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一)

第一章
我六岁时，长我八岁的阿姐曾趴在我耳旁悄悄问道：“小妹，你知不知道女子最美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啊？”
我听着她腕子上铃铛的脆响声默默地摇了摇头，阿姐狡黠地笑着又问我：“那小妹可曾听过‘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句诗？”
这话一出口，坐在床头绣着新荷包的娘亲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绷子，几步就拧住了阿姐的耳朵“好你个燕裳荷，也不看看你小妹才多大，一天天讲的什么乌七八糟事，家里先生是这样教你的！？”阿姐哎哟哎哟地叫着，泪珠子在眼里直打转。
“哼，看明天爹回来不治你。”她的嘴巴翘得老高，不甘地对娘亲哼哼道。
“哎呀，你这丫头…”我笑盈盈地看着身为镖局夫人的娘亲和刚满十四的阿姐打闹着，外面的蝉叫的一声比一声高，风卷着满塘的荷叶弄出簌簌的动静来，日头正烈，此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夏天即将过去的征兆。
第二年，阿姐刚一及笄，县公子就上门来提了亲。
那天早上还是有点凉的，她揉着新摘的荷叶，也不管上面的露水濡湿她新衣裳的袖子，拉着我就躲在了门外面。听到县公子提到她的名字，脸上兀地浮上两片红云。

阿姐一直都是家里最跳脱的那个，我细细打量着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阿姐恼了，轻轻地打了我两下，便又开始听墙角了。我也凝下神来，就听爹爹问那书生是如何与我阿姐相识。
那书生声音温和道自己也曾是我家先生的学生，前来拜会的时候恰逢阿姐与先生争论，他说他从未见过这么活泼的姑娘，说罢还低低的笑了起来。
啊，这便是话本里的一见钟情了，我点了点脑袋心想着，阿姐却心有灵犀地狠狠敲了我脑壳三下，我扭头气鼓鼓地瞪着她。
约莫是用了力的缘故，阿姐腕上的镯子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裳荷进来，三娘回去。”爹爹的声音在门内响起。完了，暴露了，阿姐别别扭扭蹭进了门，我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房，我才不想被揪住训一顿，爹爹近来越发凶我了。
太阳跑到头顶的时候阿姐才回了房，进来的时脸更加红了。我点点头：这便是成。
阿姐和县公子的婚事定在了今年的仲夏，据说还是县公子提出来的，他说阿姐是明艳的荷，仲夏是阿姐最美的时刻。媒婆笑呵呵地和我说阿姐福气好，县公子是个疼人的。我想我大概能明白阿姐当初告诉我的那句诗了。
阿姐出嫁的时候，整个县的人都来观礼了，十里花香，红绸漫天，礼乐响的在城门口都听得到。我羡慕地想着，我将来出嫁的时候也要这样。一身喜服的县公子翻身上了马，轿夫利索地抬起了轿，随行的喜娘扯开嗓子高高喊着：“起轿！”阿姐便坐着那大红的轿子往城那头去了。

县公子的府邸在城南，我家镖局在城北，中间隔了一条河。这条长长的绿腰带把整个瓢城分的明明白白。
城南的读书人嫌弃我们城北的粗俗，城北呢又觉得城南都是一堆穷酸书生，两边每次讲到让人来火的地方都免不了要互损一番。不过有句话讲得好，说是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虽然先生平时总说我是个半桶水，但我觉着这句话用在我们这个小城身上非常合理贴切。
谷雨是全城最热闹的时节，街上喜气洋洋，游人络绎不绝，满城的花灯照着河里的画船，岸边的酒楼动不动传来酒酣时大笑，短打的武人也会买上书生摊子里的几幅画，两人也不见了平日里的吹胡子瞪眼睛，都是客客气气的拱手问好。
彼时的阿姐已经挺着个大肚子了，我暗自瞅瞅她，羡慕极了她的新发髻，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阿姐嘴角倒是勾起了一道弧线，点了点我的鼻尖，有几分调笑我的意思。我忙让她站好了仔细身子，今时不同往日，阿姐要是掉了根头发，姐夫都能上门来扒了我的皮，末了还要文绉绉地刺我几句，而且我敢肯定，家里一定没人护着我。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郁闷，什么时候我也有人护着呀。
“三娘在想什么呢？快扶你阿姐上轿！”娘亲嘱咐了管家几句便对我吆喝道。我牵着阿姐的手上了轿，偷偷掀起一小片轿帘往外看，看见我们逐步离热闹远去，渐渐满目青色，我们正在去往城郊的路上。

每年谷雨的时候镖局里各家女眷都要去城郊的寺里上香祈福，祈祷家中的男人一路平安，于是这个时候的人们都能看见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城郊去，有的小孩还会大着胆子上来讨要些吃食，总归都是跑镖的，手里宽敞些，更何况是去上香。
娘亲她们在大殿里的听大师们念经的时间是最不好熬的，我总是上完香后便偷偷溜出去，只是今年身边少了一个。
揣着怀里的小布包，我悄悄从侧门摸进后面的禅房。我一直藏着一个小秘密，这寺里的一个小沙弥和我特别熟。
“你怎么又来了。”他皱着眉头，一副颇不赞同的样子。
“我不来，谁给你送杂糖！”我白了他一眼，背过身将怀里的布包掏了出来，原以为他至少会推辞一番之类的，结果他直接接了过去。
“诶诶诶？你都不道谢的嘛！？”这可是我攒了小半月的铜板啊！
那小和尚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作了个揖，念了句佛号：“施主如此心善，一定得佛祖庇护。”
我一听便知他在糊弄我，他们化缘的时候不也是这一套说辞。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小气巴巴的，我一定要显得更大方阔绰一点。我咳了咳嗓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他眼角弯弯，好嘛，这就是在笑话我！

“好了，莫气莫气，我这不是被你惊讶到了么，我倒是没想到上次不过提了一句，你这回就带来啦。” “真的吗？”我问。
“真的真的，你下次来我也送你一份礼。”“不诓我？”“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正寻思着要不要让他立个字据什么的，门外传来阿姐喊我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娘亲她们结束了的信号。
这次也太快了吧，我念叨着，一边往外跑也不忘喊让他记住了，跑出去很远，回过头，也能依稀看见他站在门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