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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风(上)(已完结)

2023-05-17中篇小说完结小说 来源:百合文库

猎风(上)(已完结)


·双线叙事,含警匪元素,前生今世。
·预警:本篇中篇小说可能含有部分同性情节。
一、
小城很小,如果心急,开车绕一圈不到十分钟。小城很老,盛于旧朝,有飞檐斗拱,亦有衙门楼庙。
西北蔚蔚寥寥,它并不夺目,似栈道一隅,供远游的旅人休憩。保存完好的古城墙沉默地立在小城四周,任风吹雨打,护卫了城里的居民上百年。城里半是古意盎然的木质建筑,半是砖瓦低垒的现代工厂,棉纺织厂、酿酒厂、造醋厂,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至内陆仿佛将这里遗忘,轻工业也许曾给这里带来过一时的繁荣,而现在,更多的只有隐隐落寞。
无论如何,小城今日无事发生。
小警察这样想着,按下车窗,手肘支在窗边看向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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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如洗,云絮缓移,日光明盛,风里没有一丝尘土气,一片朗朗好风景。
警车岁数不小了,走在平坦的砖石路上也能平白生出些颠簸来。磕磕绊绊地回到城门口,小警察看了眼腕表,时间刚刚好,他师父却还嫌慢,嘟嘟囔囔地要他快点交班,城门口对着城区主干道,那里需要值守,通常一站就要至少三个小时,局里是谁都不愿久待的。
换师父上了警车,车门一合,小警察往路口走,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值守台。
“诶,那个谁,你等等。”
小警察回头,“师父?”
“你来。”
依言走回去,小警察把头低到车窗边,老警察叼着烟微微眯眼,伸出手正了正小警察的领带。
“执勤呢,站好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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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警察清清脆脆地回他师父:“欸!”
城虽小,却养过很多人,人们城中生、城中死,同一条路上,有新人洒下的大红花瓣,也有丧客抛落的素白纸钱。小警察从出生始就在这里,中间出去念过几年书,后来还是回了小城。老实说,他也不是多喜欢这座小城,只是离开这方水土就好像失却了几分魂魄,他无法久离。
“您好。”
小警察看向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麻烦问一下,古县衙怎么走?”
小警察指了一下,“这条街一直走,第七个路口,右拐,再直走,就能看见了。”
穿白衬衫的男人戴了副眼镜,文质彬彬的,身上只有一个斜背的小挎包,不像旅人,倒像来小城进行所谓采风活动的文艺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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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谢谢。”白衬衫笑了笑,走了。
小警察继续抬头望天。近些年有越来越多莫名其妙的文艺青年们涌进这座西北小城,有的来了就走不掩失望,有的居然留了下来,开间小酒吧或是美术工作室,一待就是好几年。
一眼看过去,他觉得白衬衫虽然像文艺青年,却不是会久留的人。
值完上午的班,小警察骑着比他还有资历的二八大杠回警局,一路叮铃咣当地按着车铃,招来路边摊贩主的几声笑骂。小警察也快活地笑了,下坡时伸开两条长腿,直直地从坡上溜下去,飞转的车轮轧在砖石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回荡在他经过的每一条深巷之中。
精准地把自行车一个漂移送进警局门口的小车棚,小警察大步迈上三级台阶,心里盘算着食堂中午的菜色,还没往楼上走,就在一楼的接警处看见了那个白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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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找着古县衙吗?”
“哦,是这样的,我有点问题想咨询一下你们,这不是‘有困难,找警察’么。”
小警察认真地再次打量了一眼这个穿白衬衫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很年轻,不过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纹,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白衬衫干干净净,不像是赶了很久的路,又或者是今天新换上;目光温和而平实,小警察相信那副眼镜是没有度数的,文艺青年都爱这样,有事没事戴个眼镜,一副学识满满的姿态。
“那你有什么事?”
“想开家店。”
“这得找工商。”
“我不知道在哪里选址比较好。”
“诶?”小警察愣了一下,“所以你来问我们吗?”
白衬衫笑了笑,正要开口,老警察从楼上慢悠悠地下来了,手里端着保温杯,陈年的楼梯不堪重负发出几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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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谁,你来。”
小警察颠儿颠儿地过去了。
“师父。”
“这位先生不太熟悉咱们乔垣,又急着落脚,你下午不是巡逻吗,带着转一转去。”
“哦,好。”小警察点头应了,又仰起脸嘿嘿一笑,“那个,师父,中午有红烧肉吗?”
“就知道惦记那点吃,”老警察敲敲小警察的脑门子,“给你留了鸡腿,在那盆花菜底下,你自己翻吧。”
“谢谢师父!”
小警察的谢字话音刚落人就跑上二楼了,老警察无奈笑笑,对白衬衫嘱咐了两句,端着保温杯坐进了接警处。白衬衫一点无所适从的感觉都没有,神态自如地接下老警察的话,还有余暇仔细看一看这座小城唯一的警局。
警局的建筑风格跟整座小城都不一样。小城是新旧兼具的,有古代的飞檐瓦墙,也有新修的工厂和酒吧,跨度大又自然融合,不过到底是没有中继过渡,警局便承担了这一工作——它是一座民国式样的小洋楼,不知道是哪家大户留下来的,保存地相当完好,当然内部已经被改成了办公场所该有的样子,墙面还被刷成了半白半绿的经典外观,充满了年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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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很好看。”白衬衫对老警察微笑。
老警察闭着眼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白衬衫没有等太久,旋风一样,小警察从楼上下来了。
“咱们走吧。”
“你……不午休?”
“你想休息吗?我都行啊。”小警察的脚步停在门口的台阶上,回头望过去,午后的阳光零零散散地洒了一半在他身上,有一点落进他眼里,像金子溶化在水面,明盛而柔软。
白衬衫微怔,“我有点饿了,”他说,“能陪我买点吃吗?”
