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未来，我和维德是有孩子的丨获奖三体番外

危机纪元前夕，澳大利亚射电天文台的研究员米娅观测到了宇宙闪烁，她深感无助，并回忆起和前同事维德的往事......与此同时，在沙漠深处的土著部落男孩弗里斯决定献祭自己，以谋求一场雨救他心爱的姑娘。
沙漠的暴雨让米娅与弗雷斯相遇。当科学神话被撕破之后，米娅决定去找传说中的乌鲁鲁，去寻找人类的答案。
姚雨菲
乌鲁鲁
文/姚雨菲
（全文共计8950字 预计阅读18分钟）
I.
5月14日，凌晨 3点58分，西澳大利亚州默奇森射电天文台。
米娅闭上酸涩的眼睛，却仍然有泪水流出。充血的眼睛里一定是有微小的伤口，不然为什么流泪会疼呢？她抽了纸巾用力按了按眼角，然后站起身转了转僵硬的脖颈，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米娅是澳大利亚天文观测中心的一名普通研究员，参与被称为“地球之眼”的 SKA（Square Kilometre Array 的简称，平方公里阵列射电望远镜）建设研究。SKA 的第一阶段研究就是在澳大利亚建设超过十万个覆盖低频射电波段的天线，并在第二阶段将数量扩展到一百万，即默奇森宽场阵列（MWA）。

这个阵列将回望宇宙的首个一亿年，以观测第一个星系和银河系的形成，为暗物质和暗能量以及宇宙的演化提供有价值的信息。然而这是SKA全面建成以后的事了，现在整个天文台只有寥寥几个研究员，用有限的射电望远镜列阵做些实际点的工作，比如米娅负责的追踪太空垃圾——当调频广播的无线电信号进入太空，与太空碎片相遇后，一部分无线电波会被反射回地球，这样，MWA 就可以接收到从遥远的太空反射回的信号了。
也算是有意义的事情吧。做科学研究的人常常会被“意义”这两个字折磨，日复一日的机械操作，虚无缥缈的验证目标，抑或是被无情地实验数据蹉跎了大半辈子，其实都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致命的是，个人价值的空虚感。在宇宙面前，地球渺小如尘埃，人类微不足道，作为一个小小的个体更是能做的太少太少。“对啊，什么都做不了...”米娅喃喃道。

4点05分，米娅背起包，路过各种监测仪器的显示终端，正准备关灯，突然愣住了。有哪里不对。米娅来这里3年了，所有观测曲线的波动值就像一篇读过千万遍故事一般印在脑子里，如果稍微有一点点异样，在米娅看来都像是主人公改变了命运般突兀。是宇宙微波辐射！
那条本该是绿色的接近基准线的直线竟然变成了曲线！超过百分之一的振幅让它变成诡异的红色。米娅立刻调用卫星检验数值，一样；打电话到悉尼天文台，结果还是一样。对方比米娅还要恐慌，矢口否认数据并挂断电话。解释不通的，几乎到百分之五的辐射波动意味着宇宙正像一个坏了的电灯泡一样闪烁，意味着宇宙大爆炸理论可能全错，意味着物理规律可能只是人类的臆想...物理规律...等等，那些传言是真的吗？米娅听到过关于加速器实验结果不一的传闻，只是整个物理界都三缄其口，好像屋子里的大象，不说就存在一样。这次，米娅算是结结实实撞在大象身上了。

单肩包掉在地上，米娅又无意义地确认了几次数据，最终走回她的办公桌前，却没有选择坐下，而是拉开椅子，钻进桌底。双手抱膝，三面封闭的环境让她觉得好了一些。每当米娅遇到未知的环境或者难以承受的苦楚时总喜欢在桌底发发呆，比如小时候全家从墨尔本搬到悉尼，比如研究生没毕业时导师去世，还有，每一次见维德之后。
维德曾是米娅在戈兰研究中心的同事，维德从事空间站人工维护和人造卫星监控的相关工作，而米娅负责天文观测，两个人本没有任何交集，米娅只是听说过维德这个人，工作作风相当强硬。他们的相识始于一次心理测评，对于重大工作失误追责人员的心理测评。在一次卫星新型探测设备维修之后，负责该检测的宇航员出现了严重宇宙辐射症状，不治身亡。专家猜测该区域可能存在过量的β射线，如果情况属实，在维修作业前的安全检测时就完全可以避免，然而相关的辐射检测报告却“碰巧”遗失了，该操作的项目负责人正是维德。到底是工作疏漏还是有意为之？由于研究中心的专业性和保密级别的特殊性，维德没有被马上移交刑事法庭，而是立刻成立了追责小组处理此事。作为中心唯一具有心理治疗资质，且懂得专业知识的米娅临危受命，对他进行了为期12天的心理测评。

