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文库
首页 > 网文

归吾乡【第二章】

2023-05-16 来源:百合文库

归吾乡【第二章】


秋后渐凉,傅予乡跟着庾浣尘一行人一路前行。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睡在野地里,且周围尽是男人,起先几日夜间根本不敢合眼,后来终于有一日熬不住,连自己何时睡去的都不知道,醒来时别的倒是毫无异常,只是自己眠中受凉,惹了伤寒,于是庾浣尘一行人中一个病人变成两个,可是即便拖慢了脚程,庾浣尘也并未让傅予乡带着冬望归家。
这一日前夜落雨,待到天亮放晴,更是骤然冷了许多。庾浣尘醒后去附近河边掬水净面,手浸在水中已经有些针刺般的疼。那日那个虬髯大汉见他起身了到他身边来,说:“郎主醒了?饭都好了,您洗了脸来吃。”
庾浣尘应了一声,然后又突然回头看他,脸上挂着点点水珠,问他:“你不去看着她们两个,跑来这里做什么?”
那虬髯大汉苦着一张脸告饶,抱着拳直对庾浣尘作揖:“郎主,您可饶了属下吧。您瞧瞧这些日子那两位有逃过一次吗?守着她们两个,比玩泥巴都无趣。属下倒是希望她两个逃一逃,也好给属下解解闷。”

归吾乡【第二章】


他说得不是假话,庾浣尘自己也有些疑惑,这傅予乡一个世家贵女,又心知肚明自己与其父有仇怨,可是自打那日他自报家门,她安静得如同在亲友家做客,安静得,都令人生疑。
庾浣尘看着眼前的河水,想了想问那随扈:“火熄了吗?”
“啊?”随扈一瞬明白他是问做饭熄火了没有又答,“还没。”之后便又听庾浣尘吩咐:“烧壶热水。”
“啊?”这一次那随扈是真的不解,他们都是跟着庾浣尘在沙场上拼杀久了的人,战事吃紧时,身上生满虱子都是常有的,洗澡往往也是在挂满冰碴的河水里打个滚了事,何时烧过热水。
庾浣尘忍不住用手中剑柄作势打他:“那是相府的明珠千金,自小在江南长大的女儿家。”他瞄了眼那河水,“太冷了。”
傅予乡之于庾浣尘,是灭门仇人之女,却也是救命恩人之女。当年傅家傲以莫须有的罪名令庾氏满门被诛,可是庾浣尘自己,却是冯寄遥拼尽了全力保住性命又一路护送出城才得以活命的。所以,两相抵消,他看到傅予乡之时,并没有预期中的愤恨或是感念,只像是新认得一个姑娘,可是相较陌路人,他对她傅予乡又总是有些不同,复杂得难以平平视之。而且这傅予乡实在是有些令他意外,她似乎从未想过逃跑,这么久以来,她除去夜间有些警醒毫无局促,担心得也显然并非性命而是在一群男子中间要保有清誉,其余时候,从容得令他吃惊。

归吾乡【第二章】


他提着热水到了傅予乡帐外,还有丈许距离,已经听到帐内两个姑娘谈话的声音,乍听清时是那个小女侍在问:“女郎,他们这是要把您和奴带到哪里去啊?”
“嗯……一路北行,必是要带到荀宣去了。”
“啊?”庾浣尘立在帐外都被冬望吓得一抖,帐内的傅予乡想必更是如此,他听到傅予乡笑,带着些鼻音,又听到冬望问:“不过女郎你一个连在去年扩府新修的园子里都能迷路的人,怎么能辨清是一路北行啊?”
傅予乡已经笑出声了,说:“你何时见到江南此时便萧条成这个样子了?这一路走一路绿意消减,分明是北行。”
庾浣尘听到冬望有些急了,说:“女郎你还笑得出来!他……他万一杀了你报复相爷,那可如何是好啊?你还不给相爷送信救你!”
庾浣尘皱了皱眉,再听傅予乡还是笑,话语出口听似一本正经,可分明是在逗弄冬望,庾浣尘听到她有意恍然大悟似的说:“呀,对呀……哎冬望你说,我若是这一遭死在路上,下葬以后,墓碑上,我阿爹是会写傅氏予乡,还是太子妃傅氏,你说他会不会迫着今上为我追封……”