“行。”小警察干脆应了,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到一楼大厅,从老警察腰间解下车钥匙,搁在指尖转了好几圈,“走喽!”
警车孤伶伶地停在门口,白衬衫好奇,问局里就这一辆车吗,小警察一努嘴说这边儿上不还一辆嘛,老前辈传下来的二八大杠,有年头了,回回骑都担心散架,我可不敢拿它载你,回头磕碰着哪儿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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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味道怎么样?”
车停在一家甜品店门口,小警察探头看了一眼,“原来你嗜甜。”
白衬衫扶了扶镜架笑着:“人这一辈子苦的太多,吃点甜的,弥补自己。”
小警察心里觉得这家伙酸得很,嘴上倒不说,白衬衫猜到他心里大概在想什么,却也不解释,进店后点单落座,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怎么称呼?”白衬衫把刚端上来的雪顶咖啡推过去,“这个给你。”
“我姓祝,祝青云。”小警察没有推拒,很自然地接过了。
“‘青云直上九万里’,好名字,有江湖气。我叫江晖,长江的‘江’,余晖的‘晖’。”
“哦。”小警察拿舌头去舔弄小银匙,“那……江先生,你去古县衙看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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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觉得好玩吗?”
“很有趣。”江晖切下一小块面前的黑森林蛋糕,“青云,城里的主干道上最近有铺面要转租或者出售吗?”
“好像有,”小警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因为正在苦苦思索还是不习惯对方突如其来的亲昵称谓,“下午去转转看吧。”
“嗯,你方便就好。”
江晖的黑森林没有吃完,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便再没拿起过餐叉。祝青云注意到了这点,搁下甜点站起来:“江先生?”
“不好意思。”江晖致以歉意的微笑,“有点急事。”
祝青云没说什么,“去哪儿,我送你。”
“就在太和门,不麻烦你了。”
“远着呢,走过去且得一会。”祝青云抓过桌上的车钥匙,“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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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晖不再推辞。上车后祝青云等他系好安全带,默不作声地从兜里掏出零钱数了个数给他。
“这是——”
“我不欠你的。”
是那杯雪顶咖啡的钱。数目正好,不多不少。
难怪点单时这小警察一点都没推拒,在这等着呢。江晖苦笑一下,“祝警官,不至于吧。”
祝青云固执得很,拿着钱的手停在江晖面前:“我不欠你的。”
江晖无奈,“好,我知道了。”
他接过钱收好,祝青云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来,油门一踩,径直驶向乔垣古城东部偏南的太和门。
二、
“江先生想开家什么店?”
祝青云问得漫不经心,江晖则答非所问。
“我想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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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云想了想,“你会亏本的。”
江晖笑了笑,“我只是想画画。”
车停在太和门里,江晖下车走出去,祝青云看见太和门外站了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偏瘦,手里的烟还剩一多半,右边肩膀上斜背了一个军绿色的挎包,包的外表磨损了很多,像在风沙里赶了很久的路。
江晖远远地对警车这边挥手,祝青云没再看下去,掉头回了警局。
傍晚时分,祝青云接到了江晖的电话。他们在警车上交换了手机号码,江晖打电话来不为别的,是想继续转一转找找铺子,眼看着快要下班左右无事,祝青云便欣然应允,骑上警局门口的二八大杠赴约去了。
江晖就等在中午那家甜品店门口,祝青云注意到他身上多了个斜挎包。“事情办完了?”祝青云一个漂亮的脚刹停在江晖面前,目光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包上一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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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了。”江晖笑微微的。“带我转转?”
“行啊。想去哪儿?”
“吃了吗?”
“没。”祝青云十分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要不,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乔垣有没有什么特色菜?”
江晖往前走,祝青云带踩带拖地拿脚尖点地趴着自行车跟在旁边:“香肉锅子?这个外边没有的。”
“香肉……”江晖想了想,“狗肉?”
“对,但是咱们乔垣的锅子不一样,地道。”祝青云一指街面不远处一家餐馆,“那家味道就不错。”
进店落座之后江晖依然没有放下他身上的斜挎包。祝青云忽然伸手轻拍了拍那包,江晖扭头看了他一眼,“嗯?”
“是你画画的家伙吗?这么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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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料,画笔,纸,还有一些现金。”江晖将挎包拉链拉开露出一点,果然有粉红的头像影影绰绰,“找朋友周转了一点现金,我看这边的人好像不怎么用银行卡。”
“那你有没有看上的地段?”
“古县衙附近有铺子待租的吗?”
“一会儿问问吧。”祝青云在桌面上啪一下戳齐筷尖,狗肉干锅已经做好上桌了。乔垣的锅子果然跟别处不同,鲜香爽口,辣得直白,一顿吃完两人皆是额头见汗,尔后抬眼在水雾氤氲中瞧见彼此,忽而一笑,关系倒是拉近很多。
照旧是各付各的。江晖本来钞票拿到一半,看到对面祝青云的眼神便笑了笑,“——‘不欠我的’,是吧?”又把多出的钱放回皮夹子里。
祝青云从裤兜里叮呤咣啷摸出一堆零的整的,看起来平时不太关注开销。这会儿他也不骑车了,推着二八大杠沿着古城的砖石路慢慢地走,江晖缀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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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还有酒吧?”
