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文明裂片(全文)

泛陆四号,这里是漂移纪元405年,星河三号臂预定星系,收到请进行中微子信号回复。”加密方式还是保密性很差的RSA算法,这种古老方式或许会使收信文明感到亲切,但是让联盟接收方十分诧异。
“可解读的信号我们还是第一次收到。目前星际语言非接触的交叉解读无一例成功,这应该是我们已知的文明发出的。”安泽对与会者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星际语言交叉解读的难度在于内部递归:一个词“水”,对外星人解释,是用“一氧化二氢”,还是“1个8号元素和2个一号元素构成的化合物”?编号规则、“元素”乃至“1、2、8”怎么解释?语言本身是一个严密的系统,而且与话语环境相关,如果没有对应的语言环境,要解释一个现象,可能出现需要调用整个文明的知识的情况,导致数据库崩溃。
因此要想进行星际语言交叉解读,进行文明接触实地了解文化必不可少,星际探险者也因此成为目前的新兴职业,但大多数人没有想到,这个职业如同行星时代(泛指指文明的卡尔达舍夫等级低于0.8的时代,此时智慧生命大多数被禁锢在行星上)航海家的浪漫、危险和男子气概,是由一个女子率先体验的。
“但是,对于这些信息我们毫无头绪,能解读这个信息的文明,我指的是语言相通的文明,现在还是行星文明时代,甚至不适合工业殖民,只有部分科学家作为促进文明发展的科技信使,谨慎地传递科学知识。”与会者中有人提出了异议。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行星文明时代的文明,有一个高技术文明专门为他们发送中微子信号。它们当中不可能毫无关系。”诺萨尔卡作为六级推动个体(按照文明发展前瞻性和推动能力划分的最高等级个体,能够准确预判至少两个时代以内的文明发展),参加了第一次也是她参加的唯一一次联盟会议,此时联盟中只有不到二十颗生命行星,正处在恒星际航行起步阶段。她与几千年前一样,成为了新生政治组织的庇护者和引导者。
“这里面的秘密,恐怕只有你能知道了,诺萨尔卡。我们应该讨论一个额外的议题,是否应该由诺萨尔卡带队进行行星考察。”
距离历史性的会议已过了三个多月,诺萨尔卡看到那颗萌芽星球如同被吹涨的气球一般,河流的脉络逐渐清晰,林带的蓝紫色逐渐稀疏,空天飞机的视野被这颗星球覆盖。想起母星建设包裹太阳的光伏发电层和赤道太空电梯系统之前,它也曾是这个样子。如今星球生态保存了下来,但是人工干预的痕迹已无法抹去。这样的行星的状态无法形容:恒星际航天科技与自然生态,好似紧挨的双缝,一颗电子般微小的行星按照奇妙的法则同时穿过了两缝,哪怕是观测也无法将其拉出两个结果的纠缠。我将要拜访的这颗也是吗?她这样想着,开始寻找降落点。她的空天飞机将在天文台附近的跑道降落,然后寄存在联盟地面站,然后她使用小型飞机和单人飞行装备进行考察。
会议最终决定,她独自一人前往,以尽量减少对新生文明的影响。而且作为星际道德的先驱者,她对于文明形式的判断能力绝对超过所有文明研究学者,最有资格进行考察。当然也有人担心她可能会遇到危险,但是当年独自一人冲破重重封锁从敌人手中越狱逃脱的事,联盟成员都有所耳闻,如今过了五千多年,但由于突变产生的干细胞自检系统,她的外貌和体格仍保持在青年时代。她自己也相信作为六级推动个体,智慧和体力都足以自卫,坚持以普通研究员身份深入探查。
“诺萨尔卡小姐,我们需要向您汇报一些情况。我们与他们中部分人进行了小规模接触,按照他们的生产规模传递了一些工具构造、水利之类的非决定性的低等技术,也了解了他们的历史和科技水平。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战争史,也没有军事工业,主要是松散的土地私有社会形式,自给自足的农耕生产方式,土地大量过剩,基本不存在冲突。”
“看上去像是伊甸园式文明。但是他们的技术水平是不是过高了?”
“希望您没有先入为主思维,中微子信号不一定针对他们。实际上他们的技术水平仅仅停留在铁器时代。”
“但是没有战争催动,按照认知进动速度,他们的科技发展不可能超越青铜器时代。他们的发展必定有非自然因素。”
“这个我们考虑过,我们在合适的地形进行过精密震波探测,这颗星球的重元素没有超过误差的不均匀分布,也没有高温高压形成的地层,应该没有核毁灭或者重大人为灾难。根据已知信息,我们推测这个文明可能经历过自然灾变或者外星文明的近距离侵略,使得其种群密度大规模降低,科技大规模倒退。”
“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当中有一种传染病症,感染者有何种症状尚且未知,但是如果确实存在的话应该是神经症状。有可能是病毒或者异形蛋白,他们是典型的四碱基碳基生命,如果是附酶病毒可能发生星际交叉感染。为了防止危险,这里工作的大多数是人工生命(主要指人工智能)和神经同步生命(原生生命操控的中人工智能),主动性不强,也因此对他们了解不深。您属于类似型碳基生命,请您当心不要感染,如果感染,请在发现症状后5小时内联系我们进行救治,我们会根据您的基因及时进行基因编辑治疗。”
“他们对于所谓感染者有什么处理方式?”