想起那12天，米娅苦涩地笑了。测评与被测评的权力关系在维德面前被戏剧性的完全反转，面对米娅的每一个问题，维德都能精准地说出她的目的，并敏锐地指出米娅自身的逻辑偏差，甚至认真地教导她应该如何设问。米娅也不甘示弱，用尽所学去理解维德，成长环境，思维方式和终极追求，整个谈话俨然一次高级的心理博弈，辐射的测评报告的事反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似的。
每次会面结束，米娅都颤抖地躲在桌下，以抵御维德给她带来的“内心地震”。维德直白地给米娅下了定义，说她就是那种以了解宇宙终极真理为第一目标的科学家，人类存亡、道德准则说实话对她都意义不大，可是天赋和能力支撑不了她的野心，于是米娅注定只能在某个小领域里攀爬，躲在所谓的伦理正确的背后，碌碌终生。“弱，是你的原罪。”米娅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脸上露出的标志性的笑，像冰封的河面上渗出一丝冰水。最绝望的绝望就是，你知道他说得对。

第12次会面，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米娅没有再问过辐射报告的事，但事实已经了然于胸。那次辐射检测压根就没有做。因为在维德看来，无论有没有致命辐射，那次维修都是必须进行的，是他项目推进的必要步骤，一个宇航员的安全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后来，尽管其他同事的结论都对维德极为不利（大概是因为维德对此事冷漠的态度），米娅还是在上交的报告上写下“不建议移交刑事法庭”，因为“此人内心深处以全人类的利益为己任”，米娅没有说谎。
后来，维德真的没有被送上法庭，却被调职到近地面卫星监控部门，可没过多久他就辞职了，以专业人员身份考入联合国，一路扶摇直上。所有的同事聊起他的时候都说这个人像魔鬼一样可怕，也只有需要铁腕、计谋的政治领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这时候米娅总是笑而不语，不，他们无法理解，维德不是没有道德，而是他的道德需要在更大范围的尺度下去理解。冰冷是理性的别名，强权是高效的选择，而使人绝望同样也是冲破绝望的唯一方式。

米娅欣赏维德，但危险的是当米娅意识到维德冰河下的暖流只有自己注意到时，这种特殊性演变成一种暧昧的情愫，而且越积越多。后来他们也有过一些联系，不多，基本上是米娅像学生一样给维德汇报自己的近况，和可能选择的研究方向，维德也会给她一些建议，虽然多半夹杂着嘲讽。
此时在桌底的米娅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倚靠在巨大的黑色石碑上，天空是正在眨眼睛的宇宙。然后维德从石碑后出现，他依然面无表情，如古典油画般深邃冷峻，但他向米娅伸出的手却出人意料的柔软和温暖......
II.
如果再不下雨，弗雷斯就决定去死了。
其实也没什么，弗雷斯并不在意，因为人死后会变成飞鸟，飞回海上，然后冲进云里，落成雨，雨会在卡潘（维度里拉的神）的授意下变成土地母亲需要的样子，岩石，负鼠，仙人掌，或者是里拉人的精子。何况，弗雷斯的死可以救莫拉苏娜，只要下雨就好了。弗雷斯想起莫拉苏娜露水一样晶莹的眼睛紧闭着，心里就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痛楚。

维度里拉是一片广袤的荒野。里拉人逐水而居，男子四处游猎，用石矛和回旋镖猎杀袋鼠、鸸鹋、蜥蜴等等，而女性则负责寻觅、采集露兜树果、鸟蛋、蜗牛和野蜜。干旱是常事，但这次，对缺水的恐惧紧紧地攥住了每一个里拉人的灵魂——已经有157次月落的时间没下过雨了。他们迁移了3次，但事实证明这块几近干涸的河滩可能是他们所能到达的，有最多水的地方。
祭雨台，祈雨巫师戴上涂满厚厚赭石的负鼠皮头饰，袋鼠牙做的项链，拿着几枚破碎的贝，咿咿呀呀的唱，女人回避，男人们则聚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地用石刀在身上划下短痕，期望天空会像他们淌出血一样流出水，然后在伤口上撒上尘土和树皮，让疤痕凸起稳固。
弗雷斯一直在划，像个固执地用石刀在棕榈树上划刻的孩子。胸口、手臂，密密的人字形伤口汩汩地渗出鲜红的血液，在他结实黝黑的皮肤上蜿蜒而下。可是没有用，云聚了又散，连半点雨的影子都没有。祈雨巫师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不去看男人们绝望的眼神，只是重复叨念那句维度里拉古老的谚语：“雨总是会来的”。

