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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23-05-17童年回忆 来源:百合文库

蝴蝶


他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迅速地捏住黄蝴蝶的一只翅膀,就像过年时才放的二脚踢,一声响后黄烟就冒出来。那只菜花蝶急速扇动的翅膀就像一团黄烟绕在大弟的手上,好像他的手里攥着一个二脚踢一样。
大弟转过身来用他那种特有的神情看着我,好像在嘲笑我这个姐姐的胆小。他总是很好胜,总想证明他比我强。现在我只能躲在他身后看着他捉蝴蝶的行为只会让他更相信姥姥那些女不如男的坏说法。想到这里我哼了一声,没有理他,扭头就走。他用另一只手一把扯住我的衣服下摆,“不是你要蝴蝶吗?你咋走了?”边说边小步跑到我的身前。虽然就差一岁,他个头可比我矮多了,才刚刚到我的脖子,哼,小矮子。“我要啊,我去找东西装它,那你愿意一直拿着它就拿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黑洞,说:“拿着就拿着。”
“你掉牙了啊?”我往正屋里走,侧过头问他。他低着头看蝴蝶,含混地“嗯”了一声。
“我上次那颗牙是吃大白兔奶糖的时候被糖给扯下来的。”“后来呢?”他凑近我,想看看我的牙齿。“后来牙就掉了嘛,我妈还把牙扔到了房顶上,说是......”“我是问奶糖,你吃了吗?”“我肯定吃了呀,一个礼拜我只能吃两块奶糖,当然不能白白扔了,所以我趁我妈不注意又偷偷把奶糖吃了。”“嗯,我要是你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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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正房,妈妈在客厅里嗑瓜子儿,一边是黑黑白白的瓜子,一边是白白的瓜子皮,茶几上就有了两个小圆堆。如果不是这两个小圆堆,我肯定看不出上面的瓜子,因为茶几就是用黑色和白色混在一起的石头做的。虽然我觉得这个茶几很丑,但是妈妈非要买它,爸爸和我都没办法。
妈妈懒洋洋地抬起眼,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你们把这东西带到家里来干什么,快拿出去,小心把眼睛给弄瞎了。”“妈妈,我想找个瓶子把蝴蝶放进去。”“咱们家可没有,你自己找去。我听人说蛾蛾的翅膀能把眼睛弄瞎,你再皮,小心眼睛瞎掉。”大弟一直没有吭声,自己转头撩起门帘走进院子里。“瞎就瞎!”我不甘心地回了妈妈一句,也急忙跑回院子里,这样就听不见妈妈又骂了什么话。
大弟在院子里背对着我站着,手里的蝴蝶好像快要死了,不再拼命地扇动翅膀,只是偶尔扑闪一下。现在正是中午,太阳在正南面,大弟身上好像也在发光,刺得我眼睛疼。我转了转头,发现院子的台阶下面有一个火柴盒,我跑过去把它拾起来,发现是个空盒子。“弟弟,弟弟,你过来,我找到装蝴蝶的东西了!”我跑到他身旁,把火柴盒里面那部分抽出来大半,递在他胸前。大弟没有动。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大弟的妈妈就是瞎子,前两年突然就不见了,大人们都知道她去哪儿了,但我不知道。我问过妈妈,她说“想这些还不如多看看书”。后来舅舅又带了一个女人来过我家,那个女的和以前的舅妈不一样,比舅妈胖多了,脸上总挂着笑,还给我买了一支笔当礼物。但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舅妈,她的笑看起来像真的开心。那天大弟没有说一句话。