。
他进了书房就痴了。清点了我带来的画材,就碾了石头要把画里枝叶点上。
“你在哪见过这女子?”
“梦里。”
“只在梦里?”
“只在梦里。”
“那如何能画得如此精细?”
“我年年月月都梦到她。在梦里静静看着她。如今我若再不画出来,我便要疯了。”
我想说:“我看你现在就疯了。”但没说出口。他这样痴狂简直像在完成自己遗愿一般。我顶不住这满目的桃腮粉面,明眸翠眉,从书房里退了去,怕自己再看一眼,真想照这模样去找个女子一同嬉游。他也没有在意我,继续画他的画。
我走在路上,想起诸多故事,似什么假梦成真,《牡丹亭》之类。梦里?画里?若我写了这传奇故事,不知道是否也可以如此畅销?
但我笔懒,脑子也懒,杜撰不出这样的故事。不如再看看现实里到底会怎样罢了。
走在道上,旁头的绿水上泛着过分明亮的水光。我被晃得头昏,这日头又实在恼人得很,背着水藏到柳荫底下。这夏天除了燥热大概也不配有什么故事了。与其在这想故事,不如到个阴凉的湖亭里,找个小娘子来唱小曲。
所以我再去拜访他时已经是秋天了。他应门倒是很快,开门时苍白的面色吓人得很。七月初他就重新开始为那些附庸风雅的人画些画了。
我问:“老兄肯定已将之前的美人画好了吧?”
他笑而不语,领我进书房。女子的画一张张早已装裱好,他一张一张示过我,又一张一张依画轴卷好,放到一个樟木盒子里。他郑重地把盒子双手递给我,我不解,他把盒子摁到我怀里:“白兄,我的画交付给你了。你听我说。
“我快死了。
“白兄别这么惊讶,我也不想死,但是我快死了。
“我前几日越发感到乏力,一粒米都吃不进,虽然我也没有米。去找了刘半仙,他说我五脏都在衰败,活不了几日了。
“虽然我快死了,但我得好好安置她。所以我这几天又画了些无聊的画,买了个质地不错的樟木盒子。
“想来画能活个几百几千年,我却要死了,让她活了却要离她而去,真是惭愧。”
我怀里抱着盒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交给我,我就不会死了?人迟早都会……”
他笑着摇摇头:“留在我这个不肯把她给旁人看的人手里,我又快死了,她大约一辈子都只能活在画里了。交给你,能见着人,她说不定活得好些。”
我还想说什么,他赶我走了:“白兄又是我最后一位客了。改日入土,不定还要白兄帮忙。”
无言。我只得抱着一箱画走。摆下来我又不敢去看。后来觉得不对味,这画又不是什么吃人的老虎,我何必避之不及。但思前想后,总又觉得这画有般朋友之妻的意思,开了这箱子,占了这些画,便是欺了朋友之妻。我不会开这箱子,更不会给旁人看,因而这画放到我这,不过也是白搭了。
但他就像算好了似的。我花了半月到长安找个书商做了些生意。书商请我吃饭,又请了几位胡姬来舞蹈。宴后我醉得迷迷糊糊和一位胡姬到了南市去,看到有人急着抢一块东瀛人脍好的鱼肉,也就凭着醉意与他们争价。
价钱实在惊人了,我一次的生意全然白费了,但鱼肉确实鲜美。胡姬后来告诉我,那东瀛人的鱼肉怕不是那边的人鱼肉,吃了是要被诅咒的。这诅咒我也听过,长生不老就是了。
我原先也觉得长生不老不是什么诅咒,后来方知。你一个不求仙不问道的人,几十年过去还是一副模样,人家当然把你当妖精。因而我每十年过去就得挪个地,换个名。
错过了画师的葬礼。我搬着一箱美人图从江南离开时,已经是暮秋了,风吹在身上有了点刀子的意思。我坐在船上往北边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箱子里的叹息。
只这一声叹息,我连那美人儿掩面的愁容都想到了。我不想与美人搭话:“叹什么气?”
“离他远去了。不免叹息。”
再后来,过去很多很多年了。这画我一直没怎么动,只在雨季里拿到炉上小心地烘一烘。我还给画师写了传记,过几年找不到了就照着原稿再抄一遍,让书商编进哪本书里,这才让他史书有名,他的画也跟着有了些收藏的价值。我留存这些画也不是他人眼里的傻样,算是个收藏家了。
后来有博物馆想办个他的画展,找我来借这美人图。我本不愿,把美人图一张一张拿出来看了一个晚上,想到画师交给我或许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见到这画罢,便给了博物馆。画展办在他原先住的地方扩成的美术馆里,我挑了最后一天的下午画展快结束时去看,想着人或许少些。踏足进去,确实没什么人。美人图就挂在他原先的书房那里,我走进去,还以为自己在几百年前初见这些画着美人不同形态的画卷:
半面夭夭半面仙。
燕掠浮光。
描黛眉,琢粉面,一片霞云香风。
点上丹朱。
掩面笑含情。
我啧啧他的画技,引人想捉住她的脚,夺了她的扇。
走到最后一张时,却见美人图下站着个美人。我惊诧她们,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美人看着美人图,眼神有些飘渺恍惚。将要离开时看到我,莞尔一笑。
挑片披霞云。
风摇裙舞。花动。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