“外地人开的。”祝青云填饱了肚子顺其自然地打了个呵欠,“你要是想,晚上可以来玩。”
江晖看了一眼落地玻璃窗内的灯红酒绿,紧了紧身上的挎包背带。
古县衙边上多是住家,门面店铺不多。江晖把红艳艳的钞票攥在手里一家家去问,祝青云让他财不露白,江晖不甚在意地笑笑,说你不是在我身边么?警察得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吧。
总算他运气好,真有一户人家被江晖开出的条件打动,同意出租。谈妥具体事宜,江晖与那户人家交割部分钱款,重新背好挎包后拉住祝青云的小臂:“在看什么?”
祝青云回过神来:“没什么。”
这个地方并不特别,人流量也不大,可江晖提出的条件已经丰厚到可以盘下半间先前他们路过的酒吧了。要说哪里优越,大概是这里离南边的迎熏门和西边的永定门都很近,出入方便,视野开阔,二层小楼顶楼可以望见小半个乔垣城区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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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就有泥瓦师傅,祝青云帮忙牵线,两天后江晖的画室就开始装修。江晖一气将这户人家的两层小楼尽数租了下来,楼下装修成画室,楼上日常起居,装修的这些天他就睡在这里,中途祝青云来看过好几次,回回都见他支个画架在那里作画,还不是祝青云见惯了其他文艺小青年的那种油画,而是水粉画。
房间里的静宁持续了很久。江晖落完最后一笔,轻轻往画上送出一口气,取下画夹。
“送给你,好不好?”
画上是一位穿了警服衬衫的青年的背影,正骑着老式自行车在古旧街道间穿行,背景是一轮巨大落日,漫天云霞蒸腾。
祝青云脱口而出:“真好看啊。”
江晖笑了笑,“拿着吧。”
双手接过画,祝青云捧着画纸原地转了一圈,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意思。江晖待那画颜料干透后将画纸轻轻卷起,拿红色细线捆了,放回祝青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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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了好些天,还没好好看一看乔垣。”江晖笑看祝青云,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去哪儿?我下午不值班。”
江晖表示想去城里的古迹民居找找创作灵感,祝青云便领着他去了古城中心,那里有好几座旧朝的古建筑,虽受西北风沙日夜吹蚀,好歹留下一些可供赏玩的。
他们先去了当铺,祝青云时不时给江晖讲解几句,告诉他哪里是交换财物的处所、哪里是收藏珠宝的窖室。整个游览一遍又去向旁边的镖局,都是保存了很多年的古建民居,江晖站在镖局大门处望向檐角蹲着的一排珍兽,旧朝的西北也是这般满眼风沙么?那些珍兽蹲在檐角看了数百年的月亮,不知是否早已看腻。
“……以前还真有劫道的,不找镖局的人来护送,辛辛苦苦一单生意就付诸流水啦。”祝青云指着镖局里陈列的展品摇头晃脑侃侃而谈,“乔垣以前可不像现在这么破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古时候这里是西北最要紧的一座城,往来商队都来这里歇脚,热闹得很。后来修高速把乔垣正好避开了,要不是这几年搞开发涌进来好多文艺青年,乔垣还要再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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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名的文艺青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诶,你看到这把刀了吗?这还有一个故事的。”他们走过镖局厢房正中摆着的一把朴刀,“这玩意儿又叫‘双手带’,刀柄很长,砍起人来算不上利落,不过允许民间持有,也就成了那些江湖人随身的标配了。”
“这里,”祝青云的指尖停在刀镡处,江晖眯着眼细细瞧了,一团赤色污渍。“据说是沾了刀主人的血,数百年未曾风干,特别邪性。”
“难道不是金属锈蚀了吗?”江晖显然不信这套迷信说辞,“哪有这么长时间都不氧化的道理,油画颜料也该变色了。”
“所以说它邪性……”祝青云甚至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像在营造某种古怪吊诡的气氛,“这刀的主人很惨的,县志上说是灭门——整个镖局的人都被杀了,过了好久才被新东家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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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
江晖复又将目光落回那口满是尘灰的朴刀身上,赤色污渍活了一般在他眼前旋动,与刀柄的锈迹当真有些不同似的,渐渐显现出一种极清晰的差别。
锈痕已在岁月中垂垂朽矣,血痕则常看常新,永不褪去。
仿佛正标榜某种鲜明的恨意。
冷水兜头泼下。
“醒了就睁眼。”衙役的声音懒懒散散,“姓祝的,到这会儿了还不认?”
他沉沉道:“我干甚么认?”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不认,我们有的是法子让你认。”
“我是镖师,他们是劫道的匪徒……你们不去抓匪,却囚我于此,是何道理?”
“放你娘的屁!”衙役啐了一口,“人家明明是来向你们一行人问路的,你可倒好,胡乱杀伤一气,不将你即刻绞死已是我们县太爷的恩慈了,少跟我在这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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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然只是那句:“他们是劫道的匪徒……”
“行了行了,今日提审,把脸洗干净了跟我们走。”衙役像兜起一堆烂肉似的将他从腌臜潮湿的草堆里拽起来,再一桶冷水兜头泼下。踉踉跄跄地一路走进县衙,他刚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堂上的本地县令,膝弯便被狠狠一棍打下去,登时只有跪地磕头的份儿。
“堂下跪的可是祝岚?”
他又疼又饿头昏眼花,捂着嗓子干咳半天才点头应是。
“你可知你所犯何事?”
“我未曾犯法……”
“大胆!”
一道喝声如惊雷劈下,喊得他眼前猛地一黑。
“他们是劫道的匪徒……我杀之,有何不妥?”
那县令一拍醒木,“休得胡言乱语!左右,先打他二十杀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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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棍棒伺候他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凄惨形容,可县令再问,他依然坚持自己所作所为只是护镖,所杀之人皆是劫匪。
“冥顽不灵。”县令大手一挥,正待再次用刑,却有一名衙役匆匆上得堂前附耳于他,不多时,堂下施施然走进一位白衣男子,目光四处一转,定定看向县令。
“小人姓江,江暮沉,不才念得几年书,忝列讼师之流。近日听闻有镖师误杀无辜路人一案,特来此地一观——”白衣男子将话尾辗转绕过三道弯折,“小人今日便想为这位祝镖头辩上一辩,不知大人准是不准?”
