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贰-华显五十二年既月初七·午·三首鹀

“胡闹！”蔪环宁指尖用力搓开印着“众学子为乘绝岳氏部主将岳绥请封郡主爵位”的朝报纸页，瞪大眼睛眉尾高扬，“他们想烤了临仪和岳氏正好大朝会时宴请群臣吗！”
左穆青伸手接下忽然从眼前飞过的书册，翻到蔪环宁骂的那页送回去。坐回侧方软席上，没忍住先快速瞟过给蔪环宁递上果茶的阮媆，再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做个会喘气的摆设。
蔪环宁把朝报递给阮媆，饮茶压下喉间燥火：“旁的呢？”
左穆青起身站到蔪环宁面前，从衣襟里取出绢折躬身奉上：“西衙已按例对岳氏部论功行赏。临仪特准将士们返乡探亲。熙仪府暂未收到其他旨令。另外梳景寺雉篌巡按私下托属下将此转交予您。”
“雉篌？”蔪环宁打开折子时车架正好停下，左穆青为她开门打帘，她便边看边往外走，“不是举族西迁退隐了吗，什么时候又供职梳景寺了？”

“容林……”左穆青才张口就见蔪环宁已经自己提起裙角跳下车，也只能抽抽嘴角赶紧跟上，“初五那日临仪亲自任命。雉篌无咎，嫡支行三。若非圣乙给他备了仪仗，京里都没人知道有个雉篌来了。”
“安庶举荐的？”
“圣乙将他送到西衙，先乙举荐。”左穆青说完发现阮媆没有随行左右，下意识地四处找寻，折回头才看到她正在车队前指挥扈从搬置行李。鹅黄衫子白罗裙，配条碧绿花帛，举手投足间恰和春光。
“你们这两天就选个日子把事办了吧。从蔪氏嫁去你祖家，送亲队伍比自内邸搬到衙署还能多走几步。”蔪环宁站在仪门后，抬着绢折笑容戏谑。
左穆青神色讪讪躬身告罪，快步跟上。
别业作为蔪环宁私产占地广大而屋舍零星，仅外院就相当豪阔地凿了一片足亩大的池塘。水下红鲤游弋，水上廊桥曲折，可惜蔪环宁暂时没闲心欣赏匠人们的精巧心思，看折子看得眉头紧蹙。

“荎鐄殿近来用度几何？”
“内务局前月记录：不计侍官俸禄仅用五百三十五银，大部用于宫室养护。总数十五金又一千四十九银。这月初缩减了文房开支，未增补新的纸墨；入春后园子花费有限，或许月末结算还会再省出百余银。另外临仪交予马帮的龙蜕、跖骨晶、血琼浆等已售出，我们需结给荎鐄殿共三万金又七万四百一十八银，非是小数，还等您决定走哪个账本。”
左穆青跟着走出十数步也没听到回应，不确定蔪环宁是否漏听就拉近些距离，试探着问了声：“容林？”眉头拧到一处的蔪环宁依旧只字不发。
廊桥尽头正对大堂，檐下五个管事站得端端正正准备请安。蔪环宁忙着看折子，眼也不抬直接摆摆手要全部打发了。她步子一偏转向侧面，压根没有坐进屋查问别业庶务的打算。走出两步又停下，把躬身退行的管事们叫住：“去门口分派车马，送祖宅的比照单子多加两成。让阮媆来书房。”