“主要就是隔离。因为星球上大陆连成一体,土地资源不缺乏,他们将大部分感染者隔离到了裂谷的另一端,一块较小的土地上,形成一个不同的社群。其他的感染者则在大陆内部远离河流的荒漠中,那里有地下水形成的绿洲。当然这些人在绿洲消亡时要么陪葬,要么忍受他人的鄙夷逃往裂谷另一端。另外,裂谷另一端因为仅有几根钢索与这边相连,一个篮子就可以滑过去,也成为了逃犯的庇护所。那里的环境虽然没有想象的差,但他们似乎对我们很抵触,我们也很少靠近考察。”
“明白了,我会仔细考虑再做决定,我也了解知识扩散禁令。但我来这里不代表其他任何人和组织,所以我可能会抵近考察,我手里只有中微子信号和译解内容,另外的知识我保证不会私自传递,希望你们理解。”
“好的,我们会向联盟汇报。我们建议您也及时与联盟联系,至少在考察完成后进行汇报。联盟将与您建立专线连接,有发现或者需要支援可以随时与联盟联系。”
她进行了DNA亚显微扫描测试,之后的空天飞机手续办理由弱人工智能接管。强人工智能不需要从事机械化工作,拥有智慧生命权限和资源配给。但是必须和其他原生智慧生命一样持有实体作为身份证明,不能够仅以数据形式参与社会活动,而且同样需要遵循种群资源分配法则,不能无限生殖,需要依照可支配资源决定种群大小。
这种生物平等的星际自然法精神最早就是诺萨尔卡在北地独立战争时期提出的,从那时到恒星际航行(星际航行最高时速达到恒星系级,等效于4.2万km/s),还隔着行星能源时代(卡尔达舍夫等级为1.0左右)和行星际航行时代(民用飞船时速达到卫星级,等效于80km/s),事实上她才是最早进入宇宙的人吧。正是这种自然法精神,使得人工智能得到社会认同,无限制基因编辑技术获得了伦理框架,中人工智能辅助提高了人类原生智能,使得科技和社会发展突破了大脑的上限,虫洞航行和曲率引擎等恒星际航行手段得以出现。自然法精神被称为“上帝的法律”,它使得生命有资格将庞大深邃的自然和宇宙同化,获得行星时代宗教中上帝的力量。不得不说诺萨尔卡的母星因为她而幸运,避免了被技术冲昏头脑,走入歧途。如果没有她,又会怎么样?诺萨尔卡思考这个问题,感觉背后一凉,仿佛背靠万丈深渊,一步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她首先驾驶小型光电和核电混合动力飞机,前往皇宫。在路上她尽可能保持高空飞行,观察着下方的土地和宫殿。所谓宫殿,不过是一个权力的象征,实际上星球上仅有几千万人,每个公民都有相当广阔的土地。而低技术时代,泛大陆上最快的工具就是一种畜力车,即使平原行进,穿越整个大陆也需要近两年时间。各个聚落之间交流甚少。皇室收入主要依靠附近几个聚落的土地的税收,而实际上皇帝和贵族自己也要耕种,这并不是亲民,而是税收无法强制进行,规定混乱,收上来的东西更像是乞讨得到的,鱼龙混杂。只有自己耕种才能保证生活。权力越大,礼仪越繁杂,越需要大量耕种,还要进行各种种植满足自己所需,其辛苦程度甚至制止了篡位活动,大概也是因此他们几乎没有战争,科技社会发展也相当缓慢。
在地面上这架飞机是看不到的,其特征反射表面专为考察所用,类似行星时代的雷达隐形技术,但其对可见光同样生效,在几千米距离上除它本身发射的电磁波和微弱的引力波之外,几乎完全不可见,但精密结构使其只能使用常规动力而非聚变或者反物质动力,专作科学考察用。仅仅在降落在田间空地时,被皇帝和其他几个人看到。
当诺萨尔卡到达时,所谓的皇帝正在田地中小憩,这时正值农闲时节。他身边有几个粗布衣服的人,看上去是普通的粗纤维,但是明显出自高级裁缝之手。
“您也是其他星星来的吧——按你们说的话,行星。欢迎到访。”皇帝从语气和行动上看上去已是中年(根据外貌看异星生物年龄往往不够准确),相当平易近人,衣着也给人普通老农的感觉。他身上明显没有养尊处优的痕迹,但是劳顿疲惫中也有明显能感觉到的尊贵感,像是农村长者或是乡绅。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成为这样一个农业世界的统治者。
“是的,我受联盟任命前来通知陛下,有文明向你们传达了中微子信号。”
看过纸质全息显示的信号翻译结果,皇帝如预期的一样一脸茫然。
“对星空的这些意志,我们一无所知。”
“那您或者您的人民至少有观星吧,能够看到大致的方向的话,也许会想起什么。”诺萨尔卡指向天空中的一个方向,当然此时正是正午,晴空万里。
“我们不能,确切说是不敢。根据祖先的传说,观星会招致灾难。”
“星空是什么灾难之神的代表吗?”
“神?那是什么?灾难就是灾难,‘星辰移位,洪水滔天,岩浆横流,大地崩裂,暗无天日,妄加猜测,即致杀身之祸。’这个故事,我们已经流传了不知多少万年,内容早已模糊,但这几句歌谣一直未变。”
“那好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奉命前来考察,希望陛下不要提前通知其他人,尽量减小这件事的影响。”诺萨尔卡语气尊敬中带着不可违逆的决心。
“这个您放心。我的领地内,我会为信息泄露负全责。至于其他地区,我们最快的马通行也要几个月时间,我们的信使不可能在您之前到达其他地区。请您今晚务必留下来,接受我们的欢迎和宴请。”
“那我在此先谢过陛下了,但是宴请不必了,我们没办法消化贵国的食物。”
“我完全理解,希望您考察任务一切顺利。接下来我带您参观一下周围地区。”
当天晚间,诺萨尔卡坐在正座旁边的首席,回忆着这天参观的经过。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除了皇帝和农民的关系。皇帝和农民一直十分亲近,这一点确实像是老者或者乡绅,有些贵族甚至和皇帝互称乳名。如果不算那一次奇怪的刺杀,这一次参观还算正常。她将重元素嬗变得到的金银饰物作为礼物送给皇帝,这些东西在其他星球可能不算贵重,但以他们的劳动力和技术加工不来,也没办法开采。
旁边几个长者向她敬酒。很巧,乙醇这种具有奇特味道的高能生物燃料,和水一样,在这两个星球乃至各个碳基星球都很受欢迎。诺萨尔卡小心地回应了长者的敬酒,她的特殊体质,确切地说是消化道中分泌的醇转运酶,使得她即使喝高纯度乙醇甚至甲醇都不会受任何影响,这一点在天然碳基生物中极为罕见。但是她从酒中尝出了奇怪的味道。
“啤酒,按我们的说法,是吧。”
“是的,我们偶尔会酿一点,给不习惯喝酒的使者。对于您,我们不敢怠慢,所以也用了这种酒。如果您酒量好,我再为您上上好的陈酿,我十几岁的时候先皇亲自和手下人酿的。几十年过去了,真怀念啊。”
“我不想麻烦您,但是作为考察的一部分,我来一小盅陈酿吧,在我们那里我酒量算好的。”
“明白,还请您回去之后,向您的元首美言几句我们的风土人情。”皇帝显然还是尊重诺萨尔卡的请求,不管她是为了考察还是单纯的想喝一点。
陈酿在哪都是陈酿,其味道确实非同一般,是微生物调节乙酸乙酯的比例的结果。诺萨尔卡想起了在母星喝过的窖藏,也是老酒师年轻时酿造的,醇香厚重,如同尘封的时间缓缓入喉。她甚至能够尝出陶瓷酒坛的泥土味,以及酵解的味道,这种味道就像勾芡用的淀粉,溶入味觉背景色中,但无形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多谢陛下款待。但是由于考察需要,我斗胆向在座各位提出一个问题,如有冒犯还请不要见怪。”
皇帝示意后,诺萨尔卡转向各位长老。
“请问,贵国的酒和发酵食物的制作方法能否见告。”
小型飞机按照设定目的地前进,而工作舱中诺萨尔卡在潜心于资料整理。
浏览草纸上的记载,回顾谈话录音,对照信号解密文件,诺萨尔卡努力把握着线索。
她半天的参观没有什么成果,却在餐桌上,见到了文明昔日的荣光。啤酒制造、高纯酵母、酒类蒸馏,这些技术社会依附性极低,极低水平的基础技术即可维持,因此保存至今,但绝不是一个土地专制社会能够精确掌握的;农具、纸张之类生活用品,维持在个人应用能力的边缘;而民用科技,建筑、水利之类,则发生大倒退;军事技术和上层先进性,则由于其极端依赖的社会结构的消失而土崩瓦解。文明考察往往是正向思维,以军事科技和社会上层应用为标杆。但这一文明的轨迹恐怕并非如此,它就像时令河,发源于山脉,但干涸时山脉中已找不到它的踪迹,仅有下游的淤泥。她从厨房中找到了技术时代的遗存,但是仅限于此吗?
