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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心能假说

2023-05-17 来源:百合文库

【小说】心能假说



机械神教。
我费心从图书馆借了讲宗教史的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都没能找到与这个宗教相关的信息。就算冷门如德鲁伊教,繁杂如萨满教,这本书都是有详细提及的,何至于偏偏没有机械神教呢?这种崇拜机械,喜好秩序的宗教,不可能在历史中默默无名。
但就是没有,完全查不到信息。
给民政局打电话提问,又或者向大学教授投邮件咨询,都不失为答疑解惑的妙法。可踌躇良久,终于还是放弃了。如果我是稳重的成年人,或许还能百忙中抽点闲心,拓宽下视野。可我偏偏不是,所以就算空闲时光大把大把,也不好意思真去问。于是乎,机械神教还是疑云重重,其历史起源我是一概不知。
但我至少能看见他们现在正做着什么。那么,机械神教的教徒就是在不断搞聚会,讲经文,似乎谋划着什么大动作。他们云集在这个小小的镇子里,购买地皮,添置厂房,每天到电子厂旁边的垃圾堆里拾荒。再往后就看不到了。教徒也不传教,几乎与世隔绝,只有在发觉我窥视时,才冲上前威胁一两声。
都是些很无聊的威胁,简直像是在恐吓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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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有打扰到你们嘛。”我装出很为难的样子,“我只是路过……”
然后他们就会一言不发,气冲冲转身走掉。那些人骑着三轮,开着面包车,把花花绿绿的导线搬走,又将各色面板运送。这片土地可是久经电子元件污染,重金属严重泛滥,他们这么做到也算是件好事。直到夕阳沉下西山,天尽头弥漫起幽蓝雾气,各自才打道回府。我跨上自行车,走与教徒相反的路,最终谁也看不见谁。
时间一天天过去,机械神教也愈发招摇,公安却根本管都不管。不过他们确实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自顾自说着一般人对不上电波的语言。对着汽车打躬,朝向电脑敬礼,明摆的精神病人行为,可镇民也算是渐渐习惯了,不再在意他们。在这期间,我升上了初中。
成为初中生,换上新制服,然后继续每天放学后观察神教。以前河边因环保停工的废工厂又开始人影闪动,烂玻璃窗后时有火花四溅,发出打铁的清脆音响。教徒非法占据了这里,借由高墙庇护,一个个不知做什么的零件制造出来。这些零件我也捡来过,全都古朴拙稚,简直像殷商时期的老古董。
他们竖起了自己的大旗,在外墙绘制教派徽记,“十二齿齿轮内嵌金色五角星”。就是这样,跟建国前国旗备选方案几乎一模一样,不知究竟谁抄袭谁。大概是机械神教的人不要脸。上初中后个子长得快,虽然还是比几个女生矮一截,但总归是有资本壮起胆子来了。我几次偷混进工厂听布道会,这才好歹知道了些机械神教的细节,算是弄明白其目的了。每每想起,总会对这个教派的理想感到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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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查丹玛斯曾发下预言,说恐怖大王将在1999年从天而降,这恐怖大王就是机械之神。现在1999年已经过去了,我们错过了召唤仪式……”
工厂亮着白莹莹的节能灯,比起秘密集会,倒更像罢工前工人领袖的演讲。抄袭自1949年的徽记更平添了这一错觉。空气闷热,人挤着人,我流了许多汗出来。
“所以,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让时间回到1999年。”
牧师说完这句话,台下当即鼓掌,传来欢呼的狂潮。我被裹挟其中,也一并狂热起来,装着样子。希望审判日来到,主神降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想追寻既定的日期也理所当然。但“时间倒流”又是怎样的事情呢?他们果真能找到穿越时空的办法不成么?