弗雷斯去问巫医莫拉苏娜的情况，巫医示意弗雷斯不要吵到草席上的莫拉苏娜。茅屋外，巫医告诉他，很多人都病了，因为缺水。莫拉苏娜病得更严重，因为她的卡米（维度里拉人灵魂里含水的那部分）已经所剩无几了，若10个月落内再不下雨，她就要和我们的祖先在一起了，变成飞鸟，返回大海。弗雷斯远远地看着莫拉苏娜，她睡得并不安稳，紧皱的眉头像是她在梦中与豹子搏斗。我要她活着!
弗雷斯头也不回地走了。月亮悄然升起。别的里拉人都趁太阳下去，大地凉爽的时候四处走走，活动一下手脚，顺便捉几只白天藏在沙下不以寻找的蜥蜴。祈雨巫师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风蚀的岩石。弗雷斯走到他面前，跪下，双手交叠抵在额头上。祈雨巫师用他那干枯的手将弗雷斯的手放下，看着他清澈且坚定的眼睛。巫师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却满含悲痛，他知道弗雷斯要干什么，把自己献祭给卡潘，以谋求一场雨。

祈雨巫师“你是我们最好的猎手。”
弗雷斯：“把最好的献给卡潘。”
祈雨巫师：“你还没有娶莫拉苏娜，不用为她卡米负责。”
弗雷斯：“她值得。”
祈雨巫师：“你还没有孩子，你的伊娜（母亲）知道了会伤心的。”
弗雷斯：“我要去天上和伊娜团聚，她会原谅我的。”
祈雨巫师：“我们....舍不得你。”
弗雷斯：“请记住我。”
月圆。祈雨巫师吹响迪杰里多（挖空的粗树枝做成的乐器），带着共鸣感的低音在荒漠中回荡，弗雷斯放下手中的画石，泪水盈满眼眶。他把这次伟大的献祭画在了石壁上，他的生命将被干渴的大地倏尔吸收，他的灵魂属于卡潘，但记忆，属于维度里拉，属于即将健康地醒来的莫拉苏娜。
不能哭，泪水会带走我的卡米，消散在空中。弗雷斯擦干眼泪，接过女人们为他准备的干粮，和用树皮包裹着的含有水分的棕榈树心。男人们挨个用额头触碰他的额头，给他勇气，和最锋利的石矛，纹饰最复杂的回旋镖，这是里拉人在沙漠里站立的基础。弗雷斯没有再去看一眼莫拉苏娜，而是义无反顾地走向群星照亮的方向，走向沙漠深处。

III.
一声惊雷。
米娅抱起阳台上的旅人蕉放回办公室，然后艰难地关上落地窗，衣服头发都湿了大半。她望着窗外被紫色闪电劈开的天空发起呆来，杨冬死了。米娅心里一阵惆怅。那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东方姑娘，她还记得在天体物理学国际会议上见到她的时候，如同见到初春的阳光。
同事告诉了她杨冬的遗书内容，“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米娅瞬间就想到了那天的宇宙闪烁，数据报上去了，却是意料之中的安静，没人可解，也没有理论能解。是啊，也许物理学真的没有存在过，所有人类的科学家都变回了原始部落的巫师，以前观测到的一切经验所得，都仅仅是碰巧而已，只是现在，不巧了。可米娅还是替杨冬可惜，始终仰望星空的人，大概都活得比较辛苦一点吧。
米娅摇摇头，仿佛是想把脑子里的迷茫和丧气都甩掉，眼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即便不是探索，也是应当负责任的工作不是吗？分析第 84 次调频信号反射的数据，提交上周工作日志，和艾瑞克核对ASKAP先导项目进展，检查MWA阵列的运作情况，有没有被暴雨影响需不需要维修，不过得等明天天晴的时候了......