而那次暗杀,令她仍心有余悸。在中心广场的祭坛,她独自登上祭坛处于最明显的位置时,几个方向弓弩齐发,三轮密集的箭雨落到祭坛上,但她长年战争带来的警觉,不会给这些不识战争为何物的农人暗杀的机会,她以祭坛巨石做掩体,挥舞佩剑格挡,最终只受了轻伤。当然诺萨尔卡的服装纤维对火炮的动能打击也有有效防护,外加上紧急防护磁场和力场,行星时代文明大部分的武器都无法危及性命。但是皇帝对于暗杀者,竟然采取了姑息的态度。他们没有军事技术可以理解,但这样的管理怎么可能维持社会稳定?如果是皇帝指使的暗杀也说不通,完全可以在僻静处下手,或者在酒里动手脚,至少比光天化日之下更容易成功。最关键的是暗杀的方法:整整三轮齐射。诺萨尔卡有多年暗杀经验,她明白一次未成功后重复同样的方式,这是暗杀的大忌,更何况同时重复。对手的目的何在?
不仅是考察结果,解密文件内容,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了保密,发信方采用了大量代名词,他们显然认为收信方能够听懂,但这种保密方法如今为破译工作带来了无法逾越的障碍,反而造成了信息失传的风险。起首的“泛陆四号”“星河三号臂”显然分别指收信方和发信方,后者显然是位置,而前者“泛陆”是套用行星大陆说法指代星系还是其他,尚难确定。而密文中一段重要历史记录充满政治隐喻,让人费解:
“大革命结束后,分离主义和壁垒主义盛行,各盟国之间冲突频仍,热核问题和大气辐射防护维系牵制了最初的冲突,其中贵方起着重要作用,我们在此向贵方表示感谢。最后冲突爆发也非贵方一方责任,我们对贵方诚意深表感激。根据观测,目前核结构仍正常运行,我方业已找到合适恒星并定居,请勿挂念,希望有缘再见。”
这份资料除了翻译软件,没有其他任何智能体事先得知。如果不是诺萨尔卡,解读很快就出来了:行星时代世界分裂,核战争爆发,导致了科技大倒退,发信方从核事故中逃脱,找到了新家园并定居,收信方则是母星。但诺萨尔卡一时难以确定:“核结构正常运行”这种事,怎么观测呢?地面核辐射被大气吸收,几乎不会逸散到太空,虽然目前有一定办法观测到,但是误差极大;环境指标会有变化,但核辐射下生态的恢复并不能由此看出。而且发信方强调“找到合适恒星”而非行星,作为星舰文明能够理解,但是根据发信时间,观测到该信号可能的发信恒星都有固态行星,适宜建立行星基地。因为引力深井,放弃熟悉的大地和便捷可取的资源,完全不像是高技术文明所为。最后一句一反前文的政治风格,更像是家书,看起来有着深意。
一声叩门声轻响,提醒诺萨尔卡有安泽的通信。内容只有三句话。
“第一次行动,我们都没经验。希望你的视野不要被局限,向外找不到的要向内找,向内找不到的要向外找。即使找到了,也要谨防遗漏。”
诺萨尔卡点了点头,仿佛是在与安泽面对面交谈。现在线索还不甚明晰,但诺萨尔卡已经有了另一种可怕的猜测。
来到几百公里外的第二个村镇,诺萨尔卡将皇帝盖有专印的介绍信转交给长老会代表,解释了此行的来历。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们能够配合我的工作。”
“我们这里已经几年时间没人去皇城了,但我们仍是尊重皇帝的。请您放心,我们会保证您的安全,并配合您的工作。”
她第一感觉像是回到了出发点:同样的乡绅长老,同样的欢迎话语,面对信件同样的茫然。当然,文明的同质化不可避免,但是她能感觉到不正常的重复。一个较偏僻的城镇,与皇城有着极为接近的规模;尽管深处内陆,但城市架构与两河交汇处的皇城相似度超过八成。类似土楼的结构:最外侧的筑垒,外层的林带,中间的农田,内侧的村镇,中心的小政治机构。只不过城镇中心的政治机构略小于皇宫的规模,村落比皇城略稀疏而已。简直像两个同型号的培养皿,只不过霉菌长势不同。
两个地区相当诡异的相似点,让她不得不小心提防。
但是她还是决定冒一个险。在村镇地标塔下,她提出独自登上阁楼。
“您的行为我们无法理解,但我们尊重您的决定。我们在这段时间内不会进入,但希望您珍惜我们的藏品。”
她使用了微光夜视镜片,以防破坏文物和惊动潜伏者。然而地标塔内并没有什么所谓藏品,有一些手抄的书籍,剩下的更像是杂物。诺萨尔卡猜测这里面也许有什么秘密。但翻找了半天,只翻出来一本可能来自原文明的歌谣,纸张略有皱褶,但是风格明显与这个文明的特征不符。全息扫描总算是派上了用场。邪恶的皇后控制了少年的心智,他的恋人不惜翻山越岭去拯救他。阁楼上的藤蔓,强盗婆子的女儿,拉普兰和芬兰的寒冬,冰上的大字“永恒”……她被故事吸引,全然没有注意杂物后面黝黑的人影。
突然,她感受到后颈一凉。阴暗的塔内,墙上出现了一个光点,应该是匕首的反光。
“只有你一个人?”
