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

安庆六年，皇宫里皇后诞下小太子。普天同庆。
人们纷纷庆祝的小太子的诞生，只愿这小太子未来做个明君。
虽然不知往后那王位花落谁家，但刻在人的骨子里是血统的纯正，嫡庶的分明。庶子终究是庶子，永远上不了台面。
而现在被万人欢呼雀跃的小太子名为——君倾，字楚离。
——几年后。
“逆子，还不跪下！”墨徽阁里，一个面容姣好，身披黄衣。十年前曾身披凤霞的女子现在怒目圆睁，呵斥着面前约莫八九岁的孩子。
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穿着一身可爱的粉色糯裙在女人眼里无比刺眼。小孩子紧紧的抿唇，垂下小脑袋，眼里是女人看不到的倔强。
君倾一语不发跪了下来，就算是跪着，腰板也挺得直直的，带着几分不服输意味。
八九岁的小孩，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皇家贵族的修养，似乎烙刻在骨子里，不经意间的举动都带着一股风雅，宁折不弯的风骨。
也不知，在这个活泼好动的年纪，是练了多久，才会将这种风骨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皇后看着那小小的人儿，愁绪浮上眉眼。这样的孩子，她该怎么教导？为什么她生的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孩？

女人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一语不发面上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不服气的孩子，开口道，“离儿，我巍巍大楚，需要的是一个未来明君的太子。”
君倾攥紧的小手蓦地松开了，“是，母后。”那宁折不弯的气势也一泄，似乎她小动作的反抗都被皇后看在眼里，然后告诉她，不可以，你只能成为储君。你终究不可能成为一个女儿家。
楚国和她还有她的母族需要的是一个太子，一个未来的明君，而不是…
一个没用的公主！
“把衣服换回来吧。”皇后叹息一声，身心俱疲。她倒是没有觉得有人怂恿君倾穿女装，毕竟这世上知道堂堂楚国太子竟是女童的人，只有她一人！接生的产婆也被她灭了口，她十分相信自己的手段。
她骄傲了一辈子，她是丞相之女，京城第一才女，是皇后，最尊贵的女人，而她现在只需要让自己的孩子登上王位，她的一生便圆满了。
皇后坐在榻上喝着茶，等着她换好衣服。好歹培养了两年，君倾倒是把人全赶走了才换的衣服，还有些脑子。
皇后自然只道君倾什么意思，一来是无声的反抗，她是一个女孩子，她不想做一个男孩子，不愿意做一个太子。二来是小孩子好奇和爱美的心理。毕竟是个爱美的年纪，她从未穿过裙子，难免好奇。所以才打发走了下人一个人偷偷的穿起了裙子。

她从小便知道自己是个姑娘。她也知道她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姑娘。
“母后。”君倾从里屋出来，半大的孩子穿着一身青袍倒是有几分小公子的意味。
女人抬眼看了她一下，不急不缓的开口，“可有人看见？”
君倾身子一颤，“没有。”虽然知道母后只是如“例行公事”一样的问了问，可她还是想尽力护住她府里的仆人。
她后悔了，她不该任性的。
“母后，他们没有看见，所以，可不可以…”不要杀他们。喉咙干涩，那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
女人只是像敷衍一般安抚一下，“我把他们发配到其他地方。”说完，女人下了榻，慢慢走到她面前，“你，以后不能再如此任性！”
君倾垂头，她明白母后是不会让那些人活着的，那是她给自己的教训。她若任性，可她府中那些无辜的奴仆便会为她的任性而付出生命。
“是，母后。”
这宫里，皇子多的是，每个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王位。而她所保证的，就是她的孩子必须是这楚国未来的王！
果不其然，第二天墨徽阁里的仆人丫鬟都是新面孔。
君倾安分了一下，规规矩矩地学习帝王之术。明明才八九岁就开始学帝王之术，毕竟还是个孩子，在枯燥和心计中渐渐乏了。

君倾悄悄溜了出来。
御花园里，君倾好奇的看着各种奇花异卉，又跑着跳着去抓蝴蝶。
“太子殿下，请您回去。”趁着四下无人，暗卫现了身。
君倾停下了步子，白皙的小脸微红，冒出了一层薄汗，小家伙挑眉但是颇有几分帝王风范，“跪下。”
暗卫站直了身子，迟迟不肯动。
“你叫我太子殿下却不肯跪我，是觉得我不配内心不服还是…”
暗卫垂眸，心想那半大的孩子，不知她后半句会是什么。
君倾微微一笑，“还是，你本不是暗卫，算不得皇家的仆将？”
那一身黑衣看不出面容的少年笑了，“不愧是太子殿下。”变相的默认。
君倾淡淡的把这一话掀过，“走吧。”
那一日，君倾展示出了那身为太子，窥探人的天赋。
这也算是变相的告诉那女人，不要紧逼自己不放，她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少年眼里满是兴趣，这皇宫更好玩了。果然他不是白来一趟，想必这未来六年也会更加有意思吧。
“锅锅，陪窝丸…”正在去的路上，小公主晃晃悠悠的跑了过来。
君倾眼神晦暗，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让她属实羡慕。

