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故事】雨中公路（你喜欢下雨吗？）

李子琦喜欢下雨，就像夏天吃雪糕那样的喜欢。夏天才刚开始，她的第一条雪糕，就被她的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扔进了垃圾桶里，雪糕是父亲买来的。
随后，父母在她的面前吵了起来，这次爆发的争吵，是她见过最激烈的一次，就像屋外黑压压的天空响着若隐若现的雷。他们吵得厉害了，父亲让她回房间，每当李子琦出来时，家里的客厅时常只有一个人，有时是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的父亲，又或者是哭得梨花带雨的母亲。
李子琦非常喜欢下雨，同样也喜欢伴随在暴雨中的雷电，这样她躲在房间里就听不清父母的争吵，就算是个没有晚安的夜晚，她也不会觉得孤单。讨厌孤单的李子琦，总期盼着雨天，因为无论吵得多么厉害的父母，都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离家出走。
但今天不一样。
讨厌下雨的母亲，推着行李箱出门了，但李子琦没有为此感到孤独，因为母亲也把她带走了。
出门时，往日浓妆艳抹的母亲，脸上只有一侧的腮红，口红也被她吃得干净，一点也不像平常高傲自信的她，李子琦只有7岁，不会明白那样的神情是狼狈的。
屋外的地面早就积起了水坑，母亲讨厌下雨，无非是担心脏兮兮的雨水会溅到她新买的红色高跟鞋上，她顶着这样的危机，避开水坑，将李子琦塞在副驾驶座位上，然后把行李扔进后备箱，那声清脆而响亮的关门声，掩盖了她的咒骂。
雨下得有点大了，车前的挡风玻璃被一粒粒的小水珠挡住了视野，将眼前的景色模糊成了马赛克，只看得清颜色，却分不清图像。她的母亲一上车，就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在驾驶座位上，李子琦突然想起来，她的儿童座椅被扔在了家的储物间，母亲大概是忘了吧，她小声的念了一句。
但耳尖的母亲立马就听到了，她转过头来，用着还停留在争吵时的口气对她吼：儿童座椅是你爸买的，我不要那他的任何东西！
“那我呢？我又是谁的东西？”
李子琦委屈的问了一句，声音小得像猫叫，但这个问题，母亲却回答不上来，只是窘迫的看着她，然后弯腰过去，为她系好了安全带，那边带着腮红的侧脸，贴在李子琦的脸上尽然是发烫的。
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吵架了，我向你保证。母亲说。
乌云密布的天，和被雨水打湿的栀子花树，在李子琦的眼中都是灰色的，她打开了一点儿车窗玻璃，粘腻湿热的空气立马从缝隙里钻进来，伴着混杂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不是那么好闻，汽车的轰鸣声响起，更加难闻的味道也随之灌了进来，她不得不关上窗户，这时，她才看到父亲急急忙忙的从楼上冲了下来，趴在她的面前敲打着车窗，母亲没有看他，只顾着一脚油们踩到底，飞快的将爸爸的身影抛在车后，渐渐的落在车窗上的雨滴变得密集，很快，父亲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雨幕当中。
母亲说，她要回外婆家。
李子琦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好到她想高兴的拍手，如果去外婆家，不仅会有她爱吃的糖油粑粑，也不会听到吵架，在外婆家里，她的父母从来不会争吵，对她来说，外婆家不仅是母亲的避风港，也是她的温柔乡。
去外婆家，高速路只要三个小时车程，不过意外的是，车载导航并没有给她们规划出最好的行程，而是把她们带进了一条积水的路面。
那条她熟悉的道路彻底被暴雨带来的积水给淹没了，水中熄火的轿车像小船一样浮在水面上，道路两端全是停车观望的小车，谁都不敢贸然下水，只有巨型卡车能缓慢通过路面，母亲立马就打消了要涉水通过的愚蠢想法，继而打起了转向灯，和其他人一样转弯离开了这里。
“还真是倒霉。”母亲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李子琦随口就附和了一句，母亲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然后打开手刹旁的盒子，翻出来几颗糖，递到李子琦的手里。她美滋滋的接过来，发现往日只能得到一两颗的糖，今天却得了一小捧。
她很高兴今天得到了那么多糖，她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又剥了另一颗伸到母亲的嘴边，但母亲摇摇头拒绝了，说让她自己吃。现在她的腮帮子里含着两个口味的糖果，一个橘子味，一个可乐味，这两个味道尝起来像芬达，不知怎么的，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父亲戴着那副反光的眼镜，一脸严肃的告诉她，小孩不能吃那么多糖，小心虫子钻到牙齿里。也只有这个时候，李子琦才会更想跟母亲呆在一起，父亲有时候对她太严厉了。