“想动手就来吧。”
她的服装纤维能够挡住大部金属制刀具,但挡不住高能激光和中子星物质。她开始明白了,也许对手的箭雨只是为了试探和麻痹自己。她现在的反应时间还够吗?
……
“你是来处置我的。我输了。”
蒙面的刺杀者的匕首滑脱了,但被诺萨尔卡瞬间接住。她用手指一试,然后一刀捅向自己的胸口,钢制匕首瞬间碎裂。
“难道你是神?”
“哪有什么神。如果神是完美的,他就不屑于伪装自己,也不会用这种曲折的手段达到目的。”
诺萨尔卡拔出佩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但他的血溅到她身上时,她迟疑了一下。
不过生命危险应该是没有了,她松了一口气。
诺萨尔卡突然惊醒,这是在向正北飞行的途中,但是经历了一天半的时间,舷窗外的日光仍未消除过。她看着头顶的太阳,心中略感焦虑。
“奇怪的宇宙时差。”诺萨尔卡一笑,调出了全息影像。虽然脑机接口技术能够使人脑中化学信号和电信号进行量子储存,但直接向大脑中输送信息是不被允许的,其引起感官退化和黑客操控智慧生命的风险不容忽视。
“这颗星球黄赤交角为46.2度,简单来讲就是回归线比极圈还要靠近两极,在回归线上理论上在同一天内能够见到午夜的太阳和正午头顶的太阳。其自转速度较慢,大概是一般宜居行星的三分之二,因此高气压带出现在南北纬45度,而爬升低压带出现在南北纬67.5度。赤道地区常年受低压带控制,降雨较多,温度较为适宜,这一段接近四分之一的纬度,面积很大;而低纬地区夏半年同赤道地区,冬半年经历明显的气压带移动,但仍处于较好的气候类型;中高纬地区冬半年处于大面积低压带控制,夏半年高速气压带移动导致气候恶劣;极地常年高压带,夏季炎热冬季寒冷,气候极为恶劣。地层探测结果显示,十四万年内,这种气候带格局没有明显变化,并且曾经有过一次毁灭性的灾难,导致地层记录生物量减少百分之十。”
谁做出的这个决定?真是糊涂。是所谓的“第一推动力”?开玩笑。十四万年就有一次灾难,而且这个气候更适合吹制金属玻璃吧。这更像是一个糊涂的独裁者做出的决定,用气候区分天堂、炼狱和断头台,就像行星时代宗教的最高神。在赤道地区文明起步会很快,但南北极的科学意义几乎完全被忽视,而且太空电梯建造区和居住区高度重合,可以说必然引起科学界和社会的巨大冲突。仿佛决策者从不考虑各项指标的综合。
等等,十四万年,地层变化?生物量仅减少了百分之十?
这时有人对诺萨尔卡发起了量子通信请求。“前辈,繁星巡礼庆祝活动快开始了,希望您能够抽出时间说两句什么。”
她这时才记起繁星巡礼这档事,她昨天觉得很闲,就同意为繁星巡礼演讲。繁星巡礼是行星时代遗留下来的星叶的节日,在每年冬至夜最长的一天,这时地处热带的星叶气候较为适宜,前半夜会有表演和焰火,无论生活多么拮据的人都会走上街头庆祝;而到午夜零点时,庆祝活动结束,将宁静的星空留给仰望者,还有牵手的恋人;后半夜就是属于小青年们和他们的情话的了。
如今那些领到了生育名额的小青年还是喜欢将爱情和星空结合在一起,而且如今的星空已成为了崭新的殖民地和宝库,仰望又多了不少含义。只是烟火改到了太空天梯上的同步空间站,在南纬24度左右的四万多千米的高空,在漆黑的夜空下地面上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根据星叶的传说,观赏者看到的烟火越高昭示着未来越幸运,能应验的话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量子通信接通,诺萨尔卡想象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青年主持人和演播室,然而她看到的的全息影像是星叶主岛海滨的草地,身边的少女正在摆弄一个小飞行器,飞行器下挂着一个小摄像头,看起来像是行星时代的遗物。
“没有化学镜头吗?至少也要用滤镜啊。”化学镜头这种营造气味来展现身临其境的东西,非常受小青年的欢迎。
“美术镜头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也能把你拍得像油画一样美。”安影回头看了她一眼,一边摆弄一边说。
“你这些广告留着忽悠小年轻们吧。这不是文艺复兴时代的美术吧?我突然想回去换一件铅防护服。”
“我捉弄你有什么意义,差不多就是一个人呢。那些小年轻都谣传,我和你每天都会互换身体,没准现在在外星球的是我,当自由记者的是你呢。”
这是她的克隆人?感觉一点都不像啊。一样的深紫色披肩发和眼睛,身高也差不多,同样的长寿基因和自愈能力,但是这种八卦的性格,商人的思维模式,对精密部件的喜好……也许是自己另一部分的映射?那次克隆是体检的一个意外,那个一千多年前的记忆T细胞本应该在血管中游动走完自己十几年的生命,结果却变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女孩。如今克隆技术价值不大,也没有人希望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和自己过一模一样的生活吧,所以……真的没什么参照物呢。
“我都快把你宠坏了。不是说去攀登观星塔吗?”
“站那么高显得你高高在上,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而且攀登会影响我的实时拍摄质量的。看,观众的问题发过来了。”
繁青羽:诺萨尔卡前辈,我最近在大学进修星际翻译学。您的这次星际考察,被我们认为是开了星际探险的先河。有人说这是男孩们的浪漫,您有什么意见?
