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洛】后记（一）复归栖霞
对魇魅这类成年后寿数长久的妖族而言，时间的概念非常模糊，大多数的魇魅在千百年如一日的岁月里毫无自觉地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们通常不会给自己的记忆打上任何印记，更不会如人一般为自己的一生做出划分和评判。
然而在云无月的生命中，却的确是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节点的：它们是如此的闪耀，以至于无需打上印记，云无月也能记住那两段短暂时光中的每一个片段。
因为你我皆知的原因，这个故事不会再重述那两段过往，而会顺着时间的脉络，向往后的岁月里稍作延伸。
“天星尽摇”结束的第二年，随着“中州魔变”的影响逐渐过去，曲寒庭夫妇携众弟子在各地救灾结束后也陆续回到了方仁馆。得知消息的北洛在天鹿城大阵的修复事宜告一段落后，终于挤出了几天时间回到了栖霞村探望师门。时值初春，入村的山道两旁开满了桃花，争艳之景美不胜收，暂时摆脱政务的北洛心情大好，为了让身旁伊人能多些时间欣赏，他特地选择了离村口一里外的桃花林中打开空间裂口，还刻意放缓了进村的脚步。
云无月也确实爱看这春光，虽然早已历经不知多少寒暑，遍览无数风光，然过往岁月多半淡忘，且像现下这般心无挂碍，有人陪伴一同赏花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虽未言语，但她欣悦之色越见明显，因而也未对北洛趁其分心时牵起她的手有所拒绝。相处日久，二人在四下无人时倒也不避讳有所亲近，北洛又是出了名的爱撩拨，云无月虽不常有亲密举动，但几番“攻守进退”之后，还是遂了北洛的愿。
二人一路走到村头，往来人口渐多，云无月瞧着北洛的神色一往如常，似乎并不打算放手。
“……这样好吗？”
“这又不是天鹿城，村里人我都认识，他们都是和善热情的老实人，对你的身份不会有偏见，特别是师父师娘，看到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无月闻言便不再多说，默默地点了点头。
村里人见到久出未归的北洛，还未来得及打完招呼，目光就全被他身旁那如神仙般的女子给勾去了。
“哎哟，北洛你可出息啦，几个月不见就把媳妇带回村了？”
“什么，北洛哥哥有意中人了？我不信！阿娘，这不是真的！”
“我说曲师傅怎么一直推掉我给他徒弟做的媒呢，原来早就有意中人了呀？”
“这姑娘生的好生标致，也不知是哪里的大户人家？”
“瞧瞧人家那气质，再看看那身子骨，哪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能比得上的？说是神仙下凡也不为过喽。”
“曲师傅一家宅心仁厚，这都是福报啊。”
刚开始北洛心里倒也有那么一丝不安，虽说他早已习惯这人世的议论闲谈，可身边人是否真的不在意，他并不是那么有信心的。然而一路过来，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云无月的脸庞，没有丝毫的厌烦神色，嘴角的那缕微笑也并未消失。心头的担忧便也一扫而空，心情更佳。
栖霞村小人少，几年也不见得有什么新鲜事，北洛这一举动登时引得全村侧目，人还未到方仁馆门口，爱热闹的小孩就把消息传到了曲寒庭夫妇的耳中。
夫妇俩熟知北洛的身份和心性，自是明白女子来历必定不凡，简短商量之后，曲寒庭把馆外二弟子罗定恩叫来一番交代，谢柔则几个小跑赶回家中做些张罗。
待北洛和云无月走到方仁馆时，一众弟子早被二师兄管住，乖乖呆在练剑场练剑不得围观，可师兄弟们一个个年纪尚轻，还有哪门子心思练剑呢？人在练剑场，心却早就飞去馆内了。
“听刚跑来的四毛说，师兄这次带回来的姑娘可漂亮了！”
“怎么能这样？我还打算再过几年向师兄……”
“我也是，我还以为自己有机会的呢。”
“别闹了，专心练剑，待会让师兄看到你们这阵子的懈怠，指不定又要训斥一番了。”罗定恩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几分按耐不住，时不时往馆内瞧。
方仁馆内——
“师父师娘，徒儿回来了。”北洛说罢便朝曲寒庭夫妇跪了下来。
“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夫妇俩向来疼爱这养子，赶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这半年来诸多变故，鄢陵魔变后，我只听说师父师娘赶去各地协助救灾，及至年节也没能回师门报声平安，还请二老见谅。”
在一旁的云无月并未多说什么，她对眼前这两位老人的印象——谢柔的慈爱，曲寒庭的温厚——还是当初在北洛梦中获知的，虽然并不太理解这人世间的礼节，但也瞧得出这三人的感情深厚。
四人就坐后一番寒暄，夫妇二人才得知北洛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听来心中自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当中的凶险波折，喜的是他终寻回自己的故乡，总算有了自己的归属。
