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长裙 蓬松的头发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到奶奶坐在桌子前，拿着钢笔颤颤巍巍地在纸上划着。
一笔一画、一字一句。
小心翼翼。
我不知不觉地在一旁观察过很多次，她总是先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再拿出一张纸，工工整整的铺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开始写。
不知道的，看这架势，还以为她要写什么长篇大论。
可每一次她都只写出了这么两句话。
我很多次的看到她想接着往下写，却迟迟动不了笔。
眉头紧锁，像是在极力的想着什么。
然后她总会盯着这么两句话盯上半天，再慢慢盖上笔盖，又叹一口气。
深吸一口气，再叹一口气。
然后在一张偌大的白纸上，留下了这密密麻麻的几个黑点。
我的奶奶直到晚年，也依然有着一颗爱美的心。她喜欢把自己的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肩上，再配上一条淡黄色的裙子。
可是现在她老了，头发越来越少，已经扎不起来了。
但即使扎不了头发，她也总喜欢笑眯眯的拉着我，要我陪她去街后院的裁缝店里做一条黄裙子。
我总跟她说，您看看，哪有人向您一样这个岁数了还穿长裙子呀。

她也不反驳，就那么抓着我的手，笑着看她的新裙子。
晚上，我模模糊糊的醒了。
睁眼了才发现，奶奶坐在桌子前，背对着我。
“奶奶呀，这么晚了您还在这做什么呢。”
她迟迟不回话，就盯着那张白纸。
我走近了才发现，不是空白的，上面有两句话。
无数次的坐在这，无数次的重复着同样的话。
只是这一次，奶奶在哭。
“我呀，这一生平平淡淡的，像一滩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
“唯一值得提的，还是自己犯了错。”
“老天爷他好像是在惩罚我啊。因为我忘了自己犯的错，所以他惩罚我忘了自己爱的人。”
“好不容易想起来了，却再忆不起当年的甜。剩下的啊，只有这利刃狠狠刺在心里的滋味。”
我在旁边看着奶奶，她像是没看见我，一个人自言自语着，暗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照着那滴泪从她眼角滑下。
良久，她转头看着在一旁蹲着的我，轻轻的牵起我的手。
“孙女啊，你想听听奶奶的故事吗。”
高中那会，我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女孩子。

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像个女的，头发剪的跟男孩子一样，整天和一群男的混在一起，球场上我最欢脱，打架我永远站第一个。
老师奈何不了我，把我放在最后一排。
这种小说情节里班霸的位置，被我区区一小女子给占着了。
在班上被人一口一个姐喊着时有多拽，回家被我爸打时就有多惨。
他那会儿是真爱打我，我在外面打完别人了，回家就被他打。
是真的疼。
但我屡教不改。
后来，班上转来了一个新同学。
她那会儿就那么站在门口，也不敢进来，头发扎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就站在那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书包带子，磨磨蹭蹭了半天也就说出了个名字。
老师了解到她成绩好，把她安排在我旁边坐着。
我差点就笑出声。
搞笑，以为安排个成绩好的在我旁边就能镇住我？
那么恭喜你成功了。
她刚坐我旁边那会儿，我是真的不想理她。
但我发现这小姑娘胆子比我想的大的多，果然人不能被见到时的第一印象所欺骗。
我上课睡觉时她敢一巴掌拍醒我，我逃课时她敢一把拽着我。

我告诉自己，忍着，不能发飙。
人家长的可爱。
有一天我去小卖部买AD钙奶，顺手多买了一瓶，想着待会上楼带给她。
是的，顺手。
进教室时瞟到了最后一排，干干净净的桌子旁挨着一个同样干干净净的桌子。
我的桌子干净着正常，我连自己还有几本书都不知道，但她不应该，连书包都不见踪影。
我走向旁边的男生，一脚踹了踹他一摇一晃的椅子，他重心不稳差点脸挨地，觉得丢了脸，转头就打算破口大骂。
见到来人时又及时闭了嘴。
“姐……”
“我同桌呢？”
“你同桌？”他像是在思考这是哪号人物，想了半天才开口，“哦你说那个新转来的小女生啊，她刚刚被一群高年级的女的带走了。啧不知道这小姑娘干什么了惹了那群娘们，打人跟玩似的。你说她才转来几天啊怎么就惹着不该惹的了，我看这回啊她……哎你去哪？”
我的心狠狠往下沉，顾不得那么多就往外冲。
那天我是在厕所找到她的。
她披头散发的坐在地上，书包里的东西满地都是。
周围人看着这场景没人敢进来，她就趴在那也不敢吱声。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脑子一热就一拳砸在了旁边那女的脸上。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还愣了一会。
然后一句脏话骂出口，转头和我扭打在一起。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一个人跟那么多人打，只知道那时没敢想那么多。
我只要一想起她坐在地上无措的样子，就恨不得杀了面前这群人。
后来主任出面解决了这件事，毫无意外我又被我爸打了一顿。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但她好像还挺内疚。
天天粘着我，一会儿给我带零食，一会儿问我疼不疼。
有一天我烦了，把她怼在墙上就亲。
她跟个小仓鼠一样傻傻的，先是睁着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没过多久又因为害羞把眼睛闭上了。
我有点惊讶她没挣扎着把我推开。
我大概是有点忐忑的，可还是慢慢凑到她耳边，“内疚啊，想报答我啊，”我捉弄似的朝她耳朵吹着气，“简单，做我女朋友呗？”
“……好。”
没想到吧，我真的拿下了她。
平常在学校，她学她的，我在她的威胁下也跟着学了点。
这可真的算是一大奇迹，我爸妈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会重新拿起课本。

