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之下-忆夏 03 04

03 早春·意外的重逢
“吾儿信阳，为父已恐难返家，他日步入黄泉路时，望儿祭薄酒一杯纸钱一叠。命数如此，并无他想，吾儿当平安度日，终善此生。”
在京郊茅屋中发现的书信，皆为父子之间的往来，揭开了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欧家原是京城内势力最大的药商，因严阁老看上了这摊可以横贯东西南北的买卖，便强行给欧家捏了个罪名，将欧家当时的掌柜下了狱，而奉命行事的人正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陆廷。未满一月的功夫，抄家问斩，曾经名满京城的欧家就此消失。

严家已倒，而陆家还在，欧家的后人为父报仇，于是寻到了今夏的身上。
来龙去脉，陆绎了然，五内杂陈。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而恩怨情仇，更是代代纠缠。
陆绎本以为沿着药铺这条线索追下去，或许能追来转机。但无论是验尸结果还是当日提取的物证，均指明崖下的两具尸体确为药铺掌柜与学徒。据仵作的报告，学徒死前曾被灌下不明草药，而后被丢下山崖致死，掌柜身上衣物的破损程度则显示出，现场曾经有第三人的存在。

线索戛然而止。
年关将至，相比于京城里的年味浓厚，陆府显得格外冷清。
大年初一，陆绎带着岑福去了城南的观音庙。他从前从不信神佛，在枫林坳的时候，他求过一次，神佛回应了他的愿望，而这一次，他比以往更加虔诚。
他跪在观音像前，拜了三拜。
也许是观音的眉眼慈悲，也许是庙内的香火缭绕，陆绎生出了一种预感，他就要再见到今夏了。

年节已过，皇帝复印开朝，陆续下了几道官员调职的旨意。接到旨意的京官们也逐渐安置好家眷，打点了行李，离开京城准备前往各地上任。离奇的是，这些官员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启程，但刚出京城没多久，便接连在京郊的驿馆惨遭暗杀，均是在房内先被下了迷香，然后一刀封喉，杀人的手法并不罕见，但凶手的轻功绝非一般，几次动手连隔壁房间的人都不曾惊醒。一时间，皇帝盛怒，责令锦衣卫务必要在半月之内将凶手捉拿归案。

深夜，陆绎躺在驿馆的一间上房内，佯装熟睡。子时刚过，一股幽暗的香气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悄悄屏住气息，顺便吞了颗药丸。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身进入了房间，伸手拉开床帏的一瞬间，陆绎翻身一个腾跃，两人瞬间交起手来。
两招过后，陆绎明显占了上风，来人起初虽受了惊吓，但眼下并不恋战，以退为进，想伺机原路返回。陆绎预判出刺客想要逃走的方向，抢先断了其后路，回身拔刀劈向其肩头，刺客见势只得强行举起手中的匕首回挡，一截白净的手腕不慎露了出来，腕上正是那只陆绎亲手为今夏系上的琴弦手环。

陆绎大惊，急忙收刀撤了内力，喉咙里反噬了一股甜腥。刺客见状虚晃了一招，转身向房间另一侧的窗户跑去。陆绎强忍体内的不适，追上去以右掌代刀劈在她左肩处，左手则顺势控制住刺客的右臂，将刺客的身体扭了过来。
陆绎伸手揭开了刺客的面纱。
面纱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凶手怎么会是她？她这些时日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她看上去如此陌生？还有这不同寻常的轻功？她到底是不是今夏？

陆绎生出有很多疑问，但他知道今晚为了捉拿凶手，这家驿馆里里外外已经被锦衣卫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而眼下他还不能将她就这样带回诏狱，须臾之间，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别停下，继续打。”陆绎压低了声音，松开了手。
今夏不明白陆绎此刻反常的举动，但为了今晚能够活着离开这家驿馆，她也无暇多思。只见她飞快系上面纱，抽出陆绎的绣春刀假意攻了过去，草草两招后便将刀架在了陆绎的脖子上，挟持着他打开了房门。

门外守候的岑福大吃一惊，立刻抽刀相向，其他属下见此情形，也摆出了随时准备围攻的架势。
被挟持的陆绎面无惧意，用眼神示意岑福让开一条路。
岑福瞬间明白其中或有隐情，向其他人比了个手势，又按照陆绎的指示备了辆马车，让二人顺利离开。
陆绎的目光落在今夏的手腕处，心绪复杂，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即将爆发的情感。

漫长的搜寻和等待，一次次燃起希望又覆灭，每每看到房内那件六扇门的官服，陆绎总是不自觉地设想着与今夏再次重逢的场面，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只要亲眼见到她，带她回家，就好。
而此刻的乍然相见，却从来不曾出现在陆绎的想象中。
04 暮春·山中的夜
今夏将手中的男子塞进马车内，抬手用刀柄将其砸晕，随即驾车速速离开。她本想逃至僻静之处便弃车自行离开，但想到锦衣卫个个身手不凡，此刻放了此人反而会生出更多事端，不如先将此人带回去扣下，以防不测。

被塞进车里的陆绎并无防备，确实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重击，待他醒来时，身上已被麻绳五花大绑，仔细一看，这绑绳的手法精妙复杂，确像六扇门的手艺，再看向四周，自己身处于一间寻常的柴房之中，而从屋外的动静来看，此地应离河边不远，且人烟稀少，除了水流的声音和几声鸟叫，并未察觉有他人行走活动的迹象。
陆绎感到手脚无力，尝试着运了下功，未果，推测自己应是在昏迷中被喂了软筋散一类的药，干脆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了，屋外的新鲜空气夹杂着寒意冲了进来，搅起了一片尘埃，陆绎在扬尘中注视着端着碗一步步靠近的今夏，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眉眼相貌与今夏并无两样，但神情却截然不同。今夏身上总是带着鲜活的暖意，而眼前的这个人，清冷之外，似有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之感。
陆绎看着她将手中的碗的搁在一旁，熟练地解开他身上的麻绳，示意他把饭吃了。