诺萨尔卡:要我说,这个职业是专属于女孩的,毕竟这种星际探险不同于一般的外交、考察或者语言学习,你接触的不是宏观的生态而是微观的社会细胞。要一个人兼顾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学习,真的非女生莫属。当然应该有男生当护花使者。(笑)
安影:那倒是很浪漫呢。话说关于安泽的问题你选择回避吗?(诺萨尔卡摇头)您和安泽同为出身于我们星球的六级推动个体,你们应该有很多共同语言吧。
诺萨尔卡:那倒是,联盟会议上他专门为我提出来议题的。
北原阳子:不过,毕竟差着五千多岁,少说也差三辈,你们之间互相是怎么看的呢?
诺萨尔卡:其实在我看来,活在同一个时代,就没有辈分之分,只是我经历的比他多一点而已。不过我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成晚辈,希望尽我所能指导他,帮助他做好联盟工作,又担心干涉他太多。他也许会把我当成恋人,前几天还给我发消息关心我,不过这种事我还是不好随便议论啊。我们哪一个都不可能拿到生育名额吧,况且规则上我已经要挨罚了。(指安影)
安影:那倒是。(笑)不过我们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担心:您其实是做出过很多贡献的,在北地时代您就已经搭好了现在我们的技术体系的框架,而且做过不少实业。如今在很多晚辈心中,您却变成了探险少女这样潇洒的流行形象,以偶像身份出道——说起来这事还得怨我——您是否会有不快的感觉?
诺萨尔卡:一点都没有。你随便抽一个观众,我要问他/她几个问题。
曜斗:前辈有什么问题?
诺萨尔卡:如果你得了绝症,生命还剩三天,你会做什么?
曜斗:和女友离婚,放弃生育名额,去低温冷冻等到病能治好的时候。
诺萨尔卡:不是生病呢,单纯是只剩三天?
曜斗:把计时用的表扔进黑洞,这三天比一辈子还长呢。
诺萨尔卡:确定是你的参考系的三天呢?
曜斗:住到潮汐锁定的行星上,这样恒星日是无穷长。
诺萨尔卡:精彩。我最早问现代青年这个问题的时候,得到的答案也差不多,我恼了半天: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作弊,出老千啊!然后我转念一想,对啊,科学不就是出老千嘛,人类就是靠出老千改变了游戏规则,赢下自然选择的。关键是这些选择,都是延长了生命,都是热爱生命的体现嘛。现在游戏规则都变了,你过去的形象和光荣不被接受又如何呢?我过去的形象不重要,但我实现了我的目标:让你们热爱生活,并让每一天过得有意义。我有一个热爱生活的公众形象,已经足够了,而且我更希望自己永远是青年,每一天都充满活力,都有全新的体验。
安影:马上要开始放烟花了,请允许我问一个自私的问题:您对我是怎么看待的?女儿,妹妹,还是自己的一个碎片?
诺萨尔卡:你啊,我一直认为你就是一个全新的人,自从我知道你的存在后,我一直担心你会带上我的影子,不能够做好自己,那样的话即使成为六级推动个体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你如今走上了与我不同的道路,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个性,这应该是一个很棒的方向,我们也许都会一直走下去的。
安影:其实我也是担心你会这么觉得,刻意走了这样一条道路。也许我们真的曾经互换过身体,做出了为对方考虑的正确决定。
诺萨尔卡:嗯,会心一击。看,烟花开了。
这时的烟花,不再是行星时代的焰色反应,而是粒子轨迹的全息投影。四万多公里高的同步空间站上,大片的透明地板接通了云室,映射出云室中蒸汽凝结的轨迹。人们并未选择自己定义烟花的形状,而是选择观赏量子不确定性的表演,也是对未知的向往的一种反映吧。不久前的人工降雨消耗了附近对流层的水汽和凝结核,电离层的磁屏蔽防止了意外的辐射,因此烟花能够穿透数万公里被地面上的人看清楚。而烟花结束后,空间站将作为透镜,将行星时代的星空原封不动地展现给观赏者。
需要采集的样本已采集完毕,但她的猜想仍无法得到证实。惟一的机会,就是深入感染者腹地。她如果无端进入,必然遭到感染者抵触,要想赢得质问权,并减小她考察的影响,最好的办法就是与第一批暗杀者接触,时机就是他们经过滑索之时。他们如果要接近诺萨尔卡,最好的时机也是在一个特殊时刻。这是她和他们的最佳选择,是属于敌人的默契,毕竟躲藏只会给双方带来麻烦。而在他们赶到滑索之前,还有三个月。
在等待最后决战之前,诺萨尔卡决定不再降落:一方面减少影响,另一方面不希望打草惊蛇。然而在环日轨道上观测时,她再次发现了异样。
一颗飞船残骸。它在环日小行星带内藏身,之前的观测较为模糊,而且这个区域在当初发现生命行星时曾经有过几次意外事故,这片飞船残骸早已被新的太空垃圾遮掩了。诺萨尔卡之所以能发现它,是因为她近距离的冒险。
她驾驶的小型飞机储存着进行太空航行的离子引擎图纸;中人工智能的辅助,使得任何人都有调用全部的智力资源的能力,以此为基础,诺萨尔卡完成了离子引擎核能适配性改造;利用自身物质和高能纳米打印机,她打印出了离子引擎;将探测离子数和速度等物理量的并行传感器放入数十万度的离子引擎,并与核反应堆内的控制棒并网,她就可以将全部驾驶工作交给人工智能了。
她在残骸中穿梭,有点像行星时代的拾荒者。她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脑部撞击得了严重的失语症,当时被认为是智力受损,所以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拾荒者,那时的孤独感就像现在一样吧。她当时曾从垃圾堆中找到了北地政界卧底存在的证据,拯救了北地。如果这一次有类似的收获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碎片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岩石,确切说是火成岩,而且铁镁元素含量较高,接近石陨石,所以元素分析没有发现异样。但是这当中一些机械碎片,让她感觉不妙。她拾荒者的经验使得她对这些碎片很敏感:一些碎片明显不是联盟飞船的,就像两幅撕碎的画作,来自不同画家的手笔,就算有一致的色调(材料),也完全可以区分出来,拼成两幅完整的画。
不要忘记一件事,这是在距行星几百万公里的太空,一切都不会腐朽。当年飞船中的气体和液体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但是机械停止工作的情况下,仅过了十四万年,每一个碎片都几乎没有变化,最多有一部分在行星引力作用下改变轨道。她很快找到了高技术文明的证据:中子碎片。精细引力探测结果显示,中子碎片密度不均,表明制作方法是对撞器晶种法而非工业化的高压法,这两者的区别就是手工作坊和大工业的区别,而如今联盟的生产方法都是高压法。这种物质的高密度和高稳定性使得它在一般灾难中不会被轻易摧毁。但是其引力范围内的物体会受到影响,因此其在太空航行中与飞船必须保持一定距离,但以此定位仍能找到飞船残骸的中心。她身着防辐射太空服,进入了残余的电路舱室。
核心部分的量子计算机较为低级,能够恢复的软件有明显的时代区别,可见硬件应该很久未更新。储存区大部分已经发生因量子隧穿产生的量子坏道,而生物计算机因为宇宙射线引起的破坏,已经无法运转。能够读取的信息已经不多,仅有几段程序化的黑客编码,一段全息影像。前者是因为有多段拷贝而保存下来,而后者则是黑盒子中的数据。她正待要走,背后幽幽的蓝光让她的额上沁出冷汗。
在尚存混沌意志的中央处理器内,量子信号的振荡,让她毛骨悚然。那是一首歌,宇宙能够听懂的歌,充斥着哀怨与绝望。
“当我们沉下去,在太空中沉下去,在历史中沉下去,我不乞求自己能浮起,我只祈求底下的每个人都是两个。”
看过生物样本的DNA显微扫描结果,生物学顾问脸色大变。“这段基因是谁编制的?”
