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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之下番外:槐夏(三)

锦衣之下番外:槐夏(三)


小雪节前,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第一道谕旨传来,夺张居正“文忠公”谥号。
紧接着第二道谕旨刊发,革张居正生前受封“太师”、“上柱国”等爵。
最后一道谕旨最终没能等过年关,千里之外的荆州,腊月飞雪,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过罢春节,圣上又亲书圣旨一道,由司礼太监张宏送至内阁:
首辅张四维,辅臣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等悉知,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东厂掌印太监张鲸率入湖广荆州府,查抄张居正府邸,着北镇抚司及湖广提刑按察使司配合,不得有误。
薄暮时分,刚下过一场绵绵阴雨,江面上升腾起茫茫雾气,站船穿行其间,一切朦胧得让人有些不忍参透。
不远处,江岸渐渐清晰起来,岳阳楼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陆绎的目中神情复杂。
看他高楼起,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而他……
两日后清晨,他们到达了荆州码头。
在他们抵达的六日前,荆州知府吴熙就收到了京城通政司发来的檄文,一看到抄家圣旨,就立刻集合全府上下的捕快衙役,杀进东门老街上的张府,将府中上至张居正的八旬老母赵太夫人,下至未出襁褓的婴孩,还有一应仆从,共百十口人全部驱赶至废弃多年的张家老屋,大门钉死,没有一个人能进去,也没有一个人能出来。

锦衣之下番外:槐夏(三)