祝岚挣扎地仰起脸,在他身边站着的这位白衣男子手执状纸,显是有备而来。
“你……”
“祝兄,莫怕。”白衣男子低下头对他微微一笑,“你会无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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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一展状纸,白纸黑字、墨香依稀,口中朗声念诵纸上所写,桩桩件件述说分明。
祝岚跪在地上愣愣看着,一时心头千回百转,竟是看得傻了。
他好像看见一束光,落在了自己破败的身躯上。
三、
“若要依律,遭了旁人格杀便不许反抗的么?敢问大人,律诰、条例、会典,哪条如此规定,哪项如此写就?”
县令支吾半天竟难以回答。边上佐幕咳了一声,接过话茬:“你这厮休要胡言,镖师护镖无可厚非,然则面对无辜过客却兴起杀人,那几名苦主现已查明不过是意欲问路,这祝岚问都不问举刀便杀,不是着意杀伤又是哪个?”
“师爷当时在场?”
“怎么?”
“你可瞧分明了?那所谓苦主当真手无缚鸡之力、腰无刀兵金铁?仵作可验尸?现场可着人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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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验过。”县令听了这话立时沉下脸,“江生这是质疑本官办案?”
“不敢。”江暮沉再一展状纸,“只是巧得很,我日前经过那事发山崖,往崖底走了一遭,大人猜猜小人寻见了甚么——几口朴刀!大人不想瞧一瞧么?”
佐幕一怔:“你何处寻来?”
“自是小人去那崖底细细查验过,确认无误才敢呈上了。”江暮沉笑着,“想是列位差爷办案时过于关心苦主,心中忧虑,才未见崖底种种反常情状罢?”
县令瞪了他一眼,一拍醒木:“将证物呈来。”
那几口朴刀乍一瞧寻常得紧,江暮沉却指着朴刀刀镡处缠着的几缕棉线道:“大人您看。如果小人所料不错,这些棉线应当跟那些苦主身上的织物同源而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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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幕立于堂下细细看了,找来验尸仵作当场辨认,果真如此。
“即便如此,这祝岚手刃数人乃是不争事实。不问而杀,江湖中人行事竟似悍匪一般,使民心不安。”佐幕不依不饶,县令也认同幕僚的话语,慢慢点了点头。
祝岚跪在那里,拖着戴了镣铐枷锁的双手拽住江暮沉的长袍下摆:“他们要杀我……”
“正是。”江暮沉看都没看自己白色衣角上沾着的那些血污,只正色道:“唐人遭贼子入户尽可将其杀了,便是这个因由。这些人手举朴刀逼近镖师押运的财物,焉知不是劫道匪徒?既是遭了欺压恐吓,祝镖头奋起反抗又有何不可?”
祝岚直到被放出监牢都不晓得究竟是谁的功劳。那江姓讼师舌绽莲花为他争辩自是不提,他师父送上的三百两纹银却也上下打点过一遍,最终得以逃出生天,他可以对师父千恩万谢当牛做马,对这白衣讼师就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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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镖头身上可大好了么?”
“已无大碍。”面对依旧是一身白衣的江暮沉,祝岚忽然找不到话来消解两人间的沉默,“不知江公子台甫……”
“知我名姓,还用甚么表字?”江暮沉笑笑,“看你年纪不大,倘你愿意,与我二人兄弟相称便是。”
祝岚默了默,一撩衣袍下摆曲膝跪地:“多谢江兄救命之恩!”
江暮沉没有拦他,“你今日跪过,往后再休提此事。我救你并非图你报恩,只是不忍见无辜之人惨死刀下,因而递上状纸,为的是阎罗殿前不必多出一条冤魂。”
“况且,”江暮沉握住他的臂膀将他扶起,“为兄尚有一事相求。”
原来这江暮沉是个预备进京念书赶考的秀才,山路凶险,他独自一人出行多有不便,想雇个江湖中人随身护卫却又对这方面不大熟悉,想来想去还是找上了镖局,继而遇上了这桩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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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兄囊中羞涩……”
“我知晓了。”祝岚没让他说完那句话,“江兄,我师父刚谈拢一笔生意,要押运一批茶叶和蜡染布匹进京城,我去同师父说这单我来送,你同我一道,好不好?”
“甚好,甚好。”江暮沉抚掌而笑,“如此,我们何日启程?”
“明天?”祝青云一边咀嚼一边鼓着满满当当的腮帮子看江晖:“我上午值班下午做材料,一天都没空啊。”
“晚上可以吗。”
“去哪?”
“记得换衣服。”江晖伸出手正了正祝青云领口七扭八歪的领带,“我们去酒吧。”
祝青云一个没留神将满嘴食物一齐咽了下去,差点没噎住。
“你——咳咳,你不画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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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灵感,只是干坐着,怎么都画不好。”江晖给祝青云倒了杯水,“祝警官,赏个脸?”