后来舅舅又有了一个儿子,我有了二弟,大弟就和姥姥一起来我们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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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是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能让他开心点。我的手就一直伸着,没收回来。他用一只胳膊抹了抹眼睛,把火柴盒接过去。一只手还是捏着蝴蝶的翅膀,一边把里面的一层推进去一边慢慢松开蝴蝶,然后把盒子递给我。他的手肉肉的,小小的,白白的,指甲缝里有一条黑色的线,一定是凿水道的时候弄脏的。院门前有一条小道,一到下雨天就会有一片片小水洼,这时候我和大弟就会趁妈妈不注意溜出去,捡一根小棍,插在一个水洼的边缘,用力地画向另一个水洼,就会有一条细细的水线沿着小棍走过的路径流下去,往往中途会断掉,需要沿着原来的路线用力地多画几下,就能开辟一条水道。然后就是一遍遍重复,但我们想要把所有水洼连通的伟大计划总是被妈妈打断。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把我扯起来,指着我身上不小心沾上的泥巴,开始骂我:“你看看,你看看,刚刚穿的衣服又脏成一团,你是看我闲着难受,成心给我找事做。
多大的人了还玩儿这个,给我回家去!”每次她都这样说,我都习惯了。这时候最好还是听她的话,乖乖回去把衣服换了,然后用旧牙刷把指甲缝刷干净。妈妈实在太爱干净了,有好几次我看到妈妈把姥姥洗过的碗又洗了一遍。
我把火柴盒接过来,有点犯愁,家里现在是回不去了,妈妈肯定正在气头上,回去又免不了一顿骂,该把蝴蝶放在哪儿呢?“我们把蝴蝶放哪儿呀?”大弟没作声,看了看四周,扯了扯我的袖子,朝院子外走去,我连忙跟上他。院门前的小道上有一层薄薄的黄色的沙土,每次爸爸从外面骑着摩托车回来的时候,车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团黄烟。夏天的时候,学校放学早,到家以后天还亮堂堂的,不像冬天,要等到天变得灰蒙蒙才可以回家,我就拿着书坐在门口等他,他总是能变出一两件好东西,有时候是两颗香瓜,有时候是一只小鸡,我最想要的就是用白纸包着的大白兔奶糖。小路高高低低的,爸爸也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就像一只兔子,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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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弟穿过土路,径直走向屋前那一大片空地,我在后面跟着他。走了好久,他停在一个小土屋前。“大弟大弟,这是你盖的房子吗?你什么时候盖的呀?”“不是我盖的。”“那是谁盖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的秘密基地,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我点点头,他还是不信任地看着我,“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先是往外拉了拉门,然后用力撞了好几下,门才打开。他没有让我进去,虽然我不大高兴,但还是把火柴盒递给了他。他钻进那个房子里去放盒子,我就用指甲在墙上划出一道道线,等划痕够深了我就抠下一小块来,然后把土块捏碎,撒到地上。正当我沉迷于这件事的时候,耳边隐隐约约传过来妈妈的呼唤声,“吃——饭了——,吃——饭了——”。我抬头看了看像被洗过很多次的蓝天,有白烟从家的方向飘过来。妈妈喊第二声的时候我大声喊“知道了——”边喊边往家里跑。
大弟听见我的声音,把门一拉就来追我。“姐,你等等我!”
