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堂」八大吉祥（27）

3.
前脚踏进宫门，帝王从外头带回来个嬖臣的消息后脚就传遍了后宫。
孟鹤堂下了肩舆，跟在那位至尊身后步上高台，跨进建章宫门时犹豫了一下——宫里的门槛不是一般的高，虽只一瞬，帝王感应到，回身来扶他，他便自然而然就着那人的手跨了进去。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叫有心人看去，却另有一番意味。
待入殿堂，绕过几道纱厨，来至帝王平日与内臣议事的隔间，侍者督促一众宫女奉上鲜果、点心、酒浆后便退下。
孟鹤堂倒也不拘束，四下观察一番，径自去茶炉旁跽坐，起火烹茶。
见那茶炉与之前所见不同，做空心绣球形状，铫子需放进绣球里头，架在甗上层烧水。这绣球又由一只饕餮抱着，那猛兽伸出一爪盖在绣球顶端，爪子像有吸力，绣球里的碳烟水汽都直直向上走，并不熏人。便扭头问：“你在饕餮肚子里头放了啥吸烟法器？”
周九良懒洋洋地斜依在一张矮几旁，大尾巴狼一样等着喝茶，眯眼回道：“这哪儿还需要费法器，前朝就有这种宫灯，这个茶炉是我改良的，既可以殿内煮茶得个乐子，又可以拆卸，方便清洗。”
孟鹤堂若有所思，拿一旁的蒲扇扇风助长火势。

周九良见他不搭理自己，撇撇嘴，故意道：“就知道说你也不懂，等你煮好茶，我拆开与你看。”
孟鹤堂不搭茬，只挑起眉头突然问：“你把王巨君藏哪儿去了？”
周九良还想着拆茶炉的事，没转过弯，随口便答：“不就在识海睡得好好的，你又看不到，问他做什……”话未说完，即怒目圆睁：“你诈我！”
可对面那人毫无得色，脸也跟着沉了下来：“是离魂症？！”
帝王老大不乐意地岔开双脚坐着，抱怨道：“亏我还想教你茶炉怎么做。你就一心只想着王巨君……哼！知道了又怎么样，就是离魂症，且跟你说明白，这跟术法、还魂什么的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难道能有办法？”
孟鹤堂蹙起眉，盯着地上铺的席子出神，仿佛研究起那上头编织出的纹路……
人自觉自形作两人，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並卧不别真假，乃是离魂（注1）。又非术法、还魂一类，那说白了，就是病。
孟鹤堂这一宗修道者极重养生，东海那条龙知道了他喜欢，还曾从自家的藏书里拣过好些杂七杂八的医书一股脑儿抖搂到他榻上又扬长而去。他当时稍微翻了翻，便赶紧正襟危坐，一本本收拾好，小心翼翼的看……

所以他知道，也莫名相信周九良知道——离魂症是有法子治的……
可得要留一去一才行。
但去一留一真的就是治好了吗？
书上说，用人参、龙齿、赤茯苓各一钱，水一盏煎半盏，调飞，过朱硃末一钱，睡时服，一夜三服，三夜后，真者气爽，假者即化（注2）。
这方子所用都是极易得到的药材，可难的是要分出真假，且假的那位也甘心喝下这方剂。
可就第一宗，孰真孰假这事，就根本是笔难以理清的糊涂账。庄周梦蝶，尚且不辨真假，这活生生、性格迥异的两个人，怎么就能够轻易评断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然后忍下心杀伐一人去呢？
世间所谓妖异邪魅，他都忍不下心不问皂白的打杀，何况是人。
周九良捏准了他不忍，当真是顽劣已极，拿苍生，拿自己都当戏耍取乐的东西，混不在意。
孟鹤堂像是总算明白了那席子的编法，抽回目光看向帝王：“你先来的，还是王巨君先来的？”
周九良不屑的切了一声：“凭先来后到就想辨出真假吗？那我告诉你，是与生俱来的！你怎么办？”
“你先醒的，还是王巨君先醒的？”
周九良听见这声问，面色霎时黑了，嘴角的纹路又深陷下去，目光发寒，像要杀人。

一旁的水已煮沸了，孟鹤堂心下也顿时了然，他没去管那沸水，任它煮老，起身迎着帝王周身散发出的、寒刃般的气，走到他跟前坐下。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下一秒，两人具是一怔，无他，孟鹤堂竟魇住了似的伸手拍了拍帝王的头，说：“不怕。”
周九良的表情依旧可怖，但渐渐的、渐渐的，一种名为倔强和委屈的弱光，一点点从坚若寒冰的眼神深处漫溯上来，透过瞳孔闪动了一刹，随即又被压入深沉漆黑的潭水，那口潭的寒气，化为帝王周身更加凶悍躁动的戾气。于是他勃然暴怒，挥手打开孟鹤堂的胳膊，飞扑压坐在对方身上，双手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孟鹤堂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脸涨得通红！他一手下意识的抓紧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另一只手却伸向了帝王的脸。
周九良喘着粗气，手上力道越发不受控制，眼见着身下这人的瞳孔就要散开，可那里面的悲悯却散不开来……
他轰然没了力气，连孟鹤堂陡然获得空气的剧烈咳嗽声都像是离他远了……
临失去意识前，好像有只微微湿润的手抚了抚他的额头，一道好听的声音哄孩子般对他说：“你别怕，我没有要凭这个就说你是假的，总会有两全的办法的，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哭……”

谁害怕了？！谁哭了……你别信口开河……
孟鹤堂垂头看着昏睡过去依旧眉头紧锁的人，帝王此刻的神情就像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他的梦呓甚至也变得有些少年般的奶声奶气：“姑母……为什么……姑母……”
孟鹤堂叹了口气，果然乖张自有他乖张的道理。他起身去灭掉茶炉里的碳火，打算将铫子中的水泼去重烧。
身后却传来一道略微沙哑的温和男声：“孟卿，你头发乱了。”
（未完待续）
注：1.断章取义地拼合了夏子义奇疾方和辨证录的说法。离魂症的记载，笔者暂见的最早文献是宋《传信适用方》引述的夏子义的讲法，没查，感觉应该还有更古的文献吧。乱用一气，请看个乐呵就得。
2.这是本草纲目里的，感觉是生发夏子义的方子来的。
第二次焦虑到满脸皮疹，不过渐渐想开了些。
这个故事讲得慢，谢看官耐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