第二天下午一下班,祝青云掐着点冲出警局,身后老警察提醒他“衣服衣服”,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换上的衬衫下摆只塞了一半,还有一半在裤子外边儿松松垮垮,看起来稍微有些邋遢。快手快脚地尽数扎进裤腰里,祝青云也没骑车,腿儿着赶到酒吧门口,江晖站在那里等他,手里拿着一台相机。
“先吃点东西。”江晖的目光落在祝青云腰间,常服没有警服衬衫那样挺括,胜在柔软,紧贴住腰部曲线。“然后趁太阳还没下山,陪我去魁星楼转转?你没告诉我那里有一棵花树。”
“哦,那里啊。”祝青云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就是泡桐树嘛,其他地方多得很,我在警校念书的时候路边的行道树就是泡桐,就放我们这儿是个稀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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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到达乔垣城东南角的魁星楼时太阳将坠不坠地挂在地平线上,火烧云泼墨一样在天际挥洒,江晖举起相机连拍了十几张。祝青云看惯了这些风景没觉出精彩奇异,他百无聊赖地倚着泡桐花树向上仰望,绚丽夕光拢住淡紫色的花瓣,忽然有一朵径直落下,正砸在他脑门上。
祝青云诶呦了一声,将那花捡起,犹还不解气似的,双手握住花瓣左右一分,从当中劈了开去。他听见相机工作的咔嚓声,转眼一瞧,江晖的镜头正对着自己。
“这你也拍?”他讪讪,下意识将花瓣碎片往边上一丢。
“好看我就拍。”江晖点开照片放到祝青云眼前,指着屏幕笑道:“这个,很好看。”
手指指向照片中的花树,以及树下的人。祝青云不吭声了,双手插兜原路返回,江晖笑吟吟地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那株花事繁盛的泡桐树,粗壮的枝干笔直向上,树冠却横斜四散,整座乔垣城只这一株花树,便好似因此吸尽了地里的养分,硕大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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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收了余晖,花树连着魁星楼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中沉默,枝叶随风微颤,如同一声叹息。
祝青云觉得,就算自己穿警服也没人会在意,酒吧里人头攒动光线昏暗,穿什么都不会无故招揽别人的视线。
“你在乔垣这么久,就没有来过这里吗?”江晖与他挨得极近,身体贴着身体,说话时开合的嘴唇摩挲过他耳廓,一丝细微的震颤自上而下经由神经涌遍全身,祝青云几乎立刻便攥紧了拳头,这过分亲近的距离使他觉出几分不自在了。
“工作太忙。”他不想也这样同江晖说话,故而将音量提高再提高,“而且外地人开的店,我不怎么去的。”
“怎么,还排外吗?”江晖的笑意都浸在眼底,被酒吧五颜六色的灯光一打,像精怪恣肆,“祝警官,我也是外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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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个意思。”祝青云感觉自己脸上一热,好在他料定江晖看不出,索性不管这些直白道:“这里比较乱……你跟他们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祝青云刚要开口,场中音乐一换,一名穿着暴露的女郎将四肢攀上舞台中间的不锈钢立柱,登时赢来四周阵阵喝彩。他盯着看了一会,再回头时江晖就不见了。
挤出围观人潮,祝青云在吧台边重又找到了江晖。
“是报酬。”江晖将一杯调好的鸡尾酒推到祝青云面前,“谢谢你愿意陪我出来。”
祝青云举着那杯色泽流丽的酒看了看,咬着杯沿谨慎地抿了一下,感觉滋味不错,一口下去小半杯。
“别喝太急,会醉。”江晖手肘支着吧台,脚尖点着地面慢悠悠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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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云摆了摆手,“我酒量还可以。”
江晖闻言一笑,“这跟白酒可不一样,混着喝很容易醉的。”
手机铃声响起,他匆匆避开人群去接,祝青云把酒杯放在一边,有个留了小辫儿的男青年靠过来,很自然地往祝青云身旁一戳。
“刚刚那位是你朋友吗?我没在城里见过啊。”
祝青云看了男青年一眼,“他刚来乔垣没多久。那你见过我吗?”
男青年嬉笑着,“眼生。”
“但我见过你。你是庆明楼边上开冰室的吧?我记得你,姓李对不对?来乔垣小半年了。”
男青年脸上的笑容一垮,“你——”
“放心,没人查你。”祝青云龇开一嘴小白牙,“只不过我是警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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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晖挂断电话回到吧台,正看见有个留着小辫儿的家伙站得离祝青云极近,说话间眼神简直要黏在祝青云身上。他往两人中间一挤,居高临下地看向小辫儿青年,后者哼唧了几声转身退走,却没有走远,视线依然缀着这边,准确地说是缀着祝青云。
“你们认识?”
“算认识……吧?”祝青云嘟囔着抱住江晖的手臂,江晖微一皱眉,拿过吧台上喝空的酒杯闻了闻,又用舌头刮走残存的几滴酒液,眉头皱得更深。
“都跟你说混着喝不能喝太急了。”江晖将空杯推进吧台,杯脚带着些许警告意味轻磕桌面,调酒师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他伸手揽住祝青云,此时的祝青云已渐露醉态,整个人无尾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眼皮子直耷拉,不扶一把能就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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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晖将人半拖半抱着带出酒吧,经过小辫儿青年时乜斜着眼轻轻一望,后者忽然打了个寒噤,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了,遍体生凉。
四、
他被无穷无尽的高温的热水包裹了,那么轻柔,那么绵软——不是液态的水,是仿若无物的蒸气,无孔不入,从关节缝儿里钻进去,誓要腐蚀什么、穿透什么,把所有劲儿化掉,变成一地碎渣子,捡都捡不起来。顺着浪潮上下起伏,混着失控的醉意,他陷入欲迎还拒的失语,烟花在遥远的海平面上炸出绚烂火光,盛大又刻骨,升腾在海天之间,天际只这一线流火,灼灼地大放光明。
刀劈斧凿般的钝痛自里而外缠绵悱恻,即刻被放大到无所适从的欣快替代,而等到烟花陨成残烬,温度消失殆尽,那些愉悦欣快仿佛只是个幻觉,从身体深处、筋骨内部返上来的只剩酸涩与涨痛,星星点点地表露,甩打他的灵魂,令他不得好眠。

猎风(上)(已完结)


祝青云从床上摔下来了。他扶着床角站起来,梦里的痛竟然都是真的,疼得他一时面部狰狞,跟江晖说早安时龇牙咧嘴的,江晖画笔一抖,颜料在调色板上划过一道曲折弧线。
祝青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看一眼光着两条长腿、只披了件白衬衫坐在窗边画画的江晖,硬着头皮道:“你在画什么?”