母亲对她管教的很松懈，也是因为父亲时常不在家，母亲偶尔也会加班到晚上，能见到父母一起坐下来吃晚饭都是一种奢望，她记忆中更多的是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前忙后的画面，但父亲一回家，绝对会去给母亲帮忙，所以李子琦不太明白父母吵架的原因。
本来一家人开开心的吃晚饭，父亲还会给母亲夹菜，然后母亲就突然站起来，饭也没吃的离开餐桌，去了书房，父亲一脸茫然的追了上去，她最后却只能听到争吵的声音。有时候，李子琦在客厅玩着玩具，父母又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吵了起来，她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被两人的吵架吓到，父亲时常第一个来安慰她，到后来，她就习惯用调大电视音量，来掩盖争吵的声音。
她把脸贴在被雨水冲刷后变得冰冰凉的车窗上，行驶中的汽车，将街头的人群撑着五颜六色的花伞，拉成了一条有颜色的彩带，透过被雨水模糊后的车窗，更像是彩虹，所有的景色都在她的眼中飞速后退，车前的雨刷摇摆的的厉害，干净清晰的画面都没办法在眼前停留超过三秒就又一次被雨幕给遮住，来来回回的，她不禁感慨母亲的开车技术真好，暴雨天气依旧能把汽车开得这么快，如果是父亲来做司机，估计开得不比蜗牛快多少。
李子琦幻想着自己黑色的小轿车上要是真的背上一个蜗牛壳，会是件多么滑稽的事，她不禁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母亲突然问了一句，她被惊得背后一凉，赶忙端正坐好，不知道是不是车内空调温度太低，她觉得有点冷，双腿便缩到座位上，但那样的姿势不是那么好受，她想伸手去关掉空调，可这时候，母亲的手机响了，她的视线偏向了副驾驶的方向，李子琦又赶紧坐正，不敢乱动。
手机铃声后来响了很久，母亲只是歪头看了一眼屏幕，并没有要接的打算，李子琦偷偷的看了一眼手机，在屏幕黑掉的前一秒，她看到了父亲的名字。
母亲开着车，已经开到了高速路的匝道上，弯弯扭扭的车道差点把李子琦甩在车窗上，没有了儿童座椅的保护，她被这些弯道甩的头晕，但母亲显得相当平静，没有在意她现在像个汤圆似的在宽松的安全带下摩擦，似乎远离了父亲，母亲的情绪就会变得冷漠，但这仍然不是她所认识的母亲。
高速公路上的车流不像市区那样拥挤，母亲在冲上高速后又开始加速，李子琦眺望着窗外，雨水不再像蚯蚓一样趴在玻璃上，而是快速的变成向后方延伸的射线，时而响起的雷鸣声，和偶尔划过天空的银色树型闪电，像此刻母亲脸上的无言怒火。暴雨下得像被人拿盆往下泼，冲在挡风玻璃上，哗啦哗啦的响，天上黑压压的云层低的仿佛就要压到她们的车顶，仿佛世界末日降临般阴森可怕，雨刮器下能看清的远方，只有两颗像咸鸭蛋黄一样的车尾灯停在她们车前方不远，没有多少距离感，偶尔有汽车从快车道上超车过去，车轮溅起的水花飞得老高，冲在她们汽车的左侧，然后车前的咸鸭蛋变成了四个。
轰隆轰隆。
又是一阵雷声响起，李子琦抱紧了怀里的泰迪熊，这回母亲终于意识到车内的温度有点低了，她伸手关掉了车内空调，就在她分神的一瞬间，从车后飞快的拐出来一辆银色小轿车，一边按着喇叭，一边扭到车子左测，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李子琦听到了比雷声更响的一声，紧接着她感觉整个身子都快飞起来，又是一声巨响，这个声音很近，就像是在她的耳边，李子琦的身子随着惯性猛的往玻璃上撞去，随后母亲的尖叫声，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尖锐的响了起来。
轿车往前快速的滑行了几十米，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持续到汽车停下后才彻底消失，安全气囊没有弹出来，但安全带却护住这母女没有因此被甩在挡风玻璃上，李子琦害怕的用泰迪熊挡在脸上，不敢看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而母亲的头也撞在方向盘上，被蹭掉了一小块皮肤，轿车在这暴雨中的高速路上抛了锚。
母亲惊魂未定的握紧着方向盘，脑袋埋在双手之间，她缓了很久才从刚才吓到失神的状态清醒过来，她第一时间看了眼年幼的女儿，紧张的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受伤吧，子琦？母亲担忧的眉头都皱成一团，确定都没有受伤，她才放下心来，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妈妈，看蜘蛛。”李子琦指了指前方车窗，挡风玻璃上赫然出现的一圈白色的裂纹，像铺在玻璃上蜘蛛网，雨刮器的疯狂工作，也没有扫清她们的视线。