她可以穿好看的裙子，可以喜欢自己喜欢的事物，可以不用被强逼着学帝王之术，可以…被爱。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无法完美的遮掩住自己的情绪，她羡慕中夹杂着嫉妒和怨恨，她的妹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子，如果是男孩子，会不会…她可以不用伪装？虽然答案她已经知道，却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丝希望。
“滚。”
那八九岁的小少年面容冷淡，嘴里吐出冰冷的字眼。
抬腿就走，不顾背后妹妹的哭声。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都甩掉。
“为君者，不通悲欢…”
“阿离，楚国不需要一个公主，你是太子，未来的君！”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要做个明君。”
“阿离，你不能喜欢！”
那些人，那些话，怎么都无法甩掉！
“这是你的命。”
我…本该如此？
三年后。
一场大雪盖了整座皇城，寒气逼人，透着一股死气，好像埋在土里的冤尸不甘心的爬了出来。
小少年望着窗外，不住的咳嗽。
他披着厚厚的皮裘大衣，虽然穿得很厚屋里也烧了足量的木炭。可这小公子脸上却无暖色，唇冻得发白。

长长的鸦色睫毛不经意刷过眼窝，与那白皙过分可说得上是苍白的肌肤对比起来，让这小少年透着几分将死之人的气息。
君倾从十岁以后便身体比别人差了好多，尤其到了冬天，全身冰冷宛若死人。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第几个了？”那小少年问道。蓦地，空荡荡的屋子里出现了一个身姿高挑的黑衣男人。
“第五个了。”那人说道。
君倾点点头，自顾自的说着，“算上那几个月的还有三个，不能再动手了，会被发现的。”这是让他给那女人带的话。
君倾关上了窗子，连同那窗外的大好雪景也关上了。
四肢冻得僵硬，他面上不显。吃药的后遗症十分痛苦，他咬着牙不说。
他又有谁可以说呢？
那男人随意的坐在她的榻上，挑眉看她，“很冷？”
君倾抿唇不语，冷也没有用，他只能强扛着。
男人撑头看着他，见他不说话便起身推门出去了。
君倾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唇。
不一会儿。
“哗啦。”门被男人推开，他大摇大摆的进了太子殿下的房间。
“给你，拿着。”男人的话有些命令的口吻。

君倾手里被强塞了一个汤婆子。温暖从手传遍全身，虽然只有一点点，却也足够了。
小少年满目错愕的看着他，反应过来后，那眼神恢复如常，“不可以。”他是太子，不可以用这种女儿家用的东西。
男人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不雅的把腿横搭在另一条腿上，身子后仰。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又没人看见。”
君倾沉默着把想要推却的手重新放在了汤婆子上，真暖，暖的心也痒痒的。
男人吊儿郎当的坐在榻上，漫不经心的说着那一幕，被君倾永远记了下来。是君倾心里最美的一副画了吧。
小少年唇角微勾，突然觉得，这个冬天没那么漫长了。
十五岁，皇上驾崩，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慌慌忙忙的坐上了王座。没人知道这是一次有备而来的预谋。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君倾冷眼看着下面的大臣，皇太后的母族，他的姥爷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君倾垂眸，少年穿着龙袍，珠玑琉冕，那应该稚嫩的脸庞却散发着不符合年纪的威严。
那少年勾唇，啊，快了…
龙袍少年珠玑琉冕，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他的母族那群人，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黑色的瞳仁仿佛跳动着火焰。

“众爱卿平身。”
透过人群，少年望见了那人，四目相对，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
上官肆。
先皇刚死不久，不能大办。君倾的大典和酒宴也耽搁下来。
“哥哥！”一个容貌甜美的小姑娘抱住了少年。
君倾属于早长的，可能因为先皇和皇太后都比较高挑，他虽然是个女儿郎如今也有一米七多。
“嗯？怎么了？”少年淡淡的问这女孩，神情淡漠，不亲近也算不上厌恶。
女孩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君倾眯着眸子，眼中诡谲晦暗不明。心中嘲讽，那女人是打算把她培养成个勾人的狐媚子？是用来和亲，还是用来嫁给臣子为他巩固帝位？
啧…。
“哥哥，父皇他…你不难过吗？”小公主仰着头看着少年，几滴泪珠欲落不落。
“难过啊。”怎么会难过呢，他与父皇从不亲近。唯一相处久点的皇后也自从有了小公主不怎么来看他，只是默默的监视他。
偶尔来找他也从未带给他喜悦，只有无尽的厌恶！
他早就过了伤怀的年纪，在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年纪便葬送了自己的近乎全部的情绪。

