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HO2〕落日长河（4）

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这支船队准时抵达终点厦门，刚刚靠岸，黄婷婷没有休息，马不停蹄的赶往思明，这一刻她等了好久，没有理由再耽搁，她甚至匆忙得没有带上随从，独自一个奔向城中。
“臣舟山总兵黄婷婷，参见国姓爷。”来到延平王府，黄婷婷单膝跪地，拜见郑成功。
“南襄侯请起。”郑成功坐在王座上没有挪身，抬起右手，算是答谢了她的拜礼。
“谢国姓爷。”黄婷婷听到这句话，有些吃力的缓缓站起来，抬头直视郑成功。
“南襄侯，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样子是没有休息好吧。”郑成功察觉出黄婷婷身体的异常，作为自己手下名将，他自然要多关心几句。
“回国姓爷的话，臣从定海撤出之后，路上遇到清军水师的追击，臣率众还击，不小心中了流箭，不过并无大碍，只是些皮肉伤，多谢国姓爷的关心。”黄婷婷拱手抱拳，躬身行礼，回答郑成功的问话。
“哦，原来是这样，你平安回来就好”郑成功微笑着站起来，踱步走到黄婷婷面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本王给你的命令，不知道侯爷有没有执行啊？”
“请国姓爷放下，臣已经将定海百姓全部迁出，随军带回思明，现在已经在安置。”黄婷婷悉数回应道。
“那就好……可能这道军令，你到现在也没有看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着急召你回思明，还要你把所有士兵和百姓都带走。”郑成功说着又走到座下，和颜悦色的说着。
“臣猜想国姓爷要集中兵力攻打福州，或者是泉州，这才命令臣回军。”黄婷婷的确没有猜出郑成功这道命令的深意，所以现在还是带着不明就里的神情看向郑成功，期待着他的回答。
“可惜你都猜错了，我们不再攻取大陆，而是要转向这里”郑成功说着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抬手指了指东海上的台湾岛，继续说道，“前日陆总兵面见本王，向我陈述了攻取台湾的好处，我们既然不能在陆地上立足，那就索性从红毛贼手中收回台湾，收回本来属于我大明的疆土，最近这一两年，不断有人从台湾赶来投奔本王，也多次说起那里的情况，夷人暴虐无道，台湾百姓已经苦不堪言，而且台湾物产丰富，海运便利，正适合我们休养生息，本王思考了很久，决定收复台湾，所以特命你率军撤出舟山，回防思明，做长久打算，你可能不知道，这半个月清军不断围攻漳州，我们兵力不足，而且根据探子来报，清军也有向金厦进攻的企图，本王担心思明有失，这才不得不让你回来……”郑成功缓缓而谈，满含深意的看着黄婷婷，将来龙去脉说清楚。
“臣明白了，台湾确实是个好去处，既然国姓爷已经决定好了，那臣自请作为先锋，替我军开路，扫灭夷虏，克复台岛。”黄婷婷此刻清楚，这意味着新的战争，不过她并不惧怕，这些年的戎马生涯，总是在无奈中度过，虽然她力挽狂澜舍生忘死，可架不住势单力薄，眼见大明的疆域日渐缩小，她心如火焚，现在有了这样的战机，她断然不会放过，于是不假思索的向郑成功请战道。
“南襄侯，不要心急嘛，本王知道你打起仗来勇武过人，可是海上不比陆地，战斗会异常凶险，况且有些据点的情报，现在还没有得到，本王也在和众将商议，该怎么啃这块硬骨头，毕竟红毛贼占据台湾多年，长期经营那里，总归比我们熟悉台湾，因此本王不得不谨慎再谨慎，我们手中的兵马有限，这些壮士也都是百战余生之人，我们能多留下一个，也就给日后的复兴多保存一份力量啊……”郑成功凝视着地图，意味深长的吐露心声。
“国姓爷，臣是个步将，不懂水师的战法，但是臣还是有些想法，现在就说出来，请您斟酌……”黄婷婷说罢走向前一步，指着地图娓娓而谈，郑成功听得极为认真，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两个人详谈了半个多时辰，黄婷婷才离开王府，踏出大门的一刻，她长出一口气，呼吸着清新略带海腥味的空气，准备回营收拢士兵，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黄，你果真回来了。”黄婷婷下意识的转过身，见是陆婷微笑着看着自己。
“是大哥啊，好久不见了，你又瘦了。”黄婷婷仔细打量眼前的陆婷，她还是那般模样，与上次相见的时候并无太多变化，只是显得略有些苍老，眼圈那抹淡淡的黑色还不曾消散，想必她还是那样没日没夜的操劳，黄婷婷看后，脸上不自觉的显露出心疼的神情。
“不错，又是两年啊，前几天听别人说起，国姓爷召你回思明，我一开始还不相信，想不到今天你就现身了，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陆婷还是保持微笑，接着关心起黄婷婷的情况。