“此话怎讲?”诺萨尔卡问道。
“这段基因编辑者显然不是专业的。我还是向您解释一下吧。
“无定向基因编辑超越了技术极限,通过亚显微操作编辑出大段人工基因,使得基因编辑作为类似编程的技术脱离生物技术而能够单独存在。
但本身该技术从未脱离生物学基础,由于基因间互作和基因环境互作的复杂性,专业的生物学编程原则上是对基因施加尽量少的影响达到预期目标,具体来说:非编码序列编辑优于编码序列编辑,单位点改动优于多位点改动,改动序列长度越少越好。当然实际效应还是要看表达结果。人工合成基因,例如X射线光合色素合成酶,也是以减少互作为基础的。
高级基因科学家通常能够改动几个碱基达到大幅修改基因功能的目的,这种技术也被称为上帝之手。我的导师是星际生物基因编辑专家,他毕生的工作就是研究各种不同源碳基生物的无定向基因编辑,他公开的最得意的作品是耐热核糖体蛋白基因,仅仅改动了三个碱基。”
这段分解者基因样本经过了明显的大规模改动,加入了强化的呼吸基因,强化了生物功能,但添加了光敏蛋白,大幅限制了生物原本的习性,使得其只能存活于阴暗的环境中。这段样本使得生物的适应性大幅受限,无法适应环境变化。”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在考察宜居行星时必做的,但她和先遣者都以客人自居而忘记了:收集基因样本。这个星球有着智慧生物,但“他们”是不是原住民还不一定,没有资格代表星球的基因种族。
“一般来说,哪种生物在生存中遗传物质变化最小?”
“如果是进化史已知的情况,应该是孑遗生物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活化石。如果仅有现在环境中生物的信息,那就必须找分解者或生产者中的原生生物。您所考察的星球应用后一种方式较为合理。”
“我觉得不尽然。这个星球上,生产者应该是一个合适选项,但去找农作物或者环境维持植物最为合适。这个原因我必须等结果出来后再解释。”
根据之前安置的高空摄像来看,今天滑索旁边的人明显变多了。五个月,正是最快速度从皇宫赶往这里所用的时间。
“没必要对我隐瞒什么,你们的旅程已经结束了!”
诺萨尔卡这样想着,准备驾驶飞机紧急降落,逼停这几十个刺杀者。
但当她注意到隐藏在崖壁边的吊篮时,已经晚了。那些人在离崖壁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开始准备乘吊篮逃离,而她从降落到开舱门还有几分钟——在这几分钟内,这些人将借助重力势能逃到未知的大陆,所谓感染者的地盘。那里地面遥控设施也被强磁场干扰,中微子设备又无法不被发现,高空摄像。他们一旦全部进入,与感染者混同,事态必将恶化。
她打开了紧急逃生装置,利用机身倾斜,刚好来得及瞄准最后一个吊篮。一声巨响,诺萨尔卡被烟雾和隔热气体包裹飞出舱外,但这狼狈的追击,使她的目标吃了一惊,放慢了速度。
还算幸运,她落到了滑索上,手握滑索向下迅速滑行。特制的高强度手套减小了摩擦,隔绝了大部分摩擦生热,但铁质滑索与手套接触的位置迅速发热红炽,飞溅的火星将她的位置在高空红外摄像中标示出来,像是等高图上的陡峰。吊篮中的三个人没有惊恐之态,反而减慢了速度,可见他们的意图一直是阻击她,也是因此他们听到巨响后故意放慢速度。
一声闷响,诺萨尔卡落进了吊篮,在三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中间,保持着半跪姿势,如同警戒状态的古代武士,随时准备一跃而起。三个青年都背靠吊篮,手持短剑,看她的眼神有类于角斗士面对敌人的眼神,但更多是慷慨赴死的神色。
“你们应该猜到了,我一定会在这里截击你们。不过你们的行动速度,真的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究竟是不是神?”声音来自第一个青年,他和皮肤一样黑亮的眸子中流出一丝迟疑。
“如果神是完美的,他就不应该有化身,也不屑于伪装自己。”诺萨尔卡语气中透着对无知的怜悯。
“这话你说过几遍了?”黄皮肤的青年用他大衣的下摆擦拭了一下短剑。
“反正对你来说是第一遍,也是最后一遍。”诺萨尔卡同样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眼中你是人,我们不是人?”第三个青年的话和他的脸一样苍白。
“你眼中你们是人,我不是人。”诺萨尔卡斩钉截铁地回敬他。
“不必废话,动手吧。”
应着黄皮肤青年这句话,诺萨尔卡用剑柄将三个人击倒在吊篮中,解开了摩擦绳,熟练地调整配重。
“剩下的人也别想跑!”
