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疫殒寂——亡蕨天演2

自八意师傅与辉夜小姐借住于永远亭已经过去近十年了。
这十年间父亲几近每日与八意师傅聊起些八云紫所建结界内的大事，我也在一旁听着，父亲聊到兴奋处会坐起，有时也会与师傅大声争执，哪怕博学如父亲，常常也难以驳过师傅。
师傅医术超绝，更是深谙博弈之道，暂住这十年里以报恩为由，传授于我不少此间绝学。但尽管师傅医术高明，也无力根治父亲的病，只能暂缓病势发作罢了。

“人、妖在世，哪怕妖道再高，魂魄也会日渐消弥，医者易医体肤之伤，难医魂魄之殇。”
八意师傅如是说。
“那么如何修补魂魄？听说神明、仙人可以不老不死，他们一定是知道修补灵魂的方法。”
“已逝之物断然是无法寻回的，”师傅的双眼仿佛洞悉世间万物，望穿了我的灵魂，“然令魂魄停止消散之法亦是有的。”
我跪下，以头抢地求道：“请师傅赐教！”

她举杯细品清茗，微闭双眼，似是不曾闻得我所言。
“师傅！”
她放下茶杯，拿笔草草写下一张药单，小心翼翼地封好，递到我面前：“八年后，日光初现之时打开，早一秒都不可。”
我收下药单，不及言谢，师傅已经转身离开，去到辉夜小姐的房间了。
而所谓八年，也就是三天后的黎明了。
“你没得选，”八云紫的话把我拉回现实，她和往常一样，呆在隙间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口饮着清酒，醉红着脸，“十年过去，还是这么一个表情呢。”

负起责任吗，我还是没有实感，我不过是想着照过自己的生活罢了，该说不愧是妖怪贤者吗，仅仅是随手赐我一名便让我的妖力提升了一个层次，这样一来即是不用进食也……
“独自进入竹林者死，结伴进入竹林杀至半数，意图纵火或是违抗者上报后等待命令……”八云紫面色未曾改变。“一年处刑人类不得少于十人，不得多于五十人，每日工作都要上报……”

我对人类没有什么特别感情，既不觉得他们好吃，也不觉得他们可怜。
“等一下，八云紫大人，我父亲……”
“按照规划，那家伙会死。”
会死？
那家伙？
按照……规划？
…………
“什么……意思……”
“幻想乡必须处在非常精细的平衡把控下，这里容不下更多哪怕一个无法发挥作用的家伙。”隙间的妖怪用扇子遮住了半张脸，冷冷的目光注视着我，“你应该明白的，作为那家伙的继承者。”

或许是这样的，存在于此的我们，人也好，妖也罢，哪怕是神明也不过是维持这个名为幻想乡的机械运转下去的一个齿轮罢了。
“咳咳咳……”
父亲的房间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去吧小鬼……”八云紫已然消失在隙间中。
父亲躺在床上，面色枯黄，表层的皮肤脆的像纸一般，眯缝着眼，看着走进门的我。
我走近父亲，他发出有些颤抖的声音。

“……顺平……”
父亲叫着我的名字，就和以前一样，也和以前不一样。
“……我大概……没有什么时日了……”
大概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就料到了现在的情形，不过他不会料到八意师傅的造访，更不会知道我能得到令魂魄停止消散的药方！
“父亲，只要再坚持几日，我必会找到治好父亲病的方法！”
父亲微微笑了，笑容里除了包含着无奈还有些别的什么，别的我隐约明白但实际上还没理解的东西。

“……顺平啊……等我离开以后……你就是最后一株舌羊齿了……”
“什么……意思……”
父亲望着我的眼神似笑非笑。
最后的舌羊齿吗……
只有适应环境的生物才有存活下去资格，父亲似乎说过这样的话。
说到底，如果曾经的父亲没有遇见八云紫，没有强大妖怪的赐名和庇护，舌羊齿这种落后的蕨类植物早该不复存在了。

在这台精密的机械上，我们也好，他们也罢，都是等价的，父亲似乎早就这样说过。
我们一族的存在不合常理，不符合自然规律，当我们一族，或者说我终于不可避免的灭亡时，灭亡的恐怕不只是我们。
这个瞬间，这个神绪游离于世间的瞬间，我找到了自己于宇宙间暂时存在的位置。
父亲还在望着我，那枯黄的脸庞，根本没有什么笑容。

“父亲，我……我该怎么做？”
“……听好了顺平……你叫做顺平……我也叫做顺平……但…你不是我……你不能是我…咳咳……”
“父亲，我该什么时候……”
“……听好了顺平……那一天总会来…不会太久……但你必须抢先一步……抢先那一步…咳咳……”
“父亲……”
“……他们啊…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只看得见…咳咳…自己该怎么转动……”

父亲浑浊的双眼微闭，呼吸也愈发微弱了。
我离开父亲的房间，在宅子里一处阴暗的角落打开了师傅的药方。
蓬莱之药……
药方最后赫然写着：“舌羊齿叶一片。”
呵……哈哈哈哈哈…………
她早就知道，她也是这样规划的，她也……
我咧着嘴，隔膜抽动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当晚，永远亭意外失火，火情之大难以想象，因为建筑主体材料是易燃的竹子，一夜之间永远亭几乎化为乌有，几乎所有珍贵的资料毁于一旦，永远亭的主人和他的儿子因为是植物妖怪甚至连尸体痕迹都没留下，只有两个门客幸存下来。

“真是麻烦呢，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人选。”八云紫照常半身探出隙间，一副微醺的样子。
“吾等若是接手永远亭，八云大人意下如何呢？”银发持弓的女性静坐在桌前，端茶细品，说来也怪，整个永远亭都是一片残骸，只有八意永琳和辉夜的房间完好无损。
隙间妖怪沉思片刻：“那重建永远亭的时候，记得做好防火措施吧……”随后消失在隙间中。

八意永琳也望向竹林深处不知什么地方，陷入莫名的沉思。
身上烈火烧灼的焦痕如魔法般快速愈合。
我是最后一株，最后一株早该死去的舌羊齿。
早该消逝的我依旧存在于世，于是前来推动停滞不前却早该前行的进化齿轮。
以顺平为名的妖怪已经死了。
而我，只是名为顺平的无名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