当我和大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回院子里时,发现有几个陌生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个老女人和一个男孩儿。男孩儿看起来和我一样大,女人比妈妈还要胖,短短的头发都被拢到脑后,她笑着看向我和大弟,“这是童童和华华吗?都长这么大了!过来,让老姨看看。”大弟往后缩了一缩。妈妈推了我一把,“问老姨好。”我不是很愿意靠近她,她身上有种奇怪的味道,非常呛鼻。我一步一步地往过挪,低低地说:“老姨好。”她一把把我拽过去,用她粗糙的双手握紧我的手。她虽然是对着我说话,但是眼神却好像在望着妈妈,而且她说的话我也听不太懂。什么手头宽裕点就还、收成不好、哪比得上你们,就好像我们说的不是一种话。小鸟小羊说话我听不懂,但是怎么她说话我也听不懂呢?她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一阵,我只能站在她前面,浑身难受。我回头看看妈妈,她脸上还残留着笑容,眼神瞟向窗子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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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话了,“正赶上午饭的点儿,吃口饭再走吧。”“不了不了,早上吃过了,晚上还要回去喂猪。”“嗨,吃口饭的功夫,夏天天长,吃完再回也不迟。他爸拿回来点现猪肉,今天就烩酸菜吃了吧。”“奥,那也行,也行。”那个声称是我的老姨的女人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双手在她的大腿上搓了搓。我连忙后退了几步,转身跑到妈妈身边,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发现她竟然还穿着长裤。“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南屋盛饭。”我“哦”了一声跑向南屋。“多拿几副碗筷!”妈妈在后面喊。进了南屋,熟门熟路地掀开锅盖,拉开抽屉,数了六根筷子,加上今天的客人,又数了六根,拿出碗,摆到灶台上,正当我准备去找勺子的时候,墙角的一个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轻轻撑开袋子,用手抓了一小撮,发现是白面,袋子和墙之间还有一个蓝色的小布包,我把小布包拎起来,有一个小缝,刚看一眼,我的心就开始狂跳。
一定是大白兔奶糖!一定是!我朝门外看了一眼,没有人。我好像已经闻到了奶糖的香味,咽下的唾沫也变成了甜的。这奶糖是哪儿来的呢?妈妈总是把奶糖藏在衣柜里,而且她心里记着数,每次我一偷吃,她准知道。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我的手就打开了布包。就一把!就抓一把,没有人会发现的。我抓了一把塞在上衣口袋里,又抓了一把塞在裤子的口袋里。布包一下子就瘪了,我犹豫了一下,然后隔着布包把剩下的奶糖挤了挤,但是显然它无法重新变回原来胖胖的样子了。我突然想起盛饭这件事,慌忙放下布袋,回头去盛饭。因为今天的碗比平时多,我就多跑了两趟。每次走在路上我都用胳膊肘顶一下我的口袋,然后用力把它压平。饭端上桌发现多了一碗饭,大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童童,你去找找你弟。”我已经夹了一块肉准备送到嘴里,“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我忘了吹一吹就一口把肉吃进来,烫的我呲牙咧嘴,张着嘴哈了几口气,混着口水嚼了几下,喉咙一骨碌,把肉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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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瞅了我一眼,“看看你那个吃相......”这时候大弟突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拿起碗筷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
“她爸呢?”
“在修车铺上。中午不回来吃。”
“噢。”
......
“你妈不跟你们一起吃?”
“她吃素,不吃油水,自个儿做饭。”
“噢。”
饭桌上大家都在专心地抢那几片肉,聊天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我不敢一直夹肉,那样妈妈又要说我了,只能吃几口菜再夹一块。有好几次大弟的筷子和那个男孩的筷子都落在同一块肉上,最后都是大弟把肉夹走。他在吃的时候都会看着那个男孩,脸上仿佛带着微笑。不一会儿,肉就没有了,盘子里只剩下酸菜和土豆。这时候往往话就多了起来。
“你还记得以前村里的拴狗吗?”老姨在嚼米饭的空当又挑起了话头。
“就是买酱油那家的儿子?”妈妈接了一句。
“是,就是那个孽障。今年春天被打死了,你知道不?”