我继续窥视着。
机械神教陆陆续续造出了许多机器人,双足站立,如人类一般行走,看起来比那些顶尖学府的先锋作品还要高级许多。安保很快就换成了它们,一个个头顶广角镜头,戴着扫描机,对身份牌严格验证,死板得很。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混进去了。高年级女生也转移了场地,那是只有她们的私立女校,想偷看也偷看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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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无聊地上下课,心中总有着躁动,甚至想和机器人打起擂台,拼个你死我活,硬闯进去把教会的秘密揭晓。但我肯定打不过它们。所幸自己和班长友好了起来,家又顺路,能同她一并上学放学,在夕阳下回家。我跟她说机械神教的故事,带她站在工厂远处,分析站岗机器人的本领。
十二齿齿轮内嵌五角星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好似风帆。我们就坐在旗杆下,对齿轮齿数发生争论,然后站起来重新数一遍。她比我高两厘米,校服总是整洁干净,我却老拘谨地像个初次担当升旗手的小学生。她常就这点笑我。
“我每天带给你一盒牛奶怎么样?”班长笑着说,”我不喜欢喝牛奶,家里又每天都订,干脆送给你,让你长高点。”
“喂!”
于是我每天都能得到一盒牛奶,插入吸管,边喝边走,眼见着教徒神经兮兮地朝银行ATM机点头哈腰。自从约定和她一起走后,我就不骑自行车了。
机械神教组建了自己的乐队,不少成员原本就来自唱诗班,我在教会里见过。他们操起电吉他贝斯架子鼓,在舞台上大唱朋克,从晚上八点直唱到第二天早上,引爆全场。不久后还灌制唱片,出了专辑,我也特地买来听过。电子配乐滥斟是他们乐队的一大特色。班长倒是不喜欢朋克,她一直偏好古典。我也开始听古典了,先从课本上讲过的贝多芬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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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趋近美好,日子发出响声。
民政局还是没来,公安局依旧不管,最多是环保局接到举报走一趟,发现没什么大事后,被教徒们一顿好吃好喝送出去。班上无聊的人开始传绯闻,炮制我与班长间不存在的故事。那是我希求发生的故事。
过完暑假就初二了。这学期期中时,班上转来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后来才知道是机械神教的。我常去问她打探内幕,她却理都不理,反而哭着朝老师告状,然后我自己挨批写检讨。她不久就又转学,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大概是去了机械神教教会内部的主日学。很奇怪,他们也有主日学。
“我与机械神教的故事”变成了“我与班长的故事”,就算是天尽头的浅淡雾气,也能给我们带来无限惊喜。有次在桥底下捡到没电的狗型机器人,与班长拉勾保密,带来电池,偷偷在这里养着,竟然也没被教会发现。机器狗头上有神教徽记,性格却和普通的狗毫无差别,只怕是超越索尼公司的技术。只不过有一点很不同——普通狗是摸上去毛茸茸暖呼呼的,而机器狗摸上去却光滑冰凉,正适合这样的夏天。
尝试喝很酸的饮料,吃很辣的菜,在麦当劳选择最苦的黑咖啡。然后被班长笑话,只好老老实实倒入糖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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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麦当劳都有机器人员工了,是机械神教的造物,然而跟人类员工一般待遇。找它点单,也听得懂,服务什么的全做的来。这是怎样的技术呢?大概是超越已知人类,只有形而上学能解释的技术吧。如此说来,机械之神就果然是真神,我也该加入教会,一起信仰了。但这终归只是想想。
期末考试时扔纸条问了班长答案,她因此与我生闷气,足足三天一句话不说。而机械神教则又购置了一块地皮,大兴土木,似乎在建设独栋楼还是塔什么的,就连工人也是机器工人。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建筑物一天天建起来,我起初独自在树丛里观察,记录,后来却多了个班长。她也不观察也不记录,只是单纯地在那里而已。