毕竟在他们眼中，我只要不犯事怎样都好。
后来高考，她成功考进了本地一个不错的大学，我也托她的福有了一个大学上。
我们的关系没有告诉任何人。
大家都以为我们玩得好，但她们不知道，我们不仅可以牵牵手，还能亲亲嘴。
一到周末我就喜欢带她出去玩，她每次都穿着个淡黄色裙子，扎着那个万年不变的发型。
但无所谓，她怎样都好看。
我带她去游乐园，去坐摩天轮，玩旋转木马，我带她吃冰淇淋，带她喝汽水。
我们过了一段很幸福很幸福的时光。
后来突然有一天，我跟她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牵着她的手跟她说，等我告诉了我爸妈，他们同意了之后，我就能带你去国外结婚。
她点头说好，说她也会努力。
我记得我当时跟她说，等我的好消息。
现在想想，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跟爸妈说自己喜欢一个女孩子的那一天，是我从小到大被打得最狠的一次。
我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
爸爸拿着手边一切可以拿到的东西往我身上砸，妈妈在一旁想拦却哭得不成样子。

他把我关在屋子里，跟学校请了假，没收了一切可以让我联系到外界的工具。
我浑浑噩噩的在屋子里待了不知道多少天。
我知道她还在等我。
我好想好想去找她。
后来，我终于被放出去了。
我没有屈服，从小到大，我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让爸妈失望。
这次也一样。
我出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我去了她的学校，却发现她不在。
我又去了她家，却被邻居告知这户人家几天前就已经搬家。
那段时间，绝对是我人生中最迷茫的一段时间。
她就像是消失了。
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了。
再一次见到她时，是七年后。
她牵着她的未婚夫，我牵着我的狗。
七年的时间教会我成长，却没教会我怎样面对她。
更没教会我怎样面对快要结婚的她。
我拒绝了她约我吃饭的邀请，笑着对面前的二人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就转头逃似的跑了。
我怕我再呆在那，会做出什么我自己都不敢想的事。
我靠在路边的树上抽烟，看到她一个人走了过来。

下意识的灭了烟，做完后又发现自己太傻。
人家跟你现在还有什么关系。
“你，这些年还好吗？”
“挺好的，我非常好，当年被抛下的是我，转头结婚的是你。很好啊，真的。”
“你不要这样……”
“我哪样？我应该祝福你们？”我真的不想哭，明明该生气，这种时候掉眼泪未免太丢人，可我真的忍不住，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行啊，我祝你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那天之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为了等她而活，我可以天天去酒吧，和各种各样的人混在一起。
有天半夜喝多了，迷迷糊糊听到电话响，我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你…在忙吗？”
这是我耗费了很大的力气也忘不掉的声音。
“忙啊，我忙着呢，忙着谈恋爱，忙着填补我白白浪费了的七年。”
那边愣了很久，我听到对面很吵，像是有风在吹，但我知道那只是我喝多了的幻听。
“有事吗？没事我挂了，您有时间去找找您丈夫，别耗费时间在我身上，我们之间耗费的时间还不够多吗？”

我挂了电话，手机丢在一旁。
那天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
重逢后的第二次见面，在场有很多人。
有我，有她，有她的未婚夫，有她的父母，有许许多多的围观群众，还有警察，有救护车。
不过周围那么多人，只有她躺在地上，扎着两个麻花辫，穿着一条淡黄色的长裙子。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
刚从水里捞起来。
医生说，她已经死了很多天了。
我想，她是在那天和我打完电话后，从桥上跳下去的。
原来能够穿着裙子和我一起吃冰淇淋的人，同样可以穿着裙子死在我面前。
她死之后，我才想起来去了解她的这些年。
原来，她的父母也不同意，她那些天也挨了骂，受了打，但她不是像我一样被关在房里，而是被她父母送去了国外。
原来，她的父母怕她还想着我，强迫她嫁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原来，结婚后她天天被家暴，但我知道她胆小，她谁也不敢告诉。
原来，她这些年生活的比我苦得多。
原来，她那天是为了和我道别。

甚至，她那天是抱有希望的，如果我对她的态度再稍微好一点点，说不定她那天就会从桥上下来，穿着裙子跑来找我。
但我把她最后的那一点点希望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碎。
后来，我辞了工作，天天闷在家喝酒。
爸妈已经再也管不了我，他们有时会来看我，看我有多狼狈。
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也会像我一样后悔。
我终于把自己折腾出了病。
生了一场大病，发了高烧，昏了几天，也忘了一些事。
我不知道这算是奖励，还是惩罚。
可我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奖励的。
所以这一定是老天给我的，最残酷的惩罚。
后来我的记忆中，时常会闪过一个小姑娘，穿着淡黄色的裙子，蓬松的头发扎得漂漂亮亮。
我问尽了周围所有人，他们都说我不曾认识过这么一个人，说是我想太多。
可能吧，可能我真的想太多。
“哭什么啊我的乖孙女…”
我像是从梦中惊醒，浑然不知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奶奶还坐在旁边，她讲完了这个很长的故事，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使命。

我终于明白，奶奶一次又一次的坚持，到底是为了记起什么。
我也终于明白，奶奶为什么这么喜欢穿黄色的裙子。
我更是明白，奶奶眼睛里偶尔透露出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我站了起来，弯下腰，轻轻的抱了抱奶奶。
“你说，奶奶是个多坏的人啊。如果我当初不去招惹人家，她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子孙满堂，幸福快乐。”
我把头埋在奶奶的肩膀上，哭得一抽一抽的，闷声说，“奶奶，她走之后，您活成了她的模样。”
我知道奶奶哭了。
后来啊，那张纸上又添了几句话。
是我偷偷在奶奶的那两行字后面加上的。
“就当是一场梦。”
“醒了很久还是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