“那我们就白断后了。”黄皮肤青年挣扎着爬起来,将短剑刺向诺萨尔卡的脖颈,被诺萨尔卡一把抓住手腕。
“我有我的任务,你不能阻拦我。”诺萨尔卡头也不回,用另一只手调整配重。
“你的任务是审判,还是终结?”黑皮肤青年抓住诺萨尔卡的另一只手。
“审判的结果,不见得是你们上天堂;终结的结果,也不会是我下地狱。”诺萨尔卡设法挣脱,但头上的短剑逼迫她走出了最后一步。
“我会是结束历史的人!”
“结束你自己的历史。”诺萨尔卡借另两人支撑,一脚将他踢翻。将另两人的头狠狠对撞甩开,一刀削下他的脑袋。
诺萨尔卡跳出吊篮,落地时顺便踢倒了一个暗杀者,喝住了其他暗杀者和一批前来的所谓感染者。
“这件事,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我是其他星星上来到这里的,不属于这里,也不会应验你们的任何一个传说;但我有我的任务,我也有权利保证自己的安全。”
人群中走出一个白衣老者,须发皆白,皮肤枯干,但仍精神矍铄。老者对她深鞠一躬。
“那个吊篮中,应该已经有人死了吧,我们算两不亏欠。”
“你们知道的事实真相,我也要知道,这才叫两不亏欠,否则下一次暗杀,我不明不白地死掉,那不就亏了。”
老者对身后的壮年男子说了什么,看起来壮年男子是这附近真正的掌权者,而老者是因为年长而受尊敬的。
“请原谅这些人的无礼,我们会将冒犯您的人交由您处置。但是请您务必抛下成见并来参观我们的城市。我们没有任何传染病,对每一个来者我们都强调这一点。因此我们也不会接受任何所谓的基因或者生物检测。”
看到沐浴在午夜的血红日光中的木石质城市,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沉重而坚实的脚步声。那是文明的脚步,这一步本来应该是跨入***时代的,但是恶劣的环境和匮乏的资源如同泥石流,将这一步冲回到中世纪。
这里是这片大陆唯一的城市,汇聚了所谓感染者中的精英。他们利用了中世纪的技术进行耕作和发展手工业,因此供给了这样一座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城市,但他们没有商业,不知是因为文明前世的记忆,还是没有足够的贸易基础。城外有一座建筑很奇怪:一个深井,直径有五米多,震波测量结果显示,它的深度比一般水井要深。井中的水是未经污染的地下水,居民也不时到这里来取水。然而井边立着几根奇怪的石柱,仿佛曾经支撑过什么。不像是油井,这个星球根本不可能有石油或者煤。那会是什么呢?
走进这座城市,她看到了各种雕像,这些雕像大多奇诡:冒火的骷髅头,真的能够点火,焰心的雕刻分毫不差;被细蛇绑缚的人,颇像中微子信息中提到的巫师拉奥孔,以奇怪的状态痛苦地握着蛇;奇怪的树桩,年轮粗细间隔分布不均,仿佛还很受欢迎。中心广场上的雕塑最为奇怪:一群人四散逃开,中间一个看不见的点扯着所有人的衣襟,距离近的几个人被撕裂,折断的双手和撕碎的皮肤并没有下垂的感觉,而是被看不见的中心吸引。
她听到广场上有人弹奏弦琴,弹琴者的衣着,明显是不同于麻质的,而是蛋白质纤维,其缝制方式接近工业化时期流行的机缝,但明显是手工模仿的。旁边的侍者举着一瓶红酒,为周围的几个衣衫简陋的人斟酒。那段音乐仿佛没有任何含义,更多的是奇怪的滑音和颤音。
这是什么艺术?她该怎么形容?
那个工业化初出现的名字,她统治北地的时期特别受欢迎。中微子信息中有类似的名字,要不然她真不知道怎么形容。
蒸汽朋克,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是反向的。蒸汽朋克是站在过去展望未来,他们是站在未来回顾过去;蒸汽朋克是低技术堆砌试图达到高技术,他们是将无法理解的高技术删减试图重现他们想要的低技术;蒸汽朋克可能会出错,甚至大部分不会实现,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有着坚实的基础。
化学的火焰,电力的奔流,生物的规律。
那个看不见的中心,就是顶峰,也是行星和文明碎裂的开始。
“妈妈,别扫那些石子!”一个稚嫩的童音吸引了她。
循声看去,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扯着一个少妇的衣角,从衣着看起来这一家人在城市中是比较普通的。
“小朋友,你在玩什么呢?”
“跳房子。我们都这么叫。”
诺萨尔卡看看四周,有几个孩子也在玩类似的游戏。他们将一把石子抛向空中,然后在不规则的砖石上跳来跳去,努力不踩到落有石子的石砖。期间可能会遇到抬头走过的大人,一样跳来跳去的孩子,或者是乱跑的小宠物。当他们踩到落有石子的石砖或者跌倒时,就会大笑然后重新开始。她仔细看过,每块石砖最多只落了一颗石子。
“你们都能做到吗,每个格子只扔一个石子?”
“玩过一段时间就会了,老手都是一把扔出去不重叠的。最厉害的同时扔几十颗想扔那个格子都能完美命中,这一手我妈妈也会的,要她教你吗?”诺萨尔卡将目光转向少妇,看见她停下了打扫,向着自己微笑。
“谢谢,不用了,我要去工作了。夫人,谢谢您和您的孩子。”
“我们找到了那些书,但是真的看不懂。”一个年轻男孩带着诺萨尔卡进行参观,据城市的居民说他是这片大陆上年轻人中最聪明的,“那据说是很久之前一个老头埋下的,一千八百多年前我们从祭坛下面挖出来时,旁边还有一块石头,上面一段刻文:‘当我们沉下去,在太空中沉下去,在历史中沉下去,我不乞求自己能浮起,我只祈求底下的每个人都是两个。’”
“那我给你们讲讲你们的历史故事,当然有一部分是我猜的。”诺萨尔卡冲他一歪头,俏皮地一笑。
“诶,外国人讲我们的故事吗?”