为君者，不通悲欢。
不通悲欢…
好一个不通悲欢！
君倾敷衍了几句小公主便把人打发走了。
空荡荡的龙宫，君倾喊了一句，“上官肆。”
蓦地，一个人影出现，正是上官肆。“恭喜太子殿下，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还没有，其实这话你应该对我母后说的。你该走了吧。”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嗯，六年到了，太子殿下，我不能护你了。”
“嗯，如此…甚好。”宽大的龙袍下，苍白的手紧紧的攥了起来，似乎忍耐着什么。
男人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道，“如果我愿意…”
还没等上官肆说完，君倾便打断了他，冷声拒绝，“我不愿意。”
上官肆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好吧。太子殿下，我走了。”
君倾没有回答的，看着上官肆那故作轻松的背影，心口蓦地一疼。
上官肆背对着他，一步一步出了皇宫，笑容有些僵硬，“他不愿意啊，是我自作多情了。人家现在可是君，我呢？”
我又是什么呢？
我又算什么呢？
而此时在皇宫中的君倾闭上眼，“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去喜欢一个人。

喜欢这个词对他来说太沉重了，至少，至少让他做完现在想做的。
三年后。
柳丞相涉嫌贪污意图谋反，满门抄斩。皇太后，皇上念其养育之恩，即日送往尼姑庵。
大家都心知肚明，或许皇太后有垂帘听政的意思。可，谋反？这天下都成了君倾的，变相上也算是柳家的，谋反又有什么用呢？班门弄斧而已。
也不知柳家做了何等愚蠢之事，竟然把天子惹怒，连母族都直接舍弃。
毕竟，君倾刚把持朝政，怎么都需要母族的支持。可这一下，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安分下来。
“啪！逆子！”皇太后胸口起伏，一巴掌打了过去君倾被迫侧头，瞬间，少年俊美的脸上浮上了红色的巴掌印。
刚下早朝的少年珠玑琉冕不停作响，龙袍少年勾唇轻笑，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她，声音如此冰冷和他的心一样，“你早该料到有这一天。”
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为的就是这一天。
楚国的王？他从未稀罕过。是她和她的母族强加给他的。
皇太后从小就要强，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为的，不过是自己。
君倾什么时候埋下仇恨的种子的呢？大概就是在他十岁那年。

“阿离，本宫听说最近阿离总是逃太傅的学呢。”
站在女人面前的小少年微微一愣，不安袭上全身。
女人继续说着，“阿离很喜欢荣贵妃的狗？”
君倾立马反应过来，连忙跪在地上。“没有。”
皇后从榻上下来，凤宫里的人早就被她遣了下去，如今宫中只剩她二人。
没人知道皇后那时对君倾说了什么，第二日，荣贵妃的狗死了。
那女人说，“为君者，不能喜厌。去，把那狗杀了。”
为君者，不能喜厌。
为君者，不能悲欢。
他本就不想做这楚国的君！
他想和别的公主一样，穿好看的裙子，学刺绣，结识其他大家闺秀，哪怕，哪怕等她及笄要去被联姻，她也愿意。至少，他曾开心过，他曾身为一个少女该有的模样过。
可是啊，一切都回不去了。
“哥哥！那是母后啊，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小公主哭着跪在龙宫的地上说着。她已经失去了父皇，不能再失去母后了。
“我残忍？那你可知她对我做过什么！我残忍？哈哈哈哈…我残忍！”少年被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变得癫狂。这简直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了，他残忍？他残忍就不会留下与那女人流着一样的血的安乐公主！

“罢了，你出去吧，朕有些累了。”
一个月后，那骄傲了一世的皇太后自杀了。那曾被皇太后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公主逃出了皇宫。
三年后，鬼面战神率三千精兵保卫了皇城。
君倾喝着酒，抬眸看了看前来的二人，战神和他的妹妹。
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唯独那人…君倾的羽睫颤了颤，罢了，如今的自己被那女人服药五年，早已半男不女，也就不给他添累了。
骄傲的自己也不允许，如此破败不堪的自己展现在众人面前。
笑着饮下了毒酒。
“再见了，这令人生厌的皇宫。”
战神顺利登基，小公主成了皇后。
曾经公主怀疑过，为什么她的出逃和战神谋反都如此顺利。
她那个从小就被称为天生的君主的哥哥为什么如此淡定。
小公主和战神心知肚明，那个人一心求死。
没过几年，异姓王上官肆带人大举侵了皇宫。之前不少人劝他，那人已经死了，你又是何必呢。
上官肆笑了，为他复仇总归是好的，总有人是记得他的。
那一次，上官肆输了，他在君倾所死的龙宫里自刎了。
他笑着，“地狱那么冷，我来护你。”

上官肆在十五的时候便去战场杀敌，那一次他险些丧命，是柳家长子柳长明将军救的他。那时的他还算年少，说救命之恩必报，于是在君倾九岁那年也就是第二年，柳家人找上了他。
一护便是六年。
他想着，君倾要是不嫌弃，他做个男宠也无所谓，也算暗中可以保护他。可是啊…他不愿意。那又如何，他愿意！他愿意护他一辈子，哪怕下黄泉碧落他也甘之如饴。
此生，我护你。
温凉（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