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莱》四、神木崖.占客和卜师

少皞猛地坐起身来，一身冷汗。
醒时还残着梦里来的恐惧，两张面孔，一张秀丽却惊恐，一张狰狞而可怖，身后，是一片无垠的沙地……一只白色蝶影从门外一闪而过……
崖下的羽蝶怎会在这个季节出现在神木崖上？一定是自己花了眼！少暤揉了揉眼睛，伸了下懒腰，兀自发起愣来。回想起来，打先祖定居鸟夷，自己这一脉已经有几百年没下崖了，也不知崖下的东莱各部，今夕是何光景？
少暤在夷族是个外姓。
三百年前，当时的轩辕黄帝派自己的儿子少皞游历神木崖上鸟夷诸部，欲拜夷中大族凤鸿氏之女为妻，结两大部落之好。谁知不久后崖下中原发生了三次涿鹿大战，期间几代黄帝和蚩尤轮番殒命沙场，没能及时回去的少皞一行只好一直留在了鸟夷，落崖客居，历时数世，早已悉习了夷族的种种生活。
鸟夷各族以大青木为栖息之地。青木就是神木，相传是第一代太昊——也就是伏羲大神本尊乘龙马初临高崖时携来的“心种”落地而生的，此后心种吸天地精华，历千年岁月才长成了如今这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大青木，覆盖了大半个神木崖。崖上先民仰伏羲大德，便在这半石半木的高崖上搭建屋所、择木而居，世世代代栖神木而沐羲和之光，渐渐地，不同的崖层上形成了鸟夷不同的部落。

正出神间，屋外已响起了喊时之声，“尚时人”的嗓音鸟鸣般尖锐刺耳、却又抑扬顿挫，“羲和二辐，羲和二辐……”——“二辐”是神木崖自上往下排第二的“时木”，大青木各层的夷民都会留下一段粗壮挺拔易于辨认的青木枝干，称作时木，尚时人会在羲和之光刚照在本层时木的一刻嘶声喊时，上下层的另两个尚时人听到后也会跟着喊，于是报时声此起彼伏，鸟夷各部也就知道了当日的时分。
羲和悠然地升起于崖木之端，柔和的阳光透过蜿蜒的枝桠渗进了少暤的木屋，周遭一切和往日一般平常无奇，但刚做的恶梦却让少暤心神不宁。连续几天了，少暤每每从梦中惊醒，崖上的生活安稳和静，梦里却都是崖下的惊心动魄。也许，是时候该去神木崖顶的木德宫请一次乩了？
祖上曾是夷族贵客，因此少暤住的崖层离木德宫并不远，循着盘绕的大青木枝藤一路向上，也就是大半天的路程，最后经过两名礼弓人的引领穿越了一片密林，一阵耀眼的金光从头顶洒下，高高在上的木德宫赫然立于少暤眼前。
作为整个神木崖最恢宏的宫殿，木德宫踞大青木之顶，以合抱之枝为柱，九层崖石为基，层层奄奄巍峨而立，居高临下众民仰望，自是好不气派。但进过宫的人都知道，木德宫内部早已木腐尘漫年久失修，除了有几个老“白喙”（鸟夷对原人的称呼）对主殿反复加固修葺外，大多数地方都已是破败不堪。少暤少时曾随父亲来过几次，这次来眼见木德宫愈加老朽，一路走过都是一股枯沉腐败的气味，好不容易忍到了木德宫的中心，这才长舒一口气。