归吾乡【第二章】


庾浣尘在帐外不由的有些发笑,可是心里意外的,竟攀上了丝丝怅然,好像,联想到这姑娘有一日会死,觉得有些可惜。他帐外正有些疑惑自己这是怎么了,帐内傅予乡再度开了口,说:“唉也不对,要下葬,得先有尸身才行啊。我猜,庾相一定是把咱们两个杀了,然后曝尸荒野,然后乌鸦啄虫子咬,烂得只剩一把骨头,我阿爹有朝一日从我身前经过,只能看见森森白骨,都不知道那是我,以为是哪个流民饿死在野地里……”
冬望尖着嗓子要她家女郎不要信口胡言,声音已经不似人声,连庾浣尘都有些觉得听不入耳,傅予乡倒是笑得轻快,笑声如沐春风,像是能染绿这沿途萧索的落叶。庾浣尘又是皱眉又是笑,用剑柄敲了敲手中的水壶提手,然后掀开了帐帘。
傅予乡回过头来,如他所想得一样,笑得如沐春风。见他入内也没有刻意敛去笑意,只是不如适才在私下间放肆,对他行了一礼。
庾浣尘入内边送了水边说:“昨夜落雨,冷得厉害了,怕女郎受不住送些热水来。”他又笑了笑,“庾某不至残忍如斯,将女郎曝尸荒野,女郎大可放心,不要吓你家下使了。”

归吾乡【第二章】


傅予乡知道他定是刚刚把她和冬望说笑听了去,官宦世家的闺阁千金,倒也没有因此有多少窘态,落落大方地答了声:“是,多谢使君。”
已言及此处,庾浣尘也颇有些好奇,所以也不急着走,在一旁坐了,问傅予乡:“女郎沦于我手,不觉得,自己太过于放心,坐得太过安稳了吗?”
傅予乡笑了,说:“使君若是想杀我,何必等到今日。若非我与冬望拖累,这会儿您怕是已到了宣都,使君想取我性命,就不必救我了,我如今染疾还日日予我汤药,岂非太多此一举?”
“那……”庾浣尘想了想仍是问了出来,“女郎便不奇怪,我为何不送你回府?”
这下傅予乡笑得更加明显,庾浣尘发现她非但笑声和暖,笑容更是如日间暖阳,她说:“使君身为庾氏遗孤,跑到我傅府去,那岂非只身入狼窝?”
这下连庾浣尘都笑起来,她将自己的府邸比作狼窝已然好笑,竟还笑得坦然。傅予乡接着说:“使君若是想杀我,实是不必留我到如今。此时,两国剑拔弩张,您定是想用我易换些什么,那么自然不会伤我性命,我怕什么?而能以我这弱女子之身易换的,也绝非有损国体的大是大非,我无需担忧。使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您所求为何,能为你达成所愿算是还了恩情。庾氏与傅氏的旧怨我也心知肚明,当初,自然是有天家助力默许,但是到底是我傅氏为刃,染了庾氏的血,使君便是事后翻脸取我性命,也是我还债。我不冤枉,为何不安?”

归吾乡【第二章】


她这样坦荡,庾浣尘简直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了。救她本是偶然,可是得知她是傅家傲与冯寄遥嫡女后,他确实有了自己的一番盘算,毕竟,她身份有别于常人。他刚想说些什么,傅予乡却再度开了口,这一次更是语出惊人,她说:“而且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正苦于无法拖延,如此甚好。”
她如此说,那些庾浣尘内心为自己所不齿的卑劣竟成了对她的佐助,或许确有其事,但却全然不必说出口的。说出口,不过是不想他内心有愧罢了。这姑娘生了颗七窍玲珑心,到了此刻,刚刚想说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他起身,也不知这小小的姑娘,看着未经风雨不染尘俗,是怎么将人心看了个彻底。他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看着傅予乡那如泉水两泓的大眼睛说:“我若是没有记错,你的小字,唤做阿凰?”
这一次傅予乡有些讶异,不知他如何得晓。庾浣尘又说:“你自然是以为我不知道了,你也不知道,我是见过你的,虽然我也记得不甚清楚了,毕竟那时太过年幼。你百日时傅府大宴宾客,先君曾带我赴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傅予乡,“那一日,你母亲,并不十分开怀。”