她早就不生气了。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去看机械狗,在桥下写作业,淙淙河水就在脚底流过,一直淌到视野的尽头。中午时天很热,偏偏这里最凉快,每当看见行人无精打采从桥上经过,心中就涌出快意的窃喜来。有时怠惰了,也会去抄她的暑假作业,当然又少不了被说一顿。
机械神教的人忙着建楼,其他活动少了,走路上,也不大能再见到他们行礼鞠躬的风景。现在总算能看出他们在建什么了,那是钟楼——莫非是时间机器不成么?把猜想跟班长说了,又被称作“幼稚”、“天真”……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夏的气氛越来越浓。南方的城市向来不遵循农历,八月流火,天气却未必转凉,唯独河水不依不饶自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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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建好了,典型的哥特式风格钟楼。钟面上的数字是罗马数字,指针镂了花。钟楼腰部有个机械日期显示器,显示的正是今天日期。精确到天的日期。
这一天,我们都换上很清凉的夏装;这一天,全镇的机械神教教徒都聚集在钟楼前,举行盛大的剪彩仪式。就连家用电器也蠢蠢欲动,洗衣机啦电视机啦,无一不慢慢朝那个方向挪行,隔几分钟就得搬回原位去。现在才刚过中午,天边却早有暮色,一片鲜艳的水淋淋的橙红。
我拿望远镜看他们齐聚。礼炮响,礼花射,彩带在古早的光晕里四散开来。指针转动,是逆时针的转动。
什么东西开始了。
“动了。”班长说。
但指针只是单纯地逆向旋转,越来越快,终于化为残影。世界还是这样的世界,什么都没发生,西流的河水仍然西流,深沉的暮色无非向更深沉前进。班长还在我身边,小口喝着橙汁,与天空仿佛渐融一体。世界照常运作。本轮均轮,均轮本轮。
机械日期显示器倒是在不断跳转,一天天回溯,大概要回溯到1999年7月的某天,然后“谁都未曾见过的巨大雷神,它发光时,太阳将会停止天天运转。”我百无聊奈,她百无聊奈,而世界已经走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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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那种终末将至的自觉。
“今晚到你家吃好不好。”她突然抬起头来,“我爸爸妈妈都出去了。”
“可以是可以啊……但……”
“吃完后你到我家来吧。”
“什么?”
“不,没什么。”
她又把头低下去,用力吸橙汁。但橙汁已经喝完了,她所吸只是空气。
钟楼前风烟滚滚,教徒齐声叫唤,也毫无作为没在民政局登记的邪教这一自觉。显示器已经跳转到了2012,玛雅人曾预言过这年的灾难,却一切照常。好像但凡末日预言,到那天时总会错过。2010也到了,这年似乎也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使劲想,却一点也记不起。再是2008,中国发生许多大事的一年——就快到了。
假想的世纪之交即将到来,接着是假想的1999年12月,目标的“7月之上”更近了。她捏住我的衣角,从长椅上翻身下来,将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感受到她的气息。
在假想的时间里,我和她逐渐变小,最终成为婴儿。但在现实的时间里,我和她并肩站立,一起见证黄金世界的来到。
可以倒计时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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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月,我们开始“7月之上”。
手机从我的口袋挣脱,飞向钟楼,班长的手表也是一样。洗衣机冲破了身后的窗子,冰箱,微波炉,都是如此。哗啦啦的碎玻璃声中,我们捂住头蹲下身子,发出尖叫,家用电器则齐齐飞向天空。在混乱的间隙再往那观望,透过一层层玻璃组合,能发现机器人们也在飞升,小镇四面八方的机械构造开始在钟楼上空汇聚。
我想起了机器狗来。
拉住班长的手,在蜻蜓飞舞的原野上狂奔,横冲直撞,只为了最快速到那里。鼻子里满是铁锈味和青草味,汽车不时在头上掠下影子,发出破空巨响。但是没人出来,没人惊慌,小镇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奔忙,就连便利店都未在雪糕机消失后派人查看。自行车也一并飞起,向橙红天幕制造闪光。