“所以这位云姑娘是你——”
“是徒儿心意所属。”这句话北洛似乎早已准备了多时，待当下说出的那一刻语气极之平静。
坐在他旁边的云无月，心中不由得跳了一下，她眼睛微微圆睁，似乎也没有想到北洛会如此直接。
谢柔和曲寒庭对望了一眼，早先谈话时，他们便有留意云无月的仪态，虽寡言少语，冷情疏淡，但英气勃发，举止气度不凡，又不似常人所言的大家闺秀，反倒如山中灵秀，不可方物。
“为师知你心性，你既出此言，想必已经深思熟虑甚久，你能得此佳人眷侣，我和你师娘都替你高兴。”
虽早知二老通情达理，对妖族并无偏见，有此反应也不算意外，但听到他们亲口说出，北洛还是倍感鼓舞，内心说不出的高兴。
“你既不急着走，今天就留在这罢，我叫你的师兄弟们把偏房收拾了，且在这住下，今晚师娘给你们下厨。你不是最爱吃师娘烧的家常菜吗？师娘这就去准备。”
“师娘，且不着急，我有住处，这次回来除了看望你们二老，还有一件事……”尚未说完，北洛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拉扯了两分，他知是云无月的提醒，也注意到了屋外头的动静。
曲寒庭夫妇看到二人的小动作，随后也反应了过来，谢柔摇了摇头，道：“这帮不省心的孩子~北洛，你们聊，我去去就来。”她起身朝门外走去，路过云无月身旁时朝她笑了笑。云无月心领神会，当下只是点头回应，她知道北洛与其师久未谋面，便说道：“北洛，你和你师父应该有不少话要聊，我出去看看，后山的桃花似乎开的正艳。”
北洛脸上挂着两分犹豫，右掌盖住她手心，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会不会有些不习惯？不用勉强自己。”
云无月摇了摇头，回道：“于我而言算是新鲜，算不得烦恼。”说罢，她朝曲寒庭微微点头行礼，便也离开了屋子。
曲寒庭看着自己的徒儿目光追着对方身影的神情，心头感慨脱口而出：“年轻时我看你师娘的目光也如你现在这般，你小子，为师可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师徒二人半年多未见，确实有说不完的话，北洛兴致一起，将这半年多的奇遇一一道来，一聊便停不下了。
云无月闲来无事，在庭院内四处走动，她注意到馆外被重新叫走练剑的一众方仁馆弟子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并未嫌恶，只装作不知。
“这班弟子年轻不懂事，请云姑娘见谅。”云无月早知身后是谢柔，只是回身，摇头答道：“不碍事。曲夫人叫我出来，不知何事？”
“不过是些人间寻常妇人关切的俗事，云姑娘若觉得我问的不妥或是可笑，也可以不用理会。”
“当不至如此，曲夫人但说无妨。”
及至入夜，方仁馆内灯火通明，谢柔少见的操办了一大桌菜肴，素来极少饮酒的曲寒庭也命弟子去村里打了二两酒与北洛畅饮。一众弟子沾了师兄的光，毕竟平日里难得尝到师娘的手艺。然而他们最关心的那一位——北洛带回来的意中人——却没有出席。
酒宴散去后，北洛送走师父师娘和一众弟子，走到村外，打开了莲中境的入口。
云无月此刻正在瀑布旁休憩，感应到北洛的到来，她只回头看了看便继续观瀑赏荷了。北洛很自然地在她一旁躺下，长舒了口气后，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云无月略微侧首，答道：“你师父师娘都是极通情达理的人，知我不喜闹，并未有所勉强。”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曲夫人是我平生所见少有的宽厚善良之人，没有什么为难我的言辞。”云无月没有直接回答：“你在人间能遇上这样的良善之辈，实属大幸。”
“……嗯，想来也是，否则她当初知道我的出身也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坚持收养我。”得知师娘并未有所为难，北洛心中才放下了大石。
“北洛，我也有个问题。”
“我明白，你是觉得太仓促吗？”
“不，只是今天你在村头的举动，我会有些困惑。”
“你觉得太张扬？”北洛撑起身子，侧着头观察着，想要瞧出她脸上那细微的变化。
“在我的理解里，我觉得这种事只需彼此了然就够了。”云无月轻抚着肩头的长发，回望着他。
“其实……我只是想出口气而已。”
“因为天鹿城对我的偏见？”
北洛点了点头：“难得玄戈生前解散了长老会，天鹿城两次大劫你亦出力不少，我没想到族中对你的偏见却依然不减。”
“魇魅在妖族中的评价一向如此，辟邪一族又向来高傲，我从未放在心上。”云无月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低头看向池中的荷花：“人族有句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放在妖魔中亦然，你当心知肚明。”
“云无月，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北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身子靠近了几分不说，右手又忍不住放在了她的手背上。