对不起子琦，没事的没事的，还有妈妈呢。母亲快速的解开安全带，激动的扑过来，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摸着她的后脑勺，嘴里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李子琦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个时候要道歉，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该道歉的人，应该是车子前方渐渐远离的咸鸭蛋们。但她又有些庆幸现在母亲正抱着她，因为她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母亲这样温柔的声音了。
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对电话里另一个人如此温柔的说话，李子琦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
“是爸爸吗？”李子琦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疑问，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允许就脱口而出，在母亲的耳边提到了那两个绝对不该出现的字眼。母亲的手在她背后抖了一下，才慢慢松开，这时母亲才发现她的手机又亮了，一边唱着歌，一边在泰迪熊旁边震动着。
母亲在李子琦的注视下，颤抖的拿起手机，拇指上下滑动了一下。
“喂……你、你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干嘛……”大概母亲还没有从刚才惊险的一幕缓过来，说话的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带着一丝哭腔，她不得不双手捏着手机，才能保证手机不会从手里滑走，她的眼角似乎有什么光在闪动。
“我说了！我会照顾好女儿！不用你管！”
“那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工作的事情你少管！”
“你又有几个时候在家里待过？女儿生病的时候你又在在哪？”
果然，只要一和父亲搭话，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气愤的吼声足以盖过车外的雷声。李子琦又安静的坐回椅子上，这会儿好像不那么冷了，她把脚放下椅子，却无意间踢到了几个啤酒玻璃瓶，自从父亲经常不在家后，母亲就爱上了喝酒，其实她很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母亲不在乎，还总是用那种带着酒味的亲吻来给她说晚安。
李子琦伸了伸腿，想把啤酒瓶踢远一点，却踢到一盒蓝色‘口香糖’，上面写着不认识的英文字母，她想弯腰捡起来看看，母亲却这个时候接着电话下了车。
母亲一下车就挂断了的电话，一边撑着伞，一边用手抓着头发，脸上的妆都花了，她绕过车头，来到李子琦这边想拉开车门，却发现车门早就陷下去一个大坑，门被铁栏杆卡得死死的，她试了几次都打不开，便泄气的踢了一脚栏杆，吓得李子琦手里的‘口香糖’都掉了。但母亲立马就凑到李子琦的面前，拍了拍车窗，告诉她别担心，她马上打电话叫人来帮忙。
但现在暴雨中的高速公路上，谁又能第一时间赶到呢？
李子琦看到母亲那紧张的神情自然也安心不下来，强忍着眼泪，在母亲面前乖巧的点了点头，可她现在不想一个人呆在这坏掉的车子里，刚才的撞击，让车内的所有仪器都失灵了，车里漆黑一片，李子琦最怕黑了。她的忍耐还没超过3秒，就抱着泰迪熊在车里大哭了起来，母亲见李子琦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她顿时也慌了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这时候她的电话又响了，她顾不上看一眼，就把电话扔在地上，溅起来的脏水飞在母亲的肉色丝袜上，这回她没有在乎了，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到驾驶座上把李子琦拉出来。
她穿着的A字裙不是那么容易翻越栏杆，昏暗的路也看不太清楚，她这时候特别希望有道光来为她照明道路，或者一个人来帮帮她，年幼的女儿在车内哭的稀里哗啦，她的精神也紧张的在崩溃边缘。
下一秒，就有神灵听到了她的祈求。
光出现了。
人也来了。
一辆疾驰的轿车闪着刺眼的远光灯从她的车子后方冲了出来，将她的小轿车又一次撞出去更远，远到她好像永远的失去了某样东西，再也抓不到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