等到桥底下时,已经看不见机器狗的踪迹了。
班长跪下来小声抽泣。耳边各类金铁碰撞的声音。
在我初一升初二的暑假,时间被重新定义为1999。紧接着,恐怖大王从天而降。
“圣心造出幸福的灵魂
圣言作为永存之物受人尊敬
1999年7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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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安哥鲁亚王复活
恐怖大王将从天而落
届时前后玛尔斯将统治天下
说是为让人们获得幸福生活
谁都未曾见过的巨大雷神
它发光时
太阳将会停止天天运转
天使人类的子孙
统治着我们
也保卫着世界永久的和平
他为了终结而中途制止战争
和平得以长期永存”
如果我说我变成了超人,直接将机械之神一拳撂倒,那“我与班长的故事”就变成了“无聊透的俗套故事”。事实上,家用电器只是在天空旋转,融合,散发耀眼白光,传出刺耳的电子音与白噪音。橙红世界趋近血红,我们仰望长空,并且落下泪来。
也许是感动的泪水,也许是强光刺激角膜留下的泪水。都有可能,甚至两不妨碍。
机械之神在光明中显出身形,伟岸如佛陀,庞大似泰坦,仿佛夏日余晖里偶然诞生的一抹幻象。小齿轮像雨一样落下来,晴空的太阳雨,砸人身上也不痛。齿轮落入河流,溅出水花。捡起来看了下,是十二齿的,只不过空心。
我紧紧抱住了她。
一定得紧紧抱住,要不然等激励事件达到高潮,只怕我们都会真正在夕阳里融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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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握住她的手,她想握住我的手,这是早已相知,却不能行动的默契。在世界的终末之刻,我们牵着彼此的手,就那样躺在草地,完全放松,任由代表无机生命的大雨倾盆而下。我又想起了机械神教牧师的话,他说,无机生命体总有一天是会取代血肉的。
只怕那就是今天了,1999年7月的某一天。
她的手心潮湿而温暖,一点也不空幻,让人能自信这就是当下的真实。我透不过气,胸口悸颤,不由得加大了握的力度。望远镜早就在跑来时弄丢了,远处景象看不真切,在机械铁幕里完全模糊。我高兴自己不再是往日的自己。
至少跑了,看了,经历了。
然后,就应该“冲破”,然后“成功”。假设能做到。
假设我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初中生,不是个纯粹的青春期热病患者,而是个稳重的成年人……那么,我就能给武警打电话举报,或者向749局写信函求助,在萌芽中扼杀端倪。可惜我不是。我想要守护身边的人,不管这好歹对错,正确与否。可惜我不是。
蜻蜓停在了鼻子上。
“故事结局会怎么样呢?”她问我。
“一切重归平静……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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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
“可能是连亿万分之一概率都不到的大概。”
“唉唉,可惜啊!”
“可惜!”
天使人类的子孙在哪里呢?
想喝更酸的饮料,吃更辣的菜,在星巴克点一杯更苦的黑咖啡。班长会笑话这种装成熟的行为,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很好的事情么?如果自嘲能被他人的调侃代替,那就委实妙极了。所以——
“想喝啊!”我说,“要是能在这个时候喝点汽水就好了。桃子味的汽水。”
“你不是说只有女孩子才喜欢桃子味的汽水吗?”她笑了笑。
“谁在乎呢?那就当女孩子好了,反正比继续这样下去好一百倍。”
机器人的革命来临了!献祭所有的家用电器,献祭所有的电脑手机,换来恐怖大王的君临天下。它的弹簧音优雅,活塞音顺滑,咬合音惬意而舒适,是真真正正的高贵生命体,也许能叫全体碳基生命自惭形秽也说不定。我于是喝下假想的桃子味汽水,在这假想的1999年,等待假想的新世纪来到。
唯有班长不是假想的。她就在我身边。
“干杯!”
我大声喊出两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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