云无月的神色如一池清水般波澜不惊，只是低头说道：“我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难道我就适合当王吗？”北洛知道这个反问有些狡猾，但还是说了。
“你身负王辟邪的血脉，要保辟邪一族之存亡，护苍生之兴衰，玄戈又猝然离世，当时即位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可我对辟邪王妃之位，既无念想也无必要。我既应允和你在一起，便不会食言。”
北洛当然不是担心这个。正式即位之后，他也并未急着透露这方面的意向，天鹿城百废待兴，眼下也远不是考虑立妃的时候，但为长远打算，他还是向霓商探了探口风。而后者斟酌了许久，给了他一句话：“王上，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连亲族中最为宽厚的霓商也如此慎言，北洛已清楚立异族为妃在天鹿城是何等艰难之事。
可眼下最重要的当事人的意见，却是拒绝。
他不由得仰天长叹道：
“我知道你生性自由，处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要去做个什么辟邪族的王妃，束手束脚不说，还免不了要招来族内的各种非议，你本是赫赫有名的大妖，又怎么会稀罕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位置呢？”
“你既然明白，那在这件事上就不用费神了。”
“可是——”北洛欲言又止，云无月寿数长久，在许多事情上远比他看的通透，但有些事情却又并非如此。
他还记得有一夜在天鹿城顶和她散心，一时心血来潮提出要娶她，云无月却半天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眼下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为何还要娶？
北洛被当场问的哑口无言，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向云无月解释何谓婚姻嫁娶。云无月听后想了很久，然后这般答道：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北洛，我并非没有见过人间乃至妖族间的通婚，他们叫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的亲族，用尽自家的财帛办上一场繁琐的仪式，然后筋疲力尽地收拾残局。我不明白这样的仪式意义何在？既然两个人约定了要在一起，那就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已，为什么还要告诉那么多人？难道是怕一方背信？若是背信，那岂非他们原本就并不相爱？这不是很矛盾吗？”
北洛愣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他自小接受的人族婚姻观念在那一瞬间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直到相处得越来越久，他才慢慢理解了云无月的困惑：魇魅由生到死都是独来独往，既不知生养父母是谁，也没有家族聚落可言，所谓的家族间联姻，或是为诞下更强大的血脉而共生，并不存在于他们的概念中。
要向这样的妖类传达传统的婚姻观念，显然是行不通的。
也是念及此，北洛没有再说下去。也罢，自己最多在这个王位上呆个三四十年，等玄戈的孩子成年，他就自然退下去，然后随云无月浪迹天涯了，也许他担忧的那些事并不见得会发生呢。
再说了，他北洛如果真决定了要立身边人为妃，就有的是办法让那些游手好闲的王族闭嘴。
“算了，就当我多虑吧。对了，明天我要去牙山，你随我一起吗？”
云无月点了点头：“山灵既是你的恩人，那也就是我的恩人。”
“嗯，那我先去休息了，你……”北洛刚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她。
“还有什么事吗？”云无月抬头回望着，心上人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丝别样的情感，欲说还休。
“其实，我今天有些高兴。”
“嗯？”
“我很高兴师父师娘那么自然地接纳了你，我也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的亲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北洛像是突然回到了幼时，带着一丝丝的腼腆。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除了幼年时遇到的缙云，云无月并没有所谓的家人概念，看到此刻心上人的欣喜反应，云无月既困惑，又莫名地有一丝开心。
“嗯，非常重要。所以——”北洛忽然牵起她的手，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劲头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抱。