“昨天拍的那张图。”江晖放下画笔,“不多睡一会儿吗?帮你跟盛警官请过假了。”
盛丰林就是他师父。祝青云默默咽了咽口水,“那个……”
“或者你坐着,当我的模特吧。”
“……行。”
画笔落在纸上几乎是没有声音的。那些极其细微的窸窣响动落在祝青云耳里却被成百上千倍地放大了,此时的起居室过分静谧,他的目光无处可落,只能送进对面那件白衬衫的主人眼底,像漩涡,平静地旋动着,依然无时不刻不在吸引他的关注。

猎风(上)(已完结)


祝青云没有告诉过江晖,其实他近视,有将近一百五十度,距离远一些就看不分明了。可此时此刻,对面全神贯注安静作画的青年的面容无比清晰似的印在他眼中,眉、眼、唇、鼻,寸寸缕缕,是他没有见过的人——他没有见到过的人。
“说来也巧。”
祝青云回过神来,“嗯?”
“我这画笔,好像就是泡桐木的。”江晖落下最后一笔,将画纸展示给祝青云看,“用泡桐木去画泡桐花,很巧,不是吗?”
画面中的夕阳比上回送给祝青云那张还要美,流光溢彩,夕阳下一株巨大的泡桐花树摇动枝干,树下坐着那人只有一个侧面,手中举了一朵淡紫色的泡桐花在嗅闻,鼻尖与花瓣相触,紫色的颜料也浸在人物廓形边缘,相互渲染,交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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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写实。”祝青云指责道,“我明明将花撕了。”
“至少曾经闻过。”江晖也不恼,“你在城里待了这么多年,见过花开无数季,难道就没有闻上一闻吗?”
“那倒是。”祝青云点点头,见江晖将画揭下找地方挂了起来不由得有些怔愣:“这幅画——”
江晖微微一笑,“想要?陪我去做一件事,我就送给你。”
祝岚屈指入口一声唿哨,车队慢慢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寻了处树荫歇息,江暮沉也跟着走过去,手里还拿着经书,页数停在他们攀谈之后。
“说来不怕江兄笑话,师父给衙门送了那么多银子都不管用,那时我当真以为自己会死掉。”
“怎会。”江暮沉一本正经的,“秋后问斩,你纵是死罪难逃也还能苟活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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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岚一怔,继而苦笑:“江兄莫要拿我取乐了。”
江暮沉便转开话题:“还有多久可以歇脚?”
“再走一会就能看见县城,日落之前应当可以住进客栈。”祝岚揽着江暮沉的肩,“江兄果真是个读书人,此前不曾这样走动过么?”
“‘父母在,不远游’,要不是进京赶考,我对此类脚程之事尽皆一无所知。”
祝岚哈哈一笑,“不碍事,有我在,江兄只管埋头念书便是。”
当晚果如祝岚所言车队上下宿在县城客栈,夜至中宵,祝岚睡意依稀,数日监牢生涯给他身体带来的隐痛还未消退,时有时无地折磨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正烙煎饼,祝岚忽然听见一道清越笛音。清婉悠扬,随着疏朗夜风飘进中宵月下、千门万户,笛音如诉,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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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窗看去,对面,江暮沉倚着窗棂手执长笛,月落清辉,映照好一方面容清俊,良人吹好曲,应是妙手裁。
祝岚就这样伴着笛音沉沉入睡,梦里不再是棍棒鞭打、腌臜污秽,而是白衣秀才低头念书的安静模样,救他于水火,带他脱囹圄。
一夜好眠。
次日祝岚问起,江暮沉有些讶异的样子,从包裹中抽出长笛,“这个?”
“正是。”
“是我从家乡带来的物件。”江暮沉将长笛交在祝岚手上,“还是泡桐木的。你会吹么?”
祝岚摇摇头。
“消遣罢了。”江暮沉转动长笛,露出笛尾刻着的一行小字:清溪楼阁暮沉沉,不觉登临夜欲深。
“是你的名字?”
“对。这笛子还是我……我一个恩人送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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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是不大一样。”祝岚颇有些艳羡地看着那行字,“但凡我从前认真进学,现下说不定也能念出个名堂来。”
江暮沉拿回长笛,指节一点点绕动笛尾缠着的穗子,“念书考功名总是长久之事,若你肯学,以你的年纪再回去学几年也是有的。”
“若我肯学……”祝岚喃喃低语,“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呢?如今我能混口饭吃已是殊为不易,还要仰赖师父照拂,离了师父,我甚么都不是。”
“话不是这样讲。”江暮沉安慰道,“我想盛师傅也不愿你如此想罢。”
祝岚却不再说话,呆立半天,良久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在他身后,江暮沉眯了眯眼,掌中紧攥长笛,尔后很快松开,手指转动长笛打了个旋,轻快又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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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响晴暴晒,车队上下俱是疲乏,午后实在难捱烈日照人,到一处村镇寻了阴凉各自歇脚。江暮沉自是同祝岚坐在一处,他也热,却不似祝岚那般四面奔走汗流浃背,还有余裕去为祝岚打来清凉井水。
“只能等上一等了。”祝岚揩去脸上的汗珠,接过江暮沉递来的瓷碗,“日头太毒,不好行路。”
“就怕耽误,赶不及去到下一个城镇。”
祝岚闻言一笑,“江兄也懂得了。确实,不过不打紧,晚些走段夜路也无事,有我在,谁敢动商队财资?”