这里是伏羲殿，整个大青木的核心、也是历代太昊用以布道的地方。
殿内木墙浮文漫布、流光溢彩，据说整个殿就是伏羲大神当年带来“心种”自然长成，虽和外面的木德宫早已浑然一体，但木德外宫摧折于风雨雷火，伏羲主殿却历千年而不朽，伏羲神迹果然非人力所及。
大道师，这一世的“太昊”正襟危坐于心种的化身——光芒万丈的伏羲殿正中，四下四方端坐着四位上师，也是个个屏气凝神岿然不动，半个身子动都不懂，都像在殿上扎了根。伏羲殿外许多的占卜师面戴木具脚踏青泥，将众位先师团团围住，舞者浑身乱颤手舞足蹈、卜者摇头晃脑引吭祷诵，不知正在向哪位天神祈求。
父亲那次来时曾和少暤提过，那些个不明其意的祝词，都是鸟夷大道先师们所崇仰的圣德之神，少暤当时还小，只记了个大概：
“东莱之地兽虺横行，部落饱受野火荼毒，有圣人‘有巢氏’应天艇之命而生，教众生建蓬木之舍，洞窟之屋，可避野火，可躲恶兽，谓一圣德”
“东莱之秋天冷地瑟，沙地之南终夜苦寒，有圣人‘缁衣氏’应天出世，教众生以兽皮为衣，麻蓑为裳，可御霜寒，可挡风雨，谓一圣德”

“东莱之日长夜漫漫，有圣人‘燧人氏’应天而生，向天艇求取真火，教众生星火相传之法，可哺食馔，可明长夜，谓一圣德”
“东莱之月双璧辉映，有氏‘弇兹”者应天而出，结藤以数，刻木以纹，数得以计，纹得以传，一人得法，众生相传，谓一圣德”
……
听得片刻，脑中已是一片嗡嗡，又见祈舞纷乱，看得头晕目眩，少暤干脆在偏僻处找了个木墩，一屁股坐了下来，心气稍宁，这才放眼瞅去。
殿内的占卜师们为示大道清简，大多穿着枯裳叶编织的蓑衣，殿外问卜的众人倒是服饰各异：有和自己一样穿着褐麻编织的衣服的、也有穿着崖上常见的青藤苍苘碧缕之类的，还有一些贵者穿着黑木鼠和花凤羽做的华服。
这些问卜人，或是神木崖顶三层的大氏豪族，或是不远万里来占卜的一方首领，像自己这样的稀松客却不多见。他生性疏狂，本不太在意神启占卜之事，这次却也不知为何，因梦兴起跑来找卜师扶乩，看着殿内往来众人匍匐在地长跪不起，向中间这几个“木头人”苦苦垂求却半天不得应答，中间又是一片群师乱舞，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这一笑不打紧，惊动了不远处的一位上师，“句芒”睁开了双眼。

“年轻人，你来”，句芒指了指离群远坐的客人，苍老的声音如宫中的朽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同样一脸错愕的少暤，就像做梦一样缓步伏羲殿中，正要开口向上师说明来意，句芒摇摇头，摆了摆手，道：“退去麻缕，俯趴在地……”
少暤看了眼伏羲殿遍布绿萝青泥，皱了下眉头，上师之命不可违，无奈犹豫片刻，只能乖乖听话头朝下在泥木地上平躺了下去。
句芒用手边的灰藤重重在他裸露的背脊上划了几道，少暤吃疼一时也不敢发声。忽听得殿上众卜师一阵惊叹，少暤的背上浮起一层金色浮纹，那浮纹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他身上蠕动着、流淌着，一时间竟勾连出许多深浅不一的图案来。
句芒用他老迈的双眼盯着少暤背上看了一阵，忽然浑身一颤向后倒去，紧接着一只手轻轻拍在了他瘦弱无力的肩膀上，他猛一抬头，迎面正遇上太昊平和的目光。除了通身的大罗服，太昊看上去就是个很平常的人，说不出是胖是瘦，也说不出有多少岁，就是说不出的那种平常。
“我来吧，”太昊微笑着朝句芒点了点头，随即转头对着对正在起身的少暤说道：“明日起，你到崖中有穷氏的水藏宫去一次吧。”，随即朝少暤点了点头，便闭目不再言语。

大道师既已下命，少暤也不能多说什么，赶忙披上了麻布衣裳，一头雾水地离开了木德宫，一边走一边心中叹道：这……来了还不如不来明白！
等少暤走远，太昊这才收回了拍在句芒肩头的手，四上师之一的句芒，瞬间浑身又战栗起来。
太昊睁开眼，“什么地方？”
“崖下，西方”，句芒闭紧了双目，声音却仍在颤抖，
“一片血水，我……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