在云无月的印象中，北洛只会在非常高兴的时刻才敢这么“放肆”，她自己也在逐渐习惯这种亲密举动：尝试着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了对方宽厚的背上，头微微靠近对方的脸庞。
“……你这次又打算抱多久？”
“讨厌的话，推开不就好了？”
“……不，有一种很亲切的味道，你的味道。”
然而在云无月的生命中，却的确是有两个清晰可见的节点的：它们是如此的闪耀，以至于无需打上印记，云无月也能记住那两段短暂时光中的每一个片段。
因为你我皆知的原因，这个故事不会再重述那两段过往，而会顺着时间的脉络，向往后的岁月里稍作延伸。
“天星尽摇”结束的第二年，随着“中州魔变”的影响逐渐过去，曲寒庭夫妇携众弟子在各地救灾结束后也陆续回到了方仁馆。得知消息的北洛在天鹿城大阵的修复事宜告一段落后，终于挤出了几天时间回到了栖霞村探望师门。时值初春，入村的山道两旁开满了桃花，争艳之景美不胜收，暂时摆脱政务的北洛心情大好，为了让身旁伊人能多些时间欣赏，他特地选择了离村口一里外的桃花林中打开空间裂口，还刻意放缓了进村的脚步。
云无月也确实爱看这春光，虽然早已历经不知多少寒暑，遍览无数风光，然过往岁月多半淡忘，且像现下这般心无挂碍，有人陪伴一同赏花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虽未言语，但她欣悦之色越见明显，因而也未对北洛趁其分心时牵起她的手有所拒绝。相处日久，二人在四下无人时倒也不避讳有所亲近，北洛又是出了名的爱撩拨，云无月虽不常有亲密举动，但几番“攻守进退”之后，还是遂了北洛的愿。
二人一路走到村头，往来人口渐多，云无月瞧着北洛的神色一往如常，似乎并不打算放手。
“……这样好吗？”
“这又不是天鹿城，村里人我都认识，他们都是和善热情的老实人，对你的身份不会有偏见，特别是师父师娘，看到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无月闻言便不再多说，默默地点了点头。
村里人见到久出未归的北洛，还未来得及打完招呼，目光就全被他身旁那如神仙般的女子给勾去了。
“哎哟，北洛你可出息啦，几个月不见就把媳妇带回村了？”
“什么，北洛哥哥有意中人了？我不信！阿娘，这不是真的！”
“我说曲师傅怎么一直推掉我给他徒弟做的媒呢，原来早就有意中人了呀？”
“这姑娘生的好生标致，也不知是哪里的大户人家？”
“瞧瞧人家那气质，再看看那身子骨，哪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能比得上的？说是神仙下凡也不为过喽。”
“曲师傅一家宅心仁厚，这都是福报啊。”
刚开始北洛心里倒也有那么一丝不安，虽说他早已习惯这人世的议论闲谈，可身边人是否真的不在意，他并不是那么有信心的。然而一路过来，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云无月的脸庞，没有丝毫的厌烦神色，嘴角的那缕微笑也并未消失。心头的担忧便也一扫而空，心情更佳。
栖霞村小人少，几年也不见得有什么新鲜事，北洛这一举动登时引得全村侧目，人还未到方仁馆门口，爱热闹的小孩就把消息传到了曲寒庭夫妇的耳中。
夫妇俩熟知北洛的身份和心性，自是明白女子来历必定不凡，简短商量之后，曲寒庭把馆外二弟子罗定恩叫来一番交代，谢柔则几个小跑赶回家中做些张罗。
待北洛和云无月走到方仁馆时，一众弟子早被二师兄管住，乖乖呆在练剑场练剑不得围观，可师兄弟们一个个年纪尚轻，还有哪门子心思练剑呢？人在练剑场，心却早就飞去馆内了。
“听刚跑来的四毛说，师兄这次带回来的姑娘可漂亮了！”
“怎么能这样？我还打算再过几年向师兄……”
“我也是，我还以为自己有机会的呢。”
“别闹了，专心练剑，待会让师兄看到你们这阵子的懈怠，指不定又要训斥一番了。”罗定恩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几分按耐不住，时不时往馆内瞧。
方仁馆内——
“师父师娘，徒儿回来了。”北洛说罢便朝曲寒庭夫妇跪了下来。
“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夫妇俩向来疼爱这养子，赶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这半年来诸多变故，鄢陵魔变后，我只听说师父师娘赶去各地协助救灾，及至年节也没能回师门报声平安，还请二老见谅。”
在一旁的云无月并未多说什么，她对眼前这两位老人的印象——谢柔的慈爱，曲寒庭的温厚——还是当初在北洛梦中获知的，虽然并不太理解这人世间的礼节，但也瞧得出这三人的感情深厚。
四人就坐后一番寒暄，夫妇二人才得知北洛这半年多来的遭遇，听来心中自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当中的凶险波折，喜的是他终寻回自己的故乡，总算有了自己的归属。
“所以这位云姑娘是你——”
“是徒儿心意所属。”这句话北洛似乎早已准备了多时，待当下说出的那一刻语气极之平静。