昔日门庭若市、重门灯火的张大学士府,一夜之间便成了一座阴森森的鬼城,四处都缄上了封条,岗哨遍布。
等邱橓一行人到达楚风馆,时辰已过晌午。稍事歇息,接风洗尘的宴席整整齐齐码上桌,席间,陆绎等众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张鲸静观在眼里,吴熙不解京中世故,在旁阿谀逢迎,丝毫未察任何异样。
酒酣饭满,戌时已尽,一番溜须拍马哄得邱橓眉开眼笑,吴熙这才应邱橓的吩咐在前领路,要往张家老宅清点被圈禁的张氏亲族。
各色差役浩浩荡荡的簇拥下,邱橓叼着根竹签剔牙,眯着眼伸出一根小胖指头往门钉上点点,“打开。”
“是。”吴熙会意,大手一挥,两名捕快麻利地用刀鞘顶上木条与门框的接缝处,吱呀几声,几枚木钉万分不耐地被硬拗出门板,接着人飞起一脚,剩下的差役提着西瓜灯鱼贯而入,分立两侧。
“钦差大人,您看。”吴熙朝邱橓点头哈腰,自然是不愿错过这等邀功的好时机,“下官担心他们趁机转移财物,故公文一到荆州,就马不停蹄地抓了,张居正家一百六十一口全在这里,一个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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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个没出来,反倒是扑面涌来的酸臭味让站立院中的官差们都忍不住抽了抽眉头,邱橓扔了竹签,手挥来挥去尽可能遣散异味,“人呢?人哪里去了?”
吴熙拎出手下的一个捕头模样的人,“去,把他们赶出来。”
待捕快们将十几间老屋尽数打开,提起西瓜灯一照,眼前的景象竟连似虎如狼的缇骑们都毛骨悚然——
只见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几间屋,奄奄一息,除了少数艰难转动着眼珠,有气无力地打量他们一眼,没有一个人说话,恶臭味依然突突地往外冒。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令人咂舌。
岑福附在陆绎耳边,低沉道,“听说他们已经整整六日粒米未进,滴水未喝,恐怕凶多吉少……”
陆绎静静听着,在邱橓身后始终无动于衷,面如幽潭。
当初张居正因为邱橓迂腐认死理,而拒绝起用。恐怕他到死也没想到,邱橓会在自己身故后扶摇直上,一步登天到刑部右侍郎的位置。偏偏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定然不会就此轻易了结张居正的身后事。吴熙早早把人拘在此处,美其名曰避免匿赃,实则知晓邱橓与张居正有罅隙,想趁机讨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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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老屋里的人被七七八八地拖进庭院里,点了点数,居然有十七个已经断了气,其中还有三个婴儿,均是张居正的孙儿孙女。
这下邱橓慌了,怕事情闹大,连忙下令,“赶紧埋了!没断气的都抬出去灌米汤,给我全力救,还指望从他们嘴里撬出点东西,要是弄死了,我让你陪他们一块儿!”
“钦差大人说的是,下官该死,来人!快,快快……”
吴熙弄巧成拙,也傻了眼,忙吩咐手下的人处理干净。
一时间,老宅里脚步慌乱,喧声震天,让附近不惜大冷天跑出来围观的百姓瞧了个分明。
而此间最冷眼旁观的,便是张鲸,依靠在张宅大门边的廊柱上漠然地看着这一切,时不时盯着某人的背影,面无表情。
事情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没休息两个时辰,翌日一早,刑部、东厂以及荆州府等多方汇齐,黑压压的队伍押上张氏族人破开大门,共抄出现银十一万两,黄金三千余两,还有一些古玩字画,以及张居正父亲购置的七千多亩水田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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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结果令邱橓大失所望,因为他断定张居正的家产远远不止这个数,于是又怀疑张家的人私藏夹带,下令搜身,无论男女,就连张居正八十岁的母亲也被扒了个精光。无果,又想当然地认为是他的儿子提前转移了财物,便将张敬修提出来交荆州府严刑拷问,由陆绎监审。
冷眼看着张敬修被押走,陆绎的眉间微蹙了蹙,似是深思熟虑了片刻,朝邱橓一拜,“邱大人,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绎终于开口了,张鲸以为他是想替张家求情,迫不及待地竖起了耳朵。
“陆大人有何要事?”邱橓上下扫了他一眼,不屑问道。
“既然张居正的家财远不止此数,恐怕小小一个荆州府查不过来,何不奏请圣上从京中加派缉拿和典算人手?楚地夜深露重,不宜久居,大人也好早日回京。”陆绎提议道,他深刻明白若是此时站出来求情,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引火上身死无葬身之地。
邱橓此刻搜红了眼,此刻正愁这一脚踩得不够狠,求之不得,遂连连点头。张鲸一怔,转而狡狯一笑,朝他押着张敬修转身而去的背影送去一个鄙夷而玩味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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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你陆绎也不过是个落井下石之辈。
往荆州大牢的路上,陆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他想得越多,眉头就皱得愈发紧。岑福亦有默契,知晓陆绎这般忧思必有要事吩咐,静静候着。
“岑福,告诉米玉,让他把此地发生的实情在内宫与京城大肆散布,越快越好。”
岑福楞了一瞬,即道:“卑职明白。”
未有半分耽搁,岑福即刻离去。囚车中的张敬修被折磨的一息尚存,陆绎眯眼看去,袖中的拳头隐隐攥紧。
朝中一直对邱橓的为人颇有微词,有的是不齿其公报私仇的人,他究竟能不能扛过这一劫,就要看折子递得有多快了。
消息抵京的那日,今夏也收到了陆绎从荆州送来的书信。
今夏看罢,原来是那批门窗桌椅的下落有了眉目。幸好有陆绎着人留意这件事情,不然六扇门那些人她使唤不动,仅凭她一己之力,最多再加上杨岳,不知要大海捞针到何时。
“是这个方向吗?我怎么瞧着越走越荒凉了……”杨岳一边走一边咕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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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就是这儿,快了。”今夏肯定道。
出了朝阳门继续往东,沿途的屋舍逐渐稀少,踏上官道再行出不到二里地,一间破败的院子出现在眼界内。
“这里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呀。”杨岳朝今夏低声道,“那个马车夫是不是想昧下你那一两银子诓你的?或者会不会走岔了?”
今夏蹙起眉头走近,用指尖碾了碾篱笆下泥土的质地:“不会错,至少这人来过。”
两人手脚并用扒上一人高的篱笆墙,张望进去,一眼就注意到了堂屋房门不对劲。那扇门是由四个一般大小的窗框用藤条并排捆在一起,剩下的空余用竹条粗略编织。而竹条间的缝隙裸露出的缠枝云雷纹样,让今夏一眼就识得是夏府的东西。
冷风“呼”地灌进院子里,今夏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脖子。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块废旧的木栅栏而已,开春的大冷天,这也太漏风了。
几乎同时,杨岳也认出来,“好家伙,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一中年农妇听见动静,以为是自家男人回来了,领着小女孩自堂屋里出来,瞧见今夏和杨岳正挂在篱笆上头,对院子里的陈设指手画脚,顿时警觉闪进屋“砰”的闩上门,那扇用窗框织补出来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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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跳下围墙,杨岳也跟着跳下来。
杨岳见今夏站着不动,“问问她去?”
今夏拉着他就要走,“算了,算了……”
“算了?”杨岳被她拽得莫名其妙,“以你的性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你都会去寻个究竟,今儿是怎么了?”
“我是夏家的孙女,这事儿我说了算……走走走……”今夏仍拉着他走。
被拖出去十几步,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杨岳有点回过味来了,“你是不是……可怜她?”
今夏顿了顿,“她家余下两间房都没有门窗,我再拆走一扇,是不是太没人性了?”
杨岳就知道今夏心软,拍了拍她肩膀,叹口气道,“我是眼睁睁看着你袁捕头当了娘之后,心肠软得愈发像豆腐作的了……你就真舍得?”
今夏默不作声,想了想,耸耸肩道,“反正在夏府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让她们拿去,还能物尽其用些……罢了罢了。”今夏摆摆手。从小在市井中生活,颇有体会,纵然都是些旧物,但对这些穷苦人家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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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了甩头,抛去心头杂念,眼下她能做的也就是保存好夏府里剩下的东西,想着,她摸出了那日捡起的旧铜锁,自夜探夏府之后,她便一直带着。
“对了,你怎知那是夏家的东西?我记得自旧宅赐还,你去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平日里办差怎不见你观察如此详尽?还是师父的一天三顿揍,给你揍开窍了?”今夏跳起来戳他脑袋。
“你还当小时候呢?”杨岳回过神来正欲发作,看在她忍痛割爱的份上,也懒得同她计较了。“好多木头都是有气味的。”杨岳十二分认真地同她讲。
“那倒是,什么紫檀、香樟,散个几十年一点问题都没有……”今夏疑惑看他,“不对,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头啊?”
杨岳清清嗓子,似乎已经准备好接受今夏的白眼。
“咳咳……我说的是油烟味,那几扇窗户是夏府厨房里的吧?寻常人家哪能三天两头见着肉?你看窗框上熏的,老远我就闻见熏肉香了。”
今夏果不其然给了他一记白眼,亏得他能闻见这几十年的老油烟,“你不当厨子真是天理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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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是城郊,要回城还需走上一段,今夏继续摆弄着手里那把断锁,心想回头找个匣子存起来,权当是个念想……
她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用钥匙往锁眼里戳。
“嗯?”
“怎么了?”杨岳也看回她手上。
“不对呀……这钥匙怎么……”今夏皱着眉,左右端详。
杨岳也弄不明白,猜测道,“许是锁眼已经锈死了吧……”
今夏满腹狐疑地拔下钥匙,仔细检视,又举着锁芯翻来覆去,心里顿生出一丝恐惧:“不是一把锁……难不成,是人为?!”
“什么、什么……”杨岳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待杨岳反应过来,今夏拔腿就往城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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