翌日清晨，米娅一下楼就被大自然的美震撼到了。
一夜骤雨之后，干枯的荒漠竟开出花海出来，蓝紫色的小花染着金色的黎明，摇曳至天际。这就是生命啊，如此顽强。米娅的唇边不自觉地带着微笑，一边贪婪地深吸着甜丝丝的花香，一边着手检视工作。
MWA的单个设备其实只有不到2米高，这种“趴”在地面上的低频射电望远镜常被戏称为“蜘蛛”，每16个“蜘蛛”组成一个“小方阵”，128个“小方阵”构成了整个MWA宽场阵列。
正在米娅查看“蜘蛛腿”是不是都完好的时候，她看到了花丛里的那个男孩，像看见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他皮肤黝黑，近乎赤裸，宽鼻，阔面，卷曲的黑发里满是杂草和花瓣，嘴边还沾着些花蜜。他的身上是密密的鱼鳃似的疤痕，不过似乎都已经长好了。看到他的腿的时候米娅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被什么动物撕咬开的皮肉上满是沙土。男孩重复喊着米娅听不懂的语言，声音像是某种海鸟的啸叫与歌曲的结合体。

米娅反复地示意他不要动，然后迅速跑回办公楼拿急救箱。米娅见过一些当地的土著人，外表和他很像，不过都已经相当融入现代生活了。她听说过沙漠深处还游荡着完全与外界世界脱节的部落土著人，米娅猜这个男孩就是了。简单的清创和包扎之后，米娅想把他扶进列阵旁的简易休息室，男孩却像是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总是把手绕到她颈后，找什么东西似的。
后来米娅才了解，弗雷斯也是见过白人的，只不过是远远看见，里拉老人告诉他，白人都是远方部落的巫师，等到晚上他们就会把白色的皮脱下来挂在墙上，米娅哈哈大笑。只是这是后来的事了，目前来说，完全语言不通的两个人交流起来相当困难。
IV．
弗雷斯知道这个瘦弱的白女人没有敌意，尽管她的皮肤让弗雷斯想起米克烈（食木虫，里拉人的食物之一），让他觉得很是奇怪。她露出很忧心的表情，抱着一个奇怪的盒子回来，给他腿上的伤口涂了味道奇怪的药，又让他吃下了另一些。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弗雷斯在感受到下雨的时候就以为卡潘会收走他的灵魂，他很满足了，美丽的莫拉苏娜将因此获救。于是当他醒来看见花海的时候，以为是灵魂到了另一个世界。但腿上的伤提醒他并没有，那是和野狼搏斗时留下的，他还记得狼脖颈处那一口温热的血。
“我叫弗雷斯”他说，“我叫米娅”，他猜她是这么说的。
米娅让他住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屋里，给他吃很奇怪的食物，弗雷斯用里拉人古老的歌声感谢她，米娅就静静听着。米娅也跟他讲了很多话，他开始完全不懂，后来看她的眼睛，表情，慢慢可以感受到一些情感，一些话的尾巴。她在想念着谁，就像我想念莫拉苏娜一样。
后来米娅递给他一种小棒，可以在薄片上涂画，类似画石，她告诉弗雷斯这个叫“笔”和“纸”。弗雷斯曾在沙漠里捡到过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符号。维度里拉没有文字，所有的故事只留在歌谣和族人的记忆里。弗雷斯画了很多很多故事，画了莫拉苏娜的长发，画了祈雨巫师的祭祀，还有那天米娅救他的情景，弗雷斯用手指着画，教米娅里拉人的语言，米娅也教他她们的。有些费劲，但两人都兴趣盎然。

米娅有个会发光的奇怪盒子，她管它叫“电脑”。她常常对着它看，表情就像是里拉人编草筐一般。只是这天米娅不太一样。她看着盒子，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又呆呆地看了很久，噗的一声笑出来，笑声里却没有一丝欢乐的意味。
果然，她笑着笑着就哭出来了。弗雷斯拖着伤腿走到她面前，米娅挤出一丝微笑，算作安慰。
米娅的心里回旋着网上评价最新新闻的句子：“竟然有这么多人对人类文明彻底绝望，这是地球三体运动最令人震惊之处……” 米娅示意弗雷斯坐下。
米娅：“弗雷斯…”
弗雷斯：“嗯？”
米娅：“我们的，世界，要被外星人，别的种族的，生命，占领了，450 年后。”
弗雷斯：“‘450年’是什么意思？”
米娅：“就是很久很久以后…”
弗雷斯：“在我现在的灵魂回归卡潘之后吗？”

