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龙抱槐（上）

濯城以北约莫三十里的地方有座姻缘庙。庙里供奉的不是月老，亦不是哪路牵线绑缘的老神仙，而是院中的一颗巨树。
那是一颗老槐树，树龄多少已经鲜有人知，只是它冠盖四合，根深数丈，树身一人怀抱不及，许有几百近千年的历史了。不过现下也没人能去测量这树身胸阔几何，因为这棵大树近地面的部分几乎全被一株紫藤紧紧缠绕。奇得是，这紫藤原本是极擅绞杀的藤种，此时与老槐纠缠生长，反倒是相辅相成，端的一幕自然和谐之象。
春色烂漫，紫藤花期到来。老藤缠绕着树身延伸向上，恨不能在每一根丫杈枝叶上缠绵。于是近千年的古老槐树坠了满冠的紫色花串，竟是毫不违和的精彩耀眼。
说这里是做姻缘庙，其实庙就只有一堵矮墙围着，整座院子再没一处能被瓦片掩盖的地方。树前有一张石桌，长长的一条矮案子，上头多是来往的信民留下的供奉。其实树前树后各有一张石桌。只是树后的那张，寻常人看不见罢了。树后的那张石桌就离得远了些，堪堪能被遮在巨大的树冠下。一张圆桌配了两个石凳，桌面石凳都被打磨得顺润发亮，一看就知道常有人在此抚摸落座。
紫藤花开盛的那天，风吹落一朵，刚跌在那树后的石桌上，一旁的石凳上便多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褐青的宽松长袍掩身，超出常人身量的身高在石凳上一座，一双长腿便需要曲得极狠。左右放不到桌下去，他便侧身看着对过的另一座，抬袖一挥，桌上多出一台的茶盏水壶。第一盏茶得，才搁在那座前，座上人至。

“你今年可应我？”来人是个姑娘，一袭紫裙，与那满树的紫藤花相应交辉。
“梓萝！”谢金常年淡然神色的一张脸上，显出些无奈。
唤做梓萝的姑娘搁下茶盏，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摇摇头：“哎，我原想着，你大概也不会应我。”
“梓萝，”谢金对她倒也不太存什么男女之防，拉过她揉弄的手腕轻轻抚着，开口：“我与你说过，不可能的。如今这境地，我对你，多是愧疚。”
“愧疚就愧疚，也没什么差。”梓萝想把手腕递近些，但有石桌隔着，她只得站起身，立在谢金座前，递手给他抚弄：“我觉得很好，开心得很。”
谢金的手掌触着那细腻的肌肤。本应该温润如玉的腕骨皮肤，却一阵阵的晕过灼热去。谢金手指感受那抹火热，眸子里的镇定也动荡起来。每每这时，他都禁不住要想起三百年前那场大火。
谢金真身千年修行历劫，却不想道心不稳，引了雷火灼烧真身。一雷之下，千年巨槐烧成一根通天的火柱。那时深处烈火的谢金抽空想着：“还好那小丫头过了花期，不在此处。到底自己没连累她。”
他这念头才落下，便觉得周身烈火一下子退开几丈远，再涌上来时，却不似刚才入皮刺骨的疼。
“你骗我！”
他听见丫头咬着牙哼痛的声音里夹着一句话。然后自己被雷火劫压制的真身感受到游蛇盘旋而上的触感。
千年古槐身旁狠狠扎根下一株紫藤，神迹催生一般的飞速生长。那被雷火烤裂的藤皮也被渐渐粗壮的藤身撑开，一圈圈紧密缠绕着巨槐，不留空隙的，把藤子紧覆在槐树的树身枝杈，压着那些火，挡着那些雷。

“退开！”谢金不能动，只得咬牙切齿的开口：“你疯了？这千年的雷火劫，你个堪堪七百年的紫藤怎么挡得住！”
“你骗我……”谢金口里的小丫头梓萝疼得打颤，却执着的不松开：“你骗我……”
“你骗我南海有神木，木根植深海。你骗我远林有集市，市上具珍宝。你骗我千年劫未至，尚且百年安。你骗我道心稳如山，不曾为我迁！”梓萝每一刻都觉得那雷火在顺着她开裂的藤皮灼烧内芯。她想，若是化为人形，此时应该是骨肉俱焚了吧。那该多难看。可此时也不好看啊。
催生的藤蔓总算绕完了所有枝丫，藤尖先是饱出一个花苞，第二个，第三个。第二串儿，第三串儿。那漫天雷火里，生了一树艳紫色的花。每一个花苞崩开的声音谢金都听得到，就像贴着他耳朵一样的炸响。绽开的花朵，花心藏着一滴清露，滴下来，淋过巨槐的树枝，便被雷火迫不及待的点燃，烧成灰烬。在那空出的枝头，就又生出下一个花苞来。
“我骗你，是我不好！”谢金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你要活着，你活着，我才能偿你。”
“你又骗我。”
谢金感觉有一根嫩藤伸过来，挽着他的枝丫：“我不用你还。你死了，你还不完。我死了，你也还不完。总归是还不完的买卖。你活着，我还能开心些。”
九道雷火劫。谢金不知自己哭喊得嗓音沙哑，梓萝枝头的花也不知开了多少遍，又被烧毁了多少朵。最后的那两道，她已然不甚清醒，全凭着那一身不可放松，要护着谢金的心思，重复着花开淋清露的动作。

雷劫散去的那一刻，压制解开。谢金立时化身成人。梓萝却反应不及，最后的那一遍清露兜头浇在谢金和自己没有依靠倒下来的身上。
渡了天道劫，谢金修为一时大涨，抬手拂袖间便能催梓萝化人。
那袭看惯了的紫衣袍角衣襟都是灼痕。梓萝周身通红，最后几丝没被浇灭的火苗顺着她衣襟钻了进去，不及谢金反应，从胸口掀开皮肉，直扎了下去。
“梓萝，梓萝！”谢金看她勾唇笑了笑，便失了气力。
那一觉，梓萝睡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里，风雨变迁，世事纷扰。
有乡绅路过巨槐树下，见枯死的藤蔓在树身反复缠绕，巨槐却依旧茂冠盈绿。因此奉为神树。圈地设台，宽以祭祀。
又有一年，大风刮倒了桌上烛台，烛火燃在那枯死的藤蔓脚下，却只烧出淡淡一层鱼鳞般的纹路。信民叩拜，称那枯枝是神龙，叫这古树龙抱槐。
还有一年……
那就是一百年前，梓萝醒来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