“还好，除了遇到一股清军水师的阻击，损失了一二百弟兄，别的没什么，诶对了，朵朵在哪里？”黄婷婷回应着陆婷，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好友的近况。
“她啊，整日都在训练士兵，比我这个总兵还忙，也是，她就喜欢泡在军营里，总是安静不下来，我说了多少次也没用。”说起冯薪朵，陆婷脸上多了几分无奈的神情。
“哈哈，朵朵这辈子打打杀杀的，早就习惯了，要是让她知道了国姓爷的心思，她肯定乐坏了！”黄婷婷也是淡然一笑，开起了玩笑。
“这么说，国姓爷告诉你那件事了？”陆婷很认真的问起黄婷婷。
“是啊，刚才我们商议了好久，我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国姓爷听了很高兴，这真是不谋而合。”黄婷婷一脸兴奋的说着。
“收复台湾的事，国姓爷谋划了很久，今天一见面就说起来，看样子国姓爷已经迫不及待了，不过我们得妥善准备，趁着夏天到来之前动身，不然我们就得顶着东南风攻台。”陆婷说到这里，显得格外正色。
“大军的粮草是重中之重，我们得做好长期相持的准备，红毛贼断然不会拱手而降，必定负隅顽抗，我们可千万不能大意。”黄婷婷同样若有所思的说着。
“阿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我府上吧，朵朵自从知道你要回来，都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陆婷回头看了一眼，拉住黄婷婷，打算借着今天这个难得的闲暇时光，好好和久违的朋友把酒言欢。
“大哥，我当然会来，不过我先得把士兵和百姓们安顿好，你我都是军务在身的人，还请见谅。”黄婷婷很爽快的答应了陆婷的邀请，不过白天的事，也足够她忙活好一阵子了。
“那是当然，这样吧，你先忙着，晚上我派手下去接你。”陆婷松开手，笑着说道。
“一言为定！”黄婷婷微笑着，和陆婷拜别，上马匆匆离去，回到营地忙前忙后，直到日落西山，一切才告一段落，黄婷婷揉了揉发涨的头，也等到了陆婷的手下，一行人纵马朝着城中而去，不多时就来到了陆婷的府第前，这里还是那般安静，除了周围民居里传出的几声犬吠，几乎再无响动，两个硕大的灯笼把大门照耀的通亮，黄婷婷看着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竟感觉自己找回了久违的暖心，独自欣赏了好久，才翻身下马，走进总兵府后面的三堂。
“阿黄！”冯薪朵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不由分说就一把抱住了黄婷婷，两个人都是格外激动，看着同样一身戎服的对方，她们都笑了。
“你看你，还是当初的样子，总是一惊一乍的。”黄婷婷审视着笑意盈盈的冯薪朵，心中顿感畅快。
“你不也是嘛，我和大哥等你好久了，按规矩你得自罚三杯！”冯薪朵又如往常那样开着玩笑。
“好好好，冯大人要小的罚酒，小的就一定遵命，哈哈哈……”黄婷婷也就着冯薪朵的玩笑说着，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走向三堂旁边的厢房里。
陆婷已经等候在酒桌上，见到两个人同时进来，自然满心欢喜，没有客套，几个人立刻推杯换盏起来，冯薪朵本来不胜酒力，可黄婷婷的归来早让她忘记了这个弱点，不住的和黄婷婷对饮，不知道多少杯之后，冯薪朵已经是醉眼朦胧，活生生把自己灌醉了，一头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陆婷瞥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她，禁不住笑了出来，“朵朵还是这样，见到朋友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每次都一准先醉，我还以为她最近酒量见长，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谁让她掌管的是军权呢，而且现在战局不利，压力大也正常，说真的，大哥，我刚才观察了一下朵朵，总感觉她是在强打精神。”黄婷婷放下筷子，侧头看向陆婷。
“你也知道，朵朵早年跟着郑芝龙当海盗，那样的日子有多危险，就因为这个她落下一身的伤，后来先皇招安了郑芝龙，又是多少年的厮杀，旧病加上新伤，身体总是不太好，我曾请过好几个郎中，虽说调理的还算不错，可她又不注意休息，哦，就在三个月前，朵朵还复发过一次箭伤，有几次都疼昏过去了，唉……”说起冯薪朵的身体，陆婷满脸的忧郁，一声叹息，她举杯默默喝下烧酒，浓烈的酒精带来的灼热感，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陆婷忽然想起来上午还没有来得及问出的话，于是凑近坐到黄婷婷身边，开口道，“对了，今天你见到国姓爷，他和你说起了攻台的方略吗？”