管事们见家主面色愀然更是绷紧了弦，向左穆青施礼后小跑起来绕着池塘往正门去，路上没有半句低声交流。
到门口见阮媆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依蔪环宁的吩咐去办估计得全部重新打理，管事们怕惹阮媆不快就把总领事朝前推去。总领事惊讶失望地瞪着老友们几乎将眉头跳出朵花，转头又立马整肃好表情，花白胡子都被嘴角牵得十分郑重：“澄玉女都，家主说要把送去祖宅的物什添上两成，吩咐我等来办这些琐碎。有要紧事需您尽快去书房。”
阮媆闻声回身还他半礼，点头应好。她从身旁执事手中抽了清单递给总领事不再多问，独自过水面的廊桥穿大堂西侧屏门入内院。
内院三潭五亭七院，书房在最东。阮媆刚下方亭绕完一个潭子要上抄手游廊，空中忽然斜刺下一团灰栗异物。挥袖拢住再捧到眼前细看，是只红腹花背的灰头鹀鸟，眼仁漆黑十分乖巧。阮媆解开腰上香囊取得饼食，鹀鸟啄了昂首吞下接着猛一甩头，两眼上下即生白纹围住眼眶，然后用喙尖动作轻柔地点点阮媆掌根，等她将空闲的另一只手凑到面前便吐出粒琉璃质感的深蓝圆珠。

阮媆握碎圆珠静默片刻，骤然脸色大变，立即放飞鹀鸟，捏瞬身诀冲进离她仅数十丈远的书房。门内蔪环宁正在沙盘前持镶玉教鞭反复指画几处天险，左穆青在旁记录，二人皆神色凝重。
“容林，顺明有难。”阮媆疾步行至蔪环宁面前将双手作书册状打开，数十字符浮现掌前。
蔪环宁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加阴沉，手上动作不停地开口喊人：“毅忠。”
左穆青收纸笔入袖，躬身行礼：“下官在。”
“你带两房人手，即刻前往顺明安定态势。阮媆，请五督统领借兵辅佐毅忠。”蔪环宁吩咐完，倒提教鞭在沙盘边缘敲击三下，使沙盘里江河湖泊发出青光湛湛反射梁上。梁上水脉再向下流泻固化成错综根系扎进沙盘，寸寸闪烁灵动，只她点过的几处天险中心黯淡臃肿、似疮口腐坏。
“容林，这？”

“问业白府，查清大宗主去向。同时去信下丘，请两位世祖出关。”
华显五十二年既月初七，焦土顾典道执御使、御仪五德熙仪位之蔪环宁容林驾临斋泓。随行府书左穆青，字毅忠；近侍都官阮媆，号澄玉。车马二十七架，护卫皮甲兵十五骑、府兵五房。
十六挑开险些撞进油灯的白蛾，忽地捉起袖口低头掩唇发笑。
“我是清倌！你们冒充名士诱我入套，不怕报应吗！”
十六抬起眼皮看着趴在她三步之外被卸了四肢关节的颂月，抿着唇。忽然又笑开。她说：“跪下。”
“动用私刑废我四肢……”
“好了好了，知道您不便起身，妾身没在与您说话。”十六把灯剔指向颂月，鎏金签头轻缓下压，给她施了禁言咒再眉尾高挑看向屋角，“擅闯密室，见到统领也不跪，旻司卫难道现在就想篡权不成？”

屋内火光暗弱，缁衣革带的青年从角落阴影中走出时仿佛穿墙而入。他行至颂月旁边面对十六单膝跪下，抬臂抱拳镇定得看不出半点心虚：“属下无知误闯，请统领恕罪。”
十六微笑垂眼没叫起，也不看自以为妥善掩藏了眼中决绝的颂月，自顾自继续用灯剔拨弄灯芯，直到将灯火不差分毫地推到油灯正中才罢手开口：“你可知曾经靖和灵主废跪礼时，为何独独暗营不改旧制？”
“属下驽钝。请统领明示。”
“咱们领厚禄而无品级爵封，能让各人自觉客气三分却从无与权贵同席的殊荣。司卫旻怀玉——旻宗子，当真不困惑？”
“能入营侍奉下丘已是无上荣耀，属下或属下家族绝无有半点妄念。”
十六点头微笑，抬手把朱红的耳坠牵到颊边，柔声吩咐：“石遇，将替旻司卫递的求情文书都取来。”语毕摆手示意旻怀玉挪到墙角，整理整理衣裳站起来走到颂月面前，单手指尖跳动解了她的禁言咒又聚灵抽丝把人吊在半空。