坐在他旁边的云无月，心中不由得跳了一下，她眼睛微微圆睁，似乎也没有想到北洛会如此直接。
谢柔和曲寒庭对望了一眼，早先谈话时，他们便有留意云无月的仪态，虽寡言少语，冷情疏淡，但英气勃发，举止气度不凡，又不似常人所言的大家闺秀，反倒如山中灵秀，不可方物。
“为师知你心性，你既出此言，想必已经深思熟虑甚久，你能得此佳人眷侣，我和你师娘都替你高兴。”
虽早知二老通情达理，对妖族并无偏见，有此反应也不算意外，但听到他们亲口说出，北洛还是倍感鼓舞，内心说不出的高兴。
“你既不急着走，今天就留在这罢，我叫你的师兄弟们把偏房收拾了，且在这住下，今晚师娘给你们下厨。你不是最爱吃师娘烧的家常菜吗？师娘这就去准备。”
“师娘，且不着急，我有住处，这次回来除了看望你们二老，还有一件事……”尚未说完，北洛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拉扯了两分，他知是云无月的提醒，也注意到了屋外头的动静。
曲寒庭夫妇看到二人的小动作，随后也反应了过来，谢柔摇了摇头，道：“这帮不省心的孩子~北洛，你们聊，我去去就来。”她起身朝门外走去，路过云无月身旁时朝她笑了笑。云无月心领神会，当下只是点头回应，她知道北洛与其师久未谋面，便说道：“北洛，你和你师父应该有不少话要聊，我出去看看，后山的桃花似乎开的正艳。”
北洛脸上挂着两分犹豫，右掌盖住她手心，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会不会有些不习惯？不用勉强自己。”
云无月摇了摇头，回道：“于我而言算是新鲜，算不得烦恼。”说罢，她朝曲寒庭微微点头行礼，便也离开了屋子。
曲寒庭看着自己的徒儿目光追着对方身影的神情，心头感慨脱口而出：“年轻时我看你师娘的目光也如你现在这般，你小子，为师可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师徒二人半年多未见，确实有说不完的话，北洛兴致一起，将这半年多的奇遇一一道来，一聊便停不下了。
云无月闲来无事，在庭院内四处走动，她注意到馆外被重新叫走练剑的一众方仁馆弟子时不时投来的目光，并未嫌恶，只装作不知。
“这班弟子年轻不懂事，请云姑娘见谅。”云无月早知身后是谢柔，只是回身，摇头答道：“不碍事。曲夫人叫我出来，不知何事？”
“不过是些人间寻常妇人关切的俗事，云姑娘若觉得我问的不妥或是可笑，也可以不用理会。”
“当不至如此，曲夫人但说无妨。”
及至入夜，方仁馆内灯火通明，谢柔少见的操办了一大桌菜肴，素来极少饮酒的曲寒庭也命弟子去村里打了二两酒与北洛畅饮。一众弟子沾了师兄的光，毕竟平日里难得尝到师娘的手艺。然而他们最关心的那一位——北洛带回来的意中人——却没有出席。
酒宴散去后，北洛送走师父师娘和一众弟子，走到村外，打开了莲中境的入口。
云无月此刻正在瀑布旁休憩，感应到北洛的到来，她只回头看了看便继续观瀑赏荷了。北洛很自然地在她一旁躺下，长舒了口气后，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云无月略微侧首，答道：“你师父师娘都是极通情达理的人，知我不喜闹，并未有所勉强。”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曲夫人是我平生所见少有的宽厚善良之人，没有什么为难我的言辞。”云无月没有直接回答：“你在人间能遇上这样的良善之辈，实属大幸。”
“……嗯，想来也是，否则她当初知道我的出身也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坚持收养我。”得知师娘并未有所为难，北洛心中才放下了大石。
“北洛，我也有个问题。”
“我明白，你是觉得太仓促吗？”
“不，只是今天你在村头的举动，我会有些困惑。”
“你觉得太张扬？”北洛撑起身子，侧着头观察着，想要瞧出她脸上那细微的变化。
“在我的理解里，我觉得这种事只需彼此了然就够了。”云无月轻抚着肩头的长发，回望着他。
“其实……我只是想出口气而已。”
“因为天鹿城对我的偏见？”
北洛点了点头：“难得玄戈生前解散了长老会，天鹿城两次大劫你亦出力不少，我没想到族中对你的偏见却依然不减。”
“魇魅在妖族中的评价一向如此，辟邪一族又向来高傲，我从未放在心上。”云无月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低头看向池中的荷花：“人族有句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放在妖魔中亦然，你当心知肚明。”
“云无月，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北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身子靠近了几分不说，右手又忍不住放在了她的手背上。
云无月的神色如一池清水般波澜不惊，只是低头说道：“我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难道我就适合当王吗？”北洛知道这个反问有些狡猾，但还是说了。