“我自是信你的。”江暮沉拿起空碗又倒了些井水,“听口音,你不是乔垣人罢?同盛师傅如何相识?”
“说来话长——”祝岚一气喝完一碗,平复了呼吸才道:“我幼时家中遭逢变故,全族上下蒙冤受难,幸得师父帮助,才得以平安长大,所以这书……我是万万念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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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惜了。”江暮沉扼腕而叹,“我观你神思聪慧,若能进学,不说殿前三甲,考取一等寻常功名应当不是难事。”
然后神情一动:“不若为兄教你,如何?你念书有底子,倒不用从头学起,背一背经史子集先考个秀才便是——”
“不必,不必。”祝岚几乎有些惶恐似的,面对江暮沉的好意连连摆手,“我不是那块料,我、我也不能考功名,我不能的。”
江暮沉奇道:“如何不能?”
祝岚抓着江暮沉的衣袖低声:“我实在愚笨,考不上的。江兄,你这几日怎的不吹笛子了?”
江暮沉心知他在转移话题,又不好点破,只得顺着往下接:“怎么?”
“我夜里时常难以入睡,听了你的笛子便能好些,也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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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伤痛未愈?”江暮沉神情一肃,“舟车劳顿骑行颠簸,你伤未好透,怎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不妨事……”
“胡闹。”江暮沉抽回自己的衣袖一甩手走了,祝岚以为他生闷气不理人,当晚却见他敲开自己房门,手里拿着那根泡桐木的长笛。
祝岚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欣快。江暮沉让他平躺在床上,手掌有模有样地揉按他的伤处,说是能活血化瘀,有助于伤口愈合。
“江兄这是向谁学的医术?”祝岚的腿搁在江暮沉膝上,一松一放间原有的隐痛好像真的纾解不少。
“还能是哪个,自是找了这镇上医馆的大夫临时学来的。”江暮沉帮他掖了掖被角,“我吹一曲,你好快些入睡,明早还要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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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岚的笑尽皆藏在被子下,“嗯。”
他望着月下吹笛的白衣秀才,耳畔是婉转笛声,不多时酣然入梦,再无一丝往日的疼痛。
那些鲜血淋漓的、困苦难耐的,都好像随着江暮沉的到来飘然而去,他不是旁的甚么人,只是祝岚,而已。
五、
“我一年拢共也没几天假,现在一次性拿出来三天陪你,够意思了吧。”祝青云砰一声合上后备箱,他刚刚往里面塞了张毛毯,天气预报说预计接下来会迎来开年以来的第一次寒潮。“别看这车破,其实性能好着呢,不然也不会凑凑活活开了这么多年。诶江晖,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哦,是。”江晖倚着引擎盖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忽然一个激灵:“稍等,我接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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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云摆摆手钻进车里:“抓紧时间。”
他一一检查过驾驶位置上的主要部件,依次发动引擎,前视镜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铜铃随着引擎启动微微震颤,发出些许清脆声响。祝青云拿指尖轻轻拨弄这枚小铜铃,铃身上书“安平”二字,应该是个平安符。
去戈壁滩上写生这件事是江晖主动提出的,也是祝青云主动应下的。他想要江晖那幅画,又不想欠江晖,既然人家提了要去,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找盛丰林借了辆车,祝青云好说歹说从局里求了三天假,理论上一天就够了,但他觉得万一江大画师灵感来了要画整整一天,那只能露宿野外,该有的东西都得准备上。
这个季节的戈壁滩露宿野外可不是闹着玩的,巨大的昼夜温差能把人的呼吸都冻成冰渣子。祝青云在车里等了一会,摇下车窗探出头去:“还没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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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江晖坐进副驾驶座,手里拿着相机,系好安全带后也注意到了前视镜上的铜铃。“这个看上去有年头了。”
“这是我师父的车,铃铛应该也是他弄来的,岁数肯定不会小就是了。”
他们从乔垣城城西的凤仪门出发,等古城墙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汽车已然奔行在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开了约莫半个多小时到达一座检查卡点,有个穿警服的男人对着汽车远远招了下手,祝青云减速停车,掏出口袋里的警察证递给对方,说只是跟朋友出来散散心,对方透过窗户玻璃往车后座看了看,随后很快放行。
从这座检查卡点之后整片戈壁滩上便只能看见他们脚下这一条公路。祝青云研究半天才找到车载音乐的旋钮,指挥江晖打开了,全是上世纪的粤语老歌,看起来盛丰林是个很念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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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星辰即使变灰暗/心中记忆一生照我心/再无所求只想我跟你/终于有天能重遇又再共行……”
有一瞬间,就一瞬间,江晖忽然很想他们这辆车可以一直不停奔行,去到一个不知名的所在,或者掀起沙尘暴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片无垠的戈壁滩上。
“你想去哪儿啊。”
祝青云伸手换了首歌。英文摇滚。江晖慢慢眨了眨眼:“往前开吧。”
远处的地平线开始出现起伏。祝青云把车开下路面,避开山谷间的风口,江晖从后备箱拿出画架和画笔等物什,祝青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问大概要画多久,江晖问现在几点,祝青云看了眼手机,下午两点四十四。
“太阳落山之前画完应该能回去。”江晖晕开颜料,“不是请了三天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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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所谓……就是万一露宿,野外环境可不大好,你确定能忍?”