“不知道,怎么就被打死了?”妈妈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边吃边问。
“偷东西。偷哪儿不好,去偷村长家。让村长家的两个儿子揪住打了一顿,送回家没几天就断气了。”一根儿酸菜卡进老姨的牙里,老姨放下筷子,用两根手指捏着牙,想把菜丝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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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最后怎么着了?”妈妈已经把米饭吃光了,放下筷子,像是要好好欣赏老姨怎么把卡进牙里的菜弄出来。
“还能怎么着,村长给拴狗家送了两桶油,两袋面,给了500块钱,去的时候还提了两瓶酒,当天两个人就喝了一瓶。本来也是他家儿子不成器,出了这么些不光彩的事情,还能怎么办。”老姨终于把牙缝里的菜丝揪了出来,在手上搓了搓抹到了桌子上。
我一直在专心吃饭,几乎要忘记我衣兜里的奶糖。一听到“偷”字,我不由自主地弓了弓背,脸几乎要埋到饭碗里了,耳朵却把老姨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来。那个去偷的人不仅被打了,而且还断气了。我不知道断气是什么,但是“打”的厉害我知道。上次我一个礼拜没写作业,老师专程到我家来了一趟,当时妈妈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顺手就拿了一条湿毛巾抽在我的脸上。第二天我就变成了熊猫眼,同学们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编了个撞到树上的谎。那时候我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叫耻辱。
我感觉口袋里的奶糖越来越鼓,硌着我的腰和腿,我想伸手去压一压,又害怕会叫妈妈发现。等到饭吃完了,我的手更是没有地方可以放。就在我摆弄我的手的位置的时候,老姨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今天吃好了,得走了,不然等赶回去太阳落了,最近村子里杂人多。”妈妈也没有怎么挽留,“等哪天不忙了再来啊。”“哎,哎。”老姨应答着却没有起来的意思。“妈妈,我想上厕所。”“想上就上,这种事又不需要找我通报。”她们一定很快就会发现奶糖不见了,我要把这些奶糖马上处理掉。可是扔了我又舍不得,藏在哪儿好呢?我想起了大弟的小房子,那里一定不会被发现的。想好了地方我就开始狂奔起来。门是虚掩着的,用力一推,门就开了一条缝,我侧着身子挤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只有从门缝里射进的一束光。我找了一个墙角把奶糖掏出来堆成一堆。放好奶糖,脑袋里的那个东西还在突突地跳,喉咙发干,我干呕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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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放蝴蝶的火柴盒也在墙角,我把它捡起来,发现它被拉开一半,蝴蝶不见了,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妈妈正铁青着脸站在院子里,大弟在旁边耷拉着头站着,老姨和那个男孩子已经不在了。我的心里有预感刚刚发生了什么。“过来。”我走过去,没有像往常一样站在大弟旁边。“奶糖是不是你们偷的?”我抬起头,正对上妈妈的目光,“什,什么奶糖?”我的喉咙紧的几乎发不出声音。“你们少给我装蒜,那是你老姨的。借不上钱还要拿回去,也不嫌寒碜!”再说话肯定要露馅儿了,我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盯着地砖缝。“你们俩就给我好好站着,不说出来就别想吃晚饭!”妈妈扭头去拿碗筷,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回头问了一句,“华华,你中午去哪儿了?”“我说了,不是我偷的!”听到声音我朝大弟看了一眼,他脸上全都是泪水。他喊完这句话就冲了出去。“可把你们这些小圣上能耐的,一个比一个厉害!”妈妈把勺子摔在锅里,发出闷闷的一声。
大弟知道奶糖是我偷的。我再也没有去那个小房子里看过,大弟再也没有像个跟屁虫跟在我后边。我换下了半袖、短裤,穿上了又厚又沉的棉衣,院里的梨树也在几个大风天里掉光了叶子。大弟每天中午都会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在我们吃到一半的时候不声不响地回来,我们也渐渐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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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天,大弟再也没有不声不响地回来。他被困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了。那是一个临时搭的房子,一连几天的大风让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它终于支撑不住身体,轰然倒塌。大弟就在里面。姥姥连着好几天坐在南房门槛上哭,说着一样的话。“你们这些小杂种哟,是要了我的老命呀——我的华华呀,你怎么就没了——走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扒出来的时候身体都硬了——你们这些孽障......”后来姥姥也不哭了,又开始每天颠着小脚转来转去,搬到正房里和我们一起住,把南屋腾出来租给了一对年轻的夫妇。
我有时候会去原来的小房子在的地方看看,有时会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我忘却了的事。
院前的小道两旁长着又高又粗的大树,每年夏天树叶上都会落满了茧。我和大弟会把下边的树枝折断,把树叶扯下来扔进火里。过一会儿就会有烤肉的香味飘出来。有一天学校教了我们“破茧成蝶”,我问大弟:“我们烧死的是不是还没有长大的蝴蝶呀?”大弟说:“那不是蝴蝶,是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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