归吾乡【第二章】


傅予乡看着庾浣尘,喉咙轻不可察地动了动,许久才缓缓笑了笑,庾浣尘也随之与她相望一笑。
至此,千言万语似是不必说出口了,因为恩怨是非于他二人之间,从来说不分明。
傅予乡随着庾浣尘一行人终于到了宣国境内时,已经是寒风入骨的时节了,她自小在江南长大,冷得几乎受不住。庾浣尘此次南下没有想过会遇到她,自然也不会备下女子的衣物,刚刚渡江又未得入城的一段时日,她险些以为自己要冷死在路上。那段时日在山野间行进,市墟一概没有,庾浣尘也束手无策,为了让这两个江南姑娘暖和些,庾浣尘能想到的法子,除了日日将火笼得足够旺,便是逼着傅予乡习武。然后便发现,天地造物公允,这姑娘聪慧过人,但在舞枪弄剑拳脚功夫上当真是毫无天赋,是那种拿起剑便同手同脚,出手便会用剑柄磕了自己额头的人物。但有一点甚是可爱,那便是即便窘态百出也不难为情,自己先嘲弄自己一番,事后还会拿自己调侃。庾浣尘渐渐发现,这就是傅予乡,一向既来之则安之,通透豁达,因为一向知晓人各有所长,也就必有所短,所以从来不觉得有失颜面,面对自己和面对他人,都是惯常的坦荡清明——她是那种万事看得分明想得透彻,不会嘲弄,亦不会哀怨的姑娘。

归吾乡【第二章】


大抵因为如此,她从始至终不曾问过,他此次究竟为何南下。
二人一行一路行进,终于到达平棘城,得以入驿馆。庾浣尘此次带着出行的手下人毕竟都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男人,怕他们照应不周,所以自己沐洗过后去寻傅予乡,想看是否需要添置些什么。他行至距傅予乡客舍甚远之处便已看见了她,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必然是刚刚洗过了头发,尚未干透,丝丝缕缕的垂下来将她包裹了个严实。大约是头发散落阻了她的视线,她伸手将那一头海藻似的长发尽数掠到耳后,露出侧脸来。庾浣尘一边走近一边看着她,北地的阳光一向与江南不同,干燥得很,漫涂在她的侧脸上,毫发毕现,连那长睫都分毫可见。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直到走到她身后才看见,她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把小刀,正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对这一小截圆木左削右砍,可惜毫无章法。庾浣尘又看了看她那一头散落的长发,立刻明白了什么。笑容不自觉攀上唇角,是他自己也不曾发觉的事。

归吾乡【第二章】


他从傅予乡身后伸手去夺过她手中的刀,口中说着:“不是这样弄的,你这样不成。”说着自己也蹲身在傅予乡的身边,接过她手中的木枝,一下一下削着,问她:“你的钗环呢?”
傅予乡叹了口气:“庙中遭劫时是夜间,钗环都卸了,唯一的一支,还是当时混乱间想要护身顺手抓来的,这一路上都不曾好好浣洗过头发,打结得厉害,方才散发时断了。”
她言及此处才忽然想到自己此刻还披散着头发,瞬间觉得颊似火烧,掠着长发向一旁撤了一步。她的长发因而扫过庾浣尘的手腕,伴着她那忽一挪动间钻入庾浣尘鼻息间的香气,柔软的,仿佛能搔到人的心底。庾浣尘有一瞬呼吸一滞,随后仍是若无其事地去削那一截圆木,他此时并不知晓,这一缕暗香细发,经年之后扰了他多少清梦。此时他只是粗略将那截圆木削成了发簪的模样送回傅予乡手中,问她:“一支够吗?”
傅予乡起身,双手匆匆绾着头发,眼睛随着绾发一直看着地面,口中说着:“简单些足够的。”说话间已经将所有的头发尽数绾向头心,用那根木钗穿过,成了个顶髻,这才将目光挪回到庾浣尘脸上,却见庾浣尘笑了起来。傅予乡识得庾浣尘这段时日,此人谦谦君子不假,面上也时有笑意,但都是那种眼底层层雾障,让人看不出是喜是悲的千篇一律若有似无的笑意,像这样笑得仿佛眼底绽出了光辉的,还是头一遭,不像是辅佐一代年轻帝王立国的一国宰辅,只像是个未经世事的邻家少年郎。傅予乡正恍神间,庾浣尘轻声说:“活像个小道姑。”

归吾乡【第二章】


一行人休整过后添足粮草仍需赶路,傅予乡刚出驿站,庾浣尘的下属便迎了上来,说是庾浣尘新换的马车在后面,上马车前又塞了个手炉在她怀中。
一行人整装待发,却迟迟未动,傅予乡也不知是在等什么。过了许久忽听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到了她的车厢旁停住,紧接着便有人敲了敲厢框,傅予乡刚刚将身子前倾,一只手便从车窗的遮帘后伸了进来,手中一把簪钗。
庾浣尘的声音自遮帘外侧传来:“暂时没有更好的,将就着些。”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