米娅：“对。”
弗雷斯：“那为什么要哭呢？”
米娅：“因为，没有了，人类，所有人，所留下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就像卡米干掉了一样。”
弗雷斯：“花总要败的，所有人，都一样。”
弗雷斯指了指窗外的草丛，那次雨后的花海早已消失殆尽。米娅无声地笑了，是啊，都一样。自己只是一个在科学领域中慢慢爬行小虫，而且还仅仅是人类科学领域。米娅突然觉得现实变得很不真实，外星人要统治地球了，而她在和一个完全没接触过现代生活的土著人聊世界末日。
米娅笑着去拿了艾瑞克的威士忌，递给弗雷斯一杯。这时有人发了 ETO 的邀请函给米娅，米娅看了摇摇头，虽然她也觉得人类罪无可赦，可是连毁灭都要依靠一个外来的“主”，人类尊严何在？米娅几杯酒下肚，脸上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她知道弗雷斯应该听不懂，但还是说着：“人类曾把至善至美、宇宙的终极真理等等问题全推给神，而上帝已死多年，人类却还是学不会‘长大成人’自己承担意义的责任，现在又要推给‘主’来做么？真是，窝囊！”弗雷斯静静听着，眼睛格外亮。

米娅：“我学物理学，就是想了解宇宙的规律，想看到我看不到的；辅修心理学也是一样的，想了解‘人’...可是作为人怎么能超越人的视角了解到真正的宇宙呢？而‘人’，就更难了...”米娅又想起维德所说，她根本无法了解宇宙真理，也无法了解他...真的是这样么？
出人意料的是弗雷斯居然听懂了她的疑问，说出一个词：“乌鲁鲁”。
澳大利亚乌鲁鲁，图片来自网络
米娅：“乌鲁鲁？喔，我想起来了，是在澳大利亚中部的那个景点吗？红色的，岩石，巨大的...”
弗雷斯使劲摇头：“不，乌鲁鲁，卡潘的镜子，知道一切，在地底，沙漠深处。”
按理说米娅应该就是听听就好，不过和弗雷斯说的许许多多的故事一样可以以神话传说理解。可是之后几天“乌鲁鲁”这三个字就一直萦绕在米娅脑海里。这三个音节发音仿佛一个漩涡一样，拖着人向下。当科学的神话被撕破后，反而是巫术和传说显得更可信一些。

米娅让弗雷斯画图确认他说的波鲁鲁大致在什么方位，对比澳大利亚卫星图，还真有那么一块无人区，有和弗雷斯说的一样的沙丘与峡谷。三体危机公开后的几天，人类的恐慌导致卫星功能和通信的短暂失效，对米娅倒是没太大影响，反而是落得清静。于是有一天，米娅突发奇想，向那片沙漠发送信号，用接收太空垃圾反射的方式观测乌鲁鲁。
这几乎是一次游戏性质的观测，却改变了米娅的一生。
观测结果显示，那片沙丘背后的峡谷有一个直径大概两三米的洞，它不像太空垃圾反射波长不同的信号频率，而是诡异地完全吸收信号，像一个黑洞，数值却没有任何大小上的波动。地球上可能存在静态的，平衡的黑洞吗？不可能啊......
米娅又问了一些关于乌鲁鲁的细节，弗雷斯只是表示这是祈雨巫师代代相传的故事，巫师只能在梦中看到它，里拉人不能去碰卡潘的东西。另外米娅从弗雷斯眼睛里读到一个事实：弗雷斯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他想回家。而弗雷斯也读出米娅的期望。

米娅综合弗雷斯的描述和以前人类学家的资料，大概得知了维度里拉的方位。弗雷斯：“你跟我走吧。”出发之前米娅打了个电话给维德，电话很快接通，维德：“说。”米娅就挂断了。也没想说什么，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你应该很忙，因为有了更强大的敌人。地球是你的舞台了，祝你好运。
V.
这大概是一次浪漫的自杀式的旅程。米娅狠狠地摇头，拒绝吃还在蠕动的食木虫米克烈的时候想。弗雷斯则笑了，他现在确信米克烈是米娅的祖先，所以她的皮肤那么白，所以她不吃它。10次月落期间，米娅吃完了观测站里为数不多的压缩饼干，开始和弗雷斯一起啃树心。米娅开始习惯以月落算天，因为白天的酷暑让他们难以行进。他们在黎明时收集露水，抓到过一只负鼠，经历过一次沙漠里的风暴。米娅看着紫色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漫天黄沙，有种近乎窒息的美感。