“外国人,好吧,随你高兴吧。先定一个点,留下书的时间应该是十四万年前。你们之前属于一个很发达的文明,能够在星星之间飞行,可能比我们还要发达,但你们因为内部分裂,逃离了自己原有的星系,靠着冬眠之类的技术,度过了几万年,飞到了这里。”
“什么原因啊?还有,谁这么蠢选了这么一个糟糕的地方。”
“原因你还想从我这知道?至于选的人不是蠢而是坏吧。”
“坏?”
“算了,你理解不了吧。总之你们来到了这里,然后想重建文明,所以建出了外面的那些城镇。然后你们的计算机失效了,导致了大崩溃。”
“这种纸能保存十几万年,高技术的计算机说坏就坏?”
“你们这儿没有纤维素分解菌,所以理论上就和在冰箱里一样,纸的分解要以千万年计——别打断我——而计算机量子效应可是普朗克时间级的,航行期应该也有至少几万年,误差已经够大了。计算机损毁后,可能是一个老头,或者是一群人,把书留在了这片大陆。他们知道你们这边的气候恶劣,这些小村镇会率先崩溃,所以给你们留下了拯救之道。当时理解这件事的人应该并不多,因为你们这个星球上的生物都是被设计过的,抵挡外部环境冲击能力很强。后来陨石撞击彻底毁灭了你们的飞船,只剩下地面上的几百万人。之后的故事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一句刻文,在太空中沉下去,指的是行星的引力深井;在历史中沉下去,就是指的你们现在科技的状态。”
“那每个人都是两个呢?”
“两个人才不孤单啊。但是他们不希望你们是两个人聚在一起,因为有聚就有分,他们的分离就是文明的终结啊。你这一辈子记住的名字,陪你到最后的,只有你自己的;文明一辈子记住的名字,也只有自己的。”
“这只是意外吧!如果计算机还能持续几年,如果没有陨石撞击……”
“你们的文明不是因此毁灭的。你们的文明已经达到了发展的极限,文明的体量已经不允许它发展下去了:文明复杂到了每个人对于其他人的工作的了解,都和你们看那些书的状态一样,一窍不通。它就像冬天盛满水的水缸,没准哪天晚上冻实了,就要炸掉。文明是一个雪球,只有一个整体才能向前滚动,一个裂片要么在原地摇摆几下,要么翻倒,不会滚得动,除非时间再把它磨圆,然后在滚动中再贴上更多的雪。”
“那你有什么建议,在我们重新发展的过程中?”
“第一次行动,我们都没经验。希望你的视野不要被局限,向外找不到的要向内找,向内找不到的要向外找。即使找到了,也要谨防遗漏。”
为什么这么说?她想,因为每个文明都是第一次吧。
还有被毁灭的除了飞船之外的东西,就不要说了。
“我只是一个程序员,一个基因实验室中的普通工人,但是我做的工作,却是在为这个世界的毁灭做准备。
“再过几年,或者几个月,星际引擎可能就要启动了,这是目前人类最大的引擎,我们要用它推动着自己的大陆,以及曾经的地幔逃离这个星系,去开拓另一个恒星的殖民空间。
“其他人迟早也要走,地磁场已经毁了,按物理学家的计算,我们这片泛陆泄露出的磁感线,将牵引高能粒子袭击其他泛陆,到时候每块大陆都将在白天看到阳光一般强烈的极光,而暴露在外的所有生物——这是我的专业所学,我是知道的——都将发生致死的变异,我们打造的钢铁般的抗辐射组蛋白和角蛋白就如同虚设。
“我真心希望,那些做出这个该死决定的人,能够被流放到太空。但是他们都是那场农民起义的胜利者,不可能动摇的。
“多么荒唐!互联网上的农民起义!农民就是所谓的程序员,他们在赛博空间耕作,却没有任何的网络权力,所以起义情绪一触即发。他们的武器是黑客技术,远超过常规武器甚至核武器,在互联网上无往不利,而他们取胜后,便用层层“深宫”——暗网将自己隐藏在屏幕之后,用黑客技术保卫自己的权力,直至另一个起义军攻克暗网后的堡垒。关键是每个获胜者仍然维持着互联网上的专制统治,以网络控制的国家机器操纵整个国家。
“我们这些科学家,不屑于这种争权夺势,但是却被这些网络文盲要挟了!这些人只会网络上的杀伐,根本不懂得治国之道,也不知道,科学已是一个达到极限的原子核,各个“质子”已经距离远到无法相互牵引形成一个整体,再加“中子”已是徒劳。我们的强化神经系统已经达到了知识负担的极限,到达一个学科的旅程终点后,发现这个知识宇宙已经膨胀到了极限,我们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恒星了。
“几个硬件科学家拜托我:‘在基因中写一段话吧,写简单点,也许以后的人或者外星人能够编写出解码的软件,看到我们的话。而且这是避开那些人的唯一办法,他们不懂生物,没有做出过三位64组密码子与26个字母对应的解译软件;我们也不懂,所以没有尝试过生物解密硬件。你们的生物计算机——道尔顿17.0,只有你们内部的生物化学家和生物硬件专家才能联手维修,而且软件都是你们自行编制的,与那些人的战争软件相比就好像是农具和刀剑,同是铁器但使用完全不同,不会有被破译的风险。我们为他们制作了中子碎片掘进机和星际引擎的量子集成电路,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我们内心的罪恶感。’
“抑制转录的片段并不长,我也不敢再多写了,希望未来的人理解这几行碱基的含义。这是生命之河中的一个漂流瓶,希望拾取它的人能知道我们的故事,并引以为鉴。”
时间如海浪冲刷礁石,让地之棱角溶于天之浑圆,将文明的痕迹冲进熵的无尽深渊。但是生命能够逆流而上,由核酸的链条牵引,跨过上万年的时间,将技术的种子保存至今。那个十几万年前的异种族基因编辑者,将这一段内容插进了高光合乔木的基因间区,如今它被诺萨尔卡读出,重见天日。
这个可怕的设想已在十四万年前成为了现实:文明自己将自己粉碎,不是出于灾难,但其本身却是最大的灾难。其中一个裂片就在诺萨尔卡面前,被自己的恐惧锁死在农业时代,锈迹斑斑,片片剥落。
“这个故事要讲给联盟听吗?”安泽话音中充满忧虑。
“不必了,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已经阻止了这种灾难在我们身边重演。”诺萨尔卡漫不经心地说。
“她总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啊。”安泽这样对自己说。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