“之前画画又不是没经历过。”江晖笑笑,“怕你觉得无聊。”
“再无聊不可能有站岗值班无聊。”话是这样说,祝青云在边上看了一会,抄起小板凳就回车里躺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个昏天黑地,感觉身周的温度渐渐下降,最后冷得躺不住,一骨碌爬了起来。睁眼一瞧却没在画架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天色已晚,祝青云猛一推门绕车逡巡一圈,终于在山谷边缘找到了趴在地上的江晖。
“干嘛呢。”
江晖竖起食指紧贴双唇:“嘘——”
祝青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只淡黄羽毛的鸟停在崖壁之间,灰色尾羽倏忽一振,翼展巨大,几有学龄儿童一般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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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隼?”他压低音量跟着蹲下去,“你不会专门为了它来的吧?”
江晖不说话,相机镜头锁定崖壁上那只成年游隼矫健的身形,在它振翅而去的刹那按动快门,留下一张精彩底片。
他长长舒了口气:“你也认识这鸟?”
“游隼还算常见,走戈壁滩的没人不认得。”祝青云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江晖踉跄了一下,久未挪动的四肢一阵窜麻,连人带相机摔进祝青云怀里。挤压中镜头盖砸落在地面粗糙的砂砾之间,江晖下意识往地上一跪捡起镜头盖护好,祝青云好笑地半蹲着指了指头顶的山崖,说你想干嘛,如果在悬崖边上照相机掉了你也要跟着去捡吗?
江晖擦去镜头盖上的尘灰旋好镜头,点开刚刚拍的那张相片,说你看,是不是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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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云看着镜头里那只展翅欲飞、眼神锐利的游隼,半晌点了点头,说是的,很美。
回到车里,祝青云点火起步,轮胎在沙地上滑行几十米,怎么也无法正式启动。他打开引擎盖翻检零件,没什么异常,可就是跑不起来。江晖在旁边点开手机灯光帮着他一起查看,两个人站在车前面面相觑许久,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短时间内他们可能必须得留在这里。
江晖在心里默默地想,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愿望成真?
祝青云把手伸进驾驶座一阵乱摸,一无所获,这才想起早不是乔垣那辆破警车了,车上没有通讯设备。他把手机界面上的“无信号”亮给江晖看,有点绝望地问道:“怎么办?”
江晖站在车后,“过来推一把,先捱过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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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合力把车推到背风处,一起吃了点带来的食物,江晖把车窗全部摇上,车内渐渐转暖。祝青云趴着方向盘郁闷地看向车外沉沉夜色,远光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风从近地面刮起沙尘,翻转缭绕成种种弧度形状,群魔乱舞。
“省点电。”江晖关掉了所有车灯,祝青云闭了闭眼,等适应了黑暗后再度睁开,依然难以找回失落的视线。
声音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祝青云听见车外呼啸而过的猎猎风鸣,天气预报少有地精准,寒潮准时降临。
“江晖。”他的指尖有节奏地慢慢敲击方向盘,“你真的就叫这个名字吗?”
被点名的人沉默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警务系统全国联网。”
“果然,瞒不过一个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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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盖在了祝青云手上,温热干燥,指节与指节之间有常年摩擦生出的茧。“我的确姓江……江暮沉。‘清溪楼阁暮沉沉,不觉登临夜欲深。’”
“所以你用假名是为了——?”
“不算假名。”江晖笑了笑,“怪我之前瞎了眼遇人不淑,被卷进非吸案里,一审判二缓二,我用了四年时间才最后终审无罪。出来之后我不想再被那些人纠缠,索性直接把名字改掉,背井离乡。我想,也许你能明白我当时的处境。”
祝青云心想,可以理解,但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戈壁的夜会吃人。冷意无孔不入地浸润他的身躯,自上而下,自里由外,最可怖的是外面浓黑的夜色,经由车窗缝隙渗透进来,细致入微地笼罩了他。他看不见身周,看不见尽头,甚至看不见就睡在自己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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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祝青云往旁边推了一把,“你别睡。”
“我不困。”江晖同他十指交扣。“你睡一会吧,熬到明天早上就好。”
祝青云发现这个男人展现出了远超出他想象的应对能力。茫茫戈壁,为什么这人反应如此稀松平常?苍凉荒野,为什么能自在如入无人之境,仅仅只因为常来写生?
那天底下的美术优等生大概都是野外生存冠军了。
扣住他指节的手传来的热度却和暖熨帖,让祝青云觉出了莫名心安。思绪延宕间他好像听见车门开阖的动静,应该是出发前塞进后备箱的毛毯包住了他,连同一只有力的臂膀横过他的肩颈,温暖滋生困倦,祝青云往旁边一歪,陷入睡梦。
他记得的。那天晚上,那杯酒,还有那个搭讪的小辫儿青年。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酒里被下了料,亏他还自诩警察,打鹰叫鹰啄瞎了眼,如果不是江晖,还不知道会在哪张床上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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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时的他实在是醉得太厉害了。酒精和LSD让他一度忘记了肢体的倾覆与颠倒,忘记了未竟的呢喃,忘记了亲吻与撕裂中剖白的锐痛,有什么极其细节的存在从他脑海中一掠而过,却什么都没留下,连欢愉都显得过分浅薄,令人发笑。
“江晖……”
“嗯?”
“那天晚上,我是不是说了很多奇怪的话。”
江晖在毛毯下准确找到祝青云的唇瓣,唾液濡湿唇角,窄小而密闭的空间使这个吻几乎有些局促似的,像某种不伦的偷情行为。
呼吸在鼻息相融中颤抖,窗外凛凛风啸,北地的春,还远未到来。
(下文见主页,本篇为完结作品,笔者不挖坑。)
注:“律诰、条例、会典”,都是明代成文律法的部分名称,算是个小彩蛋;文中所指唐人律法云云,即为唐代法律中关于“正当防卫”的部分规定,事实上文中小祝镖师所做所为尽可以理解为“防卫过当”,江律师也是从“正当防卫”这个角度去辩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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