又过了10次月落，他们终于来到地图上标注的河滩，幸好还没有完全干涸，够他们补给水分。弗雷斯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他可以感受到里拉部落的气息。然后睁开眼睛看了米娅一眼，米娅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长久的拥抱。应该不会再见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记得，卡潘记得。
米娅沿着之前绘制的地图走了两个月落，空无一物。
米娅放声大笑，果然她只是一颗太阳下待干的露珠，马上就会自生自灭，米娅迷迷糊糊失去了意识。
等到她再醒来时竟看到了海市蜃楼，那是一条蜿蜒的河，两岸长着郁郁葱葱的植物。米娅像受到卡潘的指引一样向“河”走去，却在穿过迷雾之后看到了一座岩石，像是天外飞来一般，石底有个洞穴，大概直径 2、3米。
乌鲁鲁。
米娅颤抖地走进去，岩壁并没有什么特别，但走进没多远米娅就看见了亮光，那光无比刺眼，让人无法靠近，又仿佛具有引力，拉着米娅向前。终于，米娅看见了它。看到它的一瞬间米娅想到了博尔赫斯笔下的阿莱夫，它悬浮在空中，直径约两三厘米。但世界都包含其中，且并没有按比例缩小。这也是为什么弗雷斯叫它“卡潘的镜子”的原因吧。米娅看到了此刻末日狂欢的人群，躲在角落悲伤哭泣的人，在作战部做毫无意义工作的人，看到了拿着雪茄沉思的维德，吃棕榈树心的弗雷斯，以及如同千百年前一样悠然的鸟兽，以及它们眼睛里反射的自己。

但不仅如此。 
米娅还看到了可能性，一切选择的可能性。像看到一棵树的树根和枝桠一样，她看到面壁计划，看到如果罗辑如果没有去过杨冬的坟墓将度过怎样平凡的一生，或者他如果没有寻找庄颜会在巨大的压力下自杀身亡。当然黑暗森林法则会由一个俄罗斯人独立想出，悲哀的是在他的绝大多数选择下，他都没有办法证实这个猜想。
她看到了维德的结局。若不是他自己放弃，没有人能阻止他。只是可惜他本有一个选择是不唤醒程心，利用反物质武器要挟政府谋求光速飞船的合法地位，虽然也有很多变数，但有一条路是通往他想要的结局的，虽然这条路的尽头是他无限的空虚。但这不重要，米娅最惊讶的发现是曾有一种可能，最后她和维德是会走在一起还有了孩子的。只是她永远也回不去那天，如果她再迈一步就可以改变的那天.......

她看到弗雷斯回到部落却发现莫拉苏娜已经死去，部落发生了瘟疫，大部分人因此丧命，剩下的人却认为他是鬼魂而不接纳他。弗雷斯痛哭3天后离开，凭借她教他的英文在城市找到工作，自学医学成为医生，却从来未忘记自己的土著灵魂。在漫长的冬眠后他经历了人类历史上黑暗而痛苦的澳大利亚迁徙，米娅看见弗雷斯在程心的眼睛里看见了她自己……
米娅忍不住越来越向前，身上触摸乌鲁鲁的时候她感受到了无尽的下坠。她看到了很多年以后的高 Way也是以这种方式永远坠落，视界上能观察到的他仅仅是一个残影。但他也许和米娅一样看到了一切，和一切的可能性。总算是有点温暖不是么，这意味着他知道那个爱他的女人是谁。
她看见了三体人的结局，看到了太阳系的结局，甚至之后，之后的之后……可是，有什么用呢？宇宙中还有比米娅更可悲的人类吗？全知，却并不全能，连保全自己的生命都不能。 

米娅闭上眼睛，眼里微小的伤口还在……
VI.
还是“全知”的米娅不知道的事，“你在凝视深渊的同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乌鲁鲁不仅是一块可以看见时间维度上所有可能性高维碎片，它也是一个能量收集的窗口，或者说一个“意识黑洞”。这种意识黑洞也散落在宇宙各处，它天然存在（只能说在低熵体世界是“天然”的），它并不像黑洞一样吸收一切质量，而是吸收意识能量，那是一种波，换句话说，思维是一种力。
宇宙中有一些进化得比较高级的生命可以采摘这种能量，也会根据每个文明自己的偏好收藏一些意识信息，比如思辨力，比如歌曲。
弗雷斯曾告诉过米娅，他们的祖先从海边来，为了躲避枪和烟囱退居到沙漠里来。他总是唱同一首古老的歌谣安慰米娅，歌词米娅听不太懂。现在懂了：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 
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她的礼物 
那是一小块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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