若是往常，陆绎定会借机想出逃脱的办法，对入口的东西也是极为慎重，但此时此刻，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姑娘，我被你下了药，端不动这碗。”陆绎微微眯起眼，语气里半是认真半是无赖。
见对方不动声色，陆绎又道：“姑娘，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声音也是陆绎熟悉的那个袁今夏，只是语气清冷。
“我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绎，现在我的属下一定在四处搜捕，你若是把我饿死了，怕是更难逃出去了。”

话音一落，她那双大眼睛转了一转，那份灵动，除了今夏，陆绎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机灵劲儿。
陆绎张嘴吃了一口她喂过来的萝卜丝，与记忆中的味道完美重合，焦味略苦，盐味略重，手艺倒是老样子。一口口吃下去，陆绎的眼睛酸涩起来，一方面因为饭菜难吃，一方面则是见今夏每日吃得这样简陋，心疼不已。
“能够把我做的菜吃得这么干净的，你倒是头一个。”

“除了我，当然不会再有其他的人。”陆绎一语双关，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与今夏有往来的，还有他人。
从前两人之间，总是今夏的话多，陆绎负责当个称职的听众，而这一次，则是反了过来，陆绎伺机开口试探，想套出更多的信息，但听上去更像是他一人的单口相声。
今夏喂完饭，又重新将陆绎绑好，听着陆绎的喋喋不休甚是心烦，打算找块破布塞进他嘴里，求个清净。当她俯身捏起陆绎的脸时，两个人四目相对，微烫的温度从他的脸颊传递到她的指尖，他炙热的目光灼得她意乱，她慌忙松了手转身离开。

今夏跑到了河边，月光洒进河水里，溅起了星光点点，夜色弥漫中，她看不清自己映照在河面的脸庞，但她尚未平复的心跳却提醒着她方才发生的一幕，不知为何，她对陆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下意识间，她摸了摸腕上的手绳，方才心安了许多。
她突然记起，昨夜刺杀失败的消息，五叔还未知晓，而两日后才是二人约定之期。现在是按兵不动等待五叔的到来，还是先带着柴房里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的陆绎转移到山中躲避搜查，她陷入了沉思。

夜行的风抚过岸边抽出新芽的柳条，撩拨起今夏额前细碎的发丝，她拍了拍有些涨痛的头。从昨夜到今夜之间发生的种种，尤其是陆绎在驿馆中的奇怪举动，她想不甚明，但她觉得陆绎是有意在保护她，这想法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次日天还未亮，今夏便叫醒陆绎，紧了紧一下他身上的绳子，牵起绳子的一端，带着他进了山。
也许是因为陆绎这一路的顺从，今夏对他并没有过多戒备，反而在经过险途或荆棘之地时，还借助了他的力量。

山中难辨时长，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找到了一处可以休息的洞穴。
“姑娘且留步。”陆绎见今夏欲独自出去，急忙出声阻拦。
“姑娘，山中常有野兽出没，你独自一人，怕是不妥，不如带上我同去。”陆绎的担心，今夏也听得真切，不但没有反对，还主动给他松了绑。
二人一路不仅捡了足够的枯枝，还顺带着捉了只山鸡回来。陆绎记得那年在龙胆村的后山，他与谢霄去打山鸡，小蓝用他独家的方法烤熟了，今夏则笑眯眯地将一只鸡腿递到他手里，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火很快生了起来，陆绎将处理好的鸡架在火上，火焰触到了鸡皮上的油脂，燃得更加热烈。
“你方才为何不逃？”今夏打破了沉默。刚刚陆绎捉鸡的身手，分明已经恢复如常。
“陆某与姑娘从前有段渊源，旧事未了，怎能先行离开。”陆绎说话时，始终盯着今夏腕上的手绳。
“陆某冒昧，敢问姑娘的手绳从何而来。”
今夏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五叔救我回来的时候，这手绳便在我身上。”今夏明知面前之人随时可将她拿下带回京城，但她仍然很想跟他多说几句话。
原来，自五叔从崖下捡到奄奄一息的今夏之后，便将她带到了河边小屋，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她虽身体恢复了原样，但坠崖之前的事，却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五叔也并不在意，反而是看上了她的一身武功，隔三差五到小屋这里悉心调教她的轻功，随后便放她一人在这里生活。而今夏由于丧失了记忆，一时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便也暂时停留在此，直到前不久五叔带了份信函给她，让她按照信里的内容杀几个人。

起初今夏是不愿的，但五叔以救命之恩相要挟，又劝说她只要杀掉这几个人，便帮她去打探她的身世。不得已之下，今夏应了下来，而陆绎假扮的那位官员，正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人。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虽只是枚棋子，但几条人命终究是死在我的手上，也不算无辜之人。”今夏一吐为快，坦然的神情是陆绎熟悉的模样。即使她已经全然忘记了他，但好在心性未变，依旧是他深爱的那个袁今夏。

陆绎听罢，强行按住了自己想要将今夏搂在怀里的冲动，缓了半饷，才开口。
“若我答应姑娘能从此事全身而退，姑娘可愿配合我？”
今夏看向陆绎，他的眼眸墨黑，深邃似夜，她的心在刹那间，漏跳了两拍。
山中的夜，飘着烤熟的鸡肉香气，陆绎撕下一只鸡腿递给今夏，就像当年今夏递给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