“这是当然，国姓爷询问我的意见，我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黄婷婷随口回答道。
“那你是怎么说的？”陆婷瞬间来了兴致，要听听黄婷婷的见解。
“我想的很简单，要想收复台湾，我军必须先拿下澎湖，那是台湾的门户，只要我们能把澎湖握在手里，那就等于推开了守卫台岛的大门，而且也能缩短攻击距离，大军可以依托澎湖就近休整，等待合适的时机出击。”黄婷婷放下酒杯，一本正经的说起自己的建议。
“不错，这点我也想到了，可是这第一步容易，攻打赤嵌城和热兰遮很困难，这两座城堡互为依托，红毛贼又有战船相助，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陆婷点了点头，表示认同黄婷婷的想法，但同时，她又摆出一个新的问题。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攻击台湾，红毛贼必定要全力反扑，说不定还会从南洋调集水师增援，因此需要一位老练的水师将领阻击援军，这样才不会阻碍我军的行动。”黄婷婷不紧不慢，接着说道。
“水师将领……国姓爷手下似乎不缺这样的人啊。”陆婷听罢黄婷婷的话，手摸了摸下巴，做思考状。
“不，其实只有一个人最合适”黄婷婷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冯薪朵，回头接着对陆婷说道，“众将里面，也就只有朵朵去过台湾，而且不止一次，除了她，没有人更熟悉那里的环境，因此我们别无选择，朵朵正是最好的人选，这一点你务必要告诉国姓爷。”
“这不是问题，我明天就去面见国姓爷，向他提议。”陆婷喝了一口酒回应道。
“而且……攻台的时间要尽快确定，国姓爷今天特地说起，红毛贼不断打探这里的情报，听到我军攻台的传言，他们已经禁止华民买卖粮食，封闭城堡，这就说明他们已经有了准备，如果再拖下去，我们不但不能速战速决，还会因为战事陷入两难境地，万一清军突然攻击思明，我们会腹背受敌。”黄婷婷长出一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些国姓爷都考虑到了，正在日夜打造战船，炼铜铸炮，正月内就能完成所有准备，二月初出征不成问题。”陆婷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那就好，这里的驻军，再加上我带回来的一万舟山守军，我们在兵力上就占据了很大的优势，留下一部分守备思明，剩余的可以全力攻台，到时候一举可成！”黄婷婷显得很兴奋，双眼露出炯炯目光，面带微笑的看向陆婷。
“……阿黄，其实还有件事，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正好今天你回来了，就告诉好了，你听了一定开心。”陆婷忽然换了一副表情，显得很严肃，声音也低沉下来。
“什么事，大哥？难道是她……”看着陆婷秒变的神色，黄婷婷立刻明白了，她迫不及待的追问着陆婷。
“对，听几个客商说，李艺彤现在退到了缅甸木邦，带着晋王的余部还在抵抗，但她似乎不打算长期周旋，想转移到南掌、安南，再出海另寻去处。”陆婷平静的说起自己听到的传闻。
黄婷婷没有马上再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听完这些，沉默的看着眼前，眼神中冒出一缕期待，更多的是黯然神伤，这突然的寂静，让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压抑，过了好久，黄婷婷替自己斟满酒，毫不犹豫的一口喝下，用着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感慨着，“……这么多年了……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我们……我们十八年没见过了，啊……但愿她能化险为夷吧，我还想再见到她……”说罢黄婷婷闭上双眼，独自伤感起来。
陆婷已经料到，这样的话一出口，她必然会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积压的情绪，轻轻搂住黄婷婷的肩膀，陆婷默默的陪着她，这些年这样的生离死别，她见到的数不胜数，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不会因此伤感，可当看到黄婷婷第一次流泪，她还是动容了，又看了看依旧沉睡的冯薪朵，她稍稍找回一丝慰藉，这乱世中的安逸，让人沉醉，让人珍重，因为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未来的凶险早就等候在路上，正静待她们闯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