“先是青天白日下行诱骗绑架之实！又躲在密室暗道里做戏给我看！莫以为你们言语暗示自己是朝廷密使便能叫我疑心焦土神君！宵小阴谋！做梦！”
“哎呀呀。威武不能屈，何等令人倾佩的风骨。”十六绕着颂月踱步，思考了会儿，忽然驻足站定，从袖囊里捞出一把过分精致的雕花嵌宝匕首，凑到颂月眼前供她仔细打量。看着颂月神色巨变，十六几乎要笑出声，嘴角轻蔑怎么都压不下去：“只是见到心上人贴身物件就沉不住气了？敢用苍南郡主当细作，小囷郡王果真是非常人。”
“你放肆！”
颂月斥骂才起，十六耳中听见细碎声响便空捏右手五指再次让她失语，同时偏头让旻怀玉去开门。看他快摸到门闩忽又出声：“你怎么钻进来的，就想办法原样带石遇过来。”
旻怀玉紧握双拳低头领命离开，十六不见他背影便放开右手让颂月继续，不想人家却抿紧唇不说话了。

“郡主娘娘怎么不再多讲些？您急智编排出的那些戏码不赶紧演出来，浪费了多可惜？”十六坐回椅中，匕首就随手放在灯下，“小囷郡王皮相算不得极俊美的，品级论起来比您还低半阶呢，到底哪值这么多贵女上赶着倒贴？”
“你欺了小郡王，背地里还如此贬损他。毒妇。”
十六端起桌边凉茶抿抿润喉，笑意不改：“贵位宗族出身的士子而已。至于毒妇一词，妾身是万万不敢与蛊害他人的郡主娘娘相比的。”
“呵。果真是贵位王侯不及高官犬马。”
“伯。尊位在野才得封侯。贵位祖荫三代降爵为伯，伯无功二世除爵。苍南郡主身为缔神后裔，既吃着下丘正统给的爵禄，怎么还念着作古的东西？”
“你也不过是下丘伪君座下奴，别妄想从我嘴里套话。”
“方才不还恭恭敬敬地称‘焦土神君’？也罢，本就担心郡主娘娘刚烈，妾身哪会将念想全压您身上呢？如今了解得七七八八，想着给郡主娘娘卖个人情才来问问。毕竟文王一脉安稳到今天，被孙辈连累全家着实冤枉。”

“你……”
十六再次抬手空捏，笑意和善地观察着颂月的神色变换，直到跑堂打扮的石遇终于被带进屋内才转动视线。
“请统领安。”
“从门口进来有几步路，这么久？”
“旻司卫天赋过人。小的无能。”石遇不直视十六，余光里见她摊开手掌立即双手奉上全部文书，趁她没来得及收回手还压上去两粒深蓝琉璃珠。
十六愣了愣，也不叫人回避就把珠子震碎，齑粉落在文书纸张面上各成“熙仪府澄玉”和“元将营安卫”两个印章。她半阖眼帘静默端坐，空闲的左手开始无意识地磨搓。半晌，弹去纸上灰印，面上再扬起笑容：“容林要人助她去安抚民暴，君帅让咱们帮忙请位旧相识，旻司卫以为自己能胜任哪一个？”
“但凭统领吩咐。”
“前朱鸟令司卫所犯当诛，既然旻司卫有能在外找人为她求情的豪门家世，不如挑个办不好容易因公殉职的差事去做？”

五十二年贲月初七，顾典道顺明县下辖鹿角湾村里正许崇鹤猝亡。十二，许崇鹤收棺结案。既月初三，顺明县府仵作笔录失窃。初五，县令、县丞账房失窃。初六，顺明暴乱。初八晨，时任熙仪府府书之左穆青至顺明。初八昏，时任五督营乌鼋令司卫之旻怀玉至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