“你身负王辟邪的血脉，要保辟邪一族之存亡，护苍生之兴衰，玄戈又猝然离世，当时即位也是不得已的选择。可我对辟邪王妃之位，既无念想也无必要。我既应允和你在一起，便不会食言。”
北洛当然不是担心这个。正式即位之后，他也并未急着透露这方面的意向，天鹿城百废待兴，眼下也远不是考虑立妃的时候，但为长远打算，他还是向霓商探了探口风。而后者斟酌了许久，给了他一句话：“王上，此事只能徐徐图之。”
连亲族中最为宽厚的霓商也如此慎言，北洛已清楚立异族为妃在天鹿城是何等艰难之事。
可眼下最重要的当事人的意见，却是拒绝。
他不由得仰天长叹道：
“我知道你生性自由，处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要去做个什么辟邪族的王妃，束手束脚不说，还免不了要招来族内的各种非议，你本是赫赫有名的大妖，又怎么会稀罕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位置呢？”
“你既然明白，那在这件事上就不用费神了。”
“可是——”北洛欲言又止，云无月寿数长久，在许多事情上远比他看的通透，但有些事情却又并非如此。
他还记得有一夜在天鹿城顶和她散心，一时心血来潮提出要娶她，云无月却半天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眼下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为何还要娶？
北洛被当场问的哑口无言，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向云无月解释何谓婚姻嫁娶。云无月听后想了很久，然后这般答道：
“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北洛，我并非没有见过人间乃至妖族间的通婚，他们叫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的亲族，用尽自家的财帛办上一场繁琐的仪式，然后筋疲力尽地收拾残局。我不明白这样的仪式意义何在？既然两个人约定了要在一起，那就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已，为什么还要告诉那么多人？难道是怕一方背信？若是背信，那岂非他们原本就并不相爱？这不是很矛盾吗？”
北洛愣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他自小接受的人族婚姻观念在那一瞬间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直到相处得越来越久，他才慢慢理解了云无月的困惑：魇魅由生到死都是独来独往，既不知生养父母是谁，也没有家族聚落可言，所谓的家族间联姻，或是为诞下更强大的血脉而共生，并不存在于他们的概念中。
要向这样的妖类传达传统的婚姻观念，显然是行不通的。
也是念及此，北洛没有再说下去。也罢，自己最多在这个王位上呆个三四十年，等玄戈的孩子成年，他就自然退下去，然后随云无月浪迹天涯了，也许他担忧的那些事并不见得会发生呢。
再说了，他北洛如果真决定了要立身边人为妃，就有的是办法让那些游手好闲的王族闭嘴。
“算了，就当我多虑吧。对了，明天我要去牙山，你随我一起吗？”
云无月点了点头：“山灵既是你的恩人，那也就是我的恩人。”
“嗯，那我先去休息了，你……”北洛刚起身，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着她。
“还有什么事吗？”云无月抬头回望着，心上人的眼中似乎藏着一丝别样的情感，欲说还休。
“其实，我今天有些高兴。”
“嗯？”
“我很高兴师父师娘那么自然地接纳了你，我也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的亲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北洛像是突然回到了幼时，带着一丝丝的腼腆。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除了幼年时遇到的缙云，云无月并没有所谓的家人概念，看到此刻心上人的欣喜反应，云无月既困惑，又莫名地有一丝开心。
“嗯，非常重要。所以——”北洛忽然牵起她的手，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劲头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抱。
在云无月的印象中，北洛只会在非常高兴的时刻才敢这么“放肆”，她自己也在逐渐习惯这种亲密举动：尝试着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了对方宽厚的背上，头微微靠近对方的脸庞。
“……你这次又打算抱多久？”
“讨厌的话，推开不就好了？”
“……不，有一种很亲切的味道，你的味道。”
胎内回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