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中心】雨纪·蜘蛛之丝

☆国设耀中心，雨天限定，本系列为独立故事，不含任何主线情节，古代近代现代均有涉及，可能含有大量路人和历史人物描写，敏感者慎入
☆本章时间为1945.9.9，主要组合为美食组，小菊只在对话和回忆里出现，王苏负责打酱油，顺便被大哥坑一下
☆本章标题取自芥川龙之介的小说《蜘蛛之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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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华灯初上。
夜晚，觥筹交错。
男人们制服笔挺，女人们衣裙华美。
这里是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大礼堂，今天早上，这里刚举行了一场重要的仪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受降仪式，日本驻中国侵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并交出随身佩刀，表示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投降。
而现在正是晚宴时间，里面行走之人皆为各国军政要员，但也不乏一些富商巨贾和知名学者。
王耀对这种事向来是十分无感的，投降就投降嘛，签个字不就完事了吗，还非得搞个什么宴会。几天前在密苏里舰上可是把他喝怕了，那四个混蛋轮流来灌他酒，如果不是徐永昌上将及时出现，两人靠着天衣无缝的演技成功骗过了那四个混沌的大脑，否则到最后估计得躺着才能出去。

而现在帮他打掩护的是王苏，自己寻了个借口出去上厕所，实则是钻进了后厨，谁知道碰上了天底下最好心的厨师长，开开心心地被他喂饱，又在脑海里规划了条路线，准备随时开溜。
然而可怜的王苏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早在一开始就抛弃了他，现在还傻傻地在礼堂等着王耀回来，顺便又替他接受了一拨来自各行各业的敬酒，以及一堆原本是要对王耀说的话现在则是对自己说的话。
“王耀去哪儿了？怎么半天不见人影？”上司把他带到个少人的角落，悄声问。
“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傻站在这儿替他挡酒了。”王苏苦笑道，“您也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来露个脸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更何况他今天晚上也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
“张君秋先生为庆祝抗战胜利来南京连唱七天，今天是第一天，大哥他早叫人订了最好的位子。”
那么，我们这位给足了面子之后、打算偷溜去戏园听戏的国/家先生现在又在哪儿呢？
卸下了痛苦面具的王耀步伐稳健，正按着预定的路线穿过长廊，靠近围墙。一袭青布长衫，头上戴着来时的黑色软帽，影子被昏暗的灯光缩短又伸长，在墙上不停摇曳。

上司曾对他说:“你这样的气质，要是再配上一根手杖就更完美了。”
当时是说什么来着，好像还很义正严词:“虽然我已经活了很久了，但我不像西方那些小年轻一样，年纪轻轻就得了软腿病，下半辈子得靠拐杖度日。”
“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得软脚病，要步伐稳健地向前走。”
王耀顾盼四周，这是一个黑暗的角落，没有灯，也没有人。他一撩袍角，三两下便攀上了墙头，一跃而下的瞬间，他看到了墙角闪光。
那是一张轻薄的蜘蛛网，只因沾上几点夜间的露水而吸引了他的注意。露水沉重，蜘蛛网已经被压得破了几个洞，一只黑色的蜘蛛正趴在上面试图对它进行修补，不过看上去这似乎是徒劳的。
“为什么还要修补呢？明明已经破得不成样了。”王耀喃喃道。
离了学校，沿着黄浦路一直朝前走，却见天猛地一黑，抬头一看，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没过多久，竟下起雨来，这可把什么都没带的他淋了个措手不及，只好赶紧躲到最近的房檐底下，哪知雨越下越大，溅起的水花已经濡湿了他的袍角，无奈之下，只能选择进店避雨。
“不好意思，外面下了大雨，我可以进来躲雨吗？”他也没注意什么招牌，直接推了门进去，差点儿没被空气里浓郁的咖啡和蛋糕香冲昏头脑。

“当”，骨瓷咖啡杯和大理石台面相碰，发出类似于泉水击打岩石的声音。
王耀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柜台后的人。
“如果是小耀的话，那当然是可以的。”
柜台后的男人穿着侍者的服装，衬衫罕见地扣了风纪扣。立体的五官，金子似的垂肩鬈发，修长若翠竹的手指，香根鸢尾色的眼睛含着笑，仿佛盛满了塞纳河的无限柔情。
“你什么会在这儿？”王耀愣愣地看着弗朗西斯，眼珠子上下转了好几圈，最终定格在他那套不合身份的衣服上。“微服私访？体验人间疾苦？不对啊，这是我家。”
“什么体验人间疾苦？这是我个人在中国的产业！老板只是回来看看自己的店怎么样了！——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王耀摆摆手，在店里转了一圈，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随便来壶茶吧，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的，理所当然的会有宴会。”
“喂，我这里可不是什么茶馆啊。”弗朗西斯看他那副做派，无奈地笑了笑，仿佛他才是这里的老板。
王耀盯着他看了几秒，差点儿没被那柔情的紫色淹没。他不好意思地移开眼，赶紧打发弗朗西斯走：“行行行，就来杯牛奶拿铁好了，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那不就是嘛。”
弗朗西斯开心地转过身去寻找咖啡粉，王耀看见他后面的尾巴已经翘上天了。
一道闪电兀地划破天空，雷声跟大炮似的轰炸过来。
雨越下越大，好似天神收到了信号，把银河之水都倾入人间。大雨像一根根长鞭无情地抽打着玻璃窗，好像与它们有什么仇似的。朝外的玻璃窗上聚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珠，一颗颗晶莹透亮，有的还蜿蜒而下，刚开始像断了线的珍珠，但又渐渐地连成一条线，与地面相接，变成一条条小溪，“咯咯”地笑着、唱着、跳着，向前奔去。
王耀看着窗外的雨景，思绪却顺着雨丝伸向了很远，跨过历史的长河，到达时间的彼端。肃穆的宫殿楼宇、雄浑的鼓乐、身材妖娆的西域舞姬、步履匆匆的宫人……殿堂之上，大唐皇帝在招待远渡重洋而来的使节，身着与殿堂中人类似服装的使节伏身行跪拜礼，低敛的面容模糊不清，抬起头时又刻意盯着龙椅后的屏风，黑眼睛似笑非笑，仿佛在向屏风后的人传达着些什么。
想起来了，那天也下着雨。
迷蒙之中，雨声里透出一种古怪的情调，是久未沟通的那种。它拒王耀于千里之外，向王耀表明它对他的陌生，然而王耀却能从意识的最深处感受到它存在的气息，如同那淡薄的月光，虽说是借的，但却是独属于月亮的——因为太阳只把光借给了它。

“你的咖啡。”
恢弘的宫殿在一瞬间化作烟尘飞散而去，入目是名为“邂逅”的咖啡厅。弗朗西斯稳稳地放下骨瓷杯，金色的鬈发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再跟过去对视。
忽然有一种从梦中惊醒的畅快和历经迷茫后的沧桑感，王耀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低声说了句“谢谢”。
“头又痛了？”弗朗西斯好心地问，“要不要我去给你拿几片止痛药？”
王耀摇摇头：“是药都有抗药性，吃多了就没用了，不如陪我聊聊天吧。”他拉着弗朗西斯的衣角，眼神十分真诚。
“好。”弗朗西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让我这个话疗大师来帮你缓解痛苦吧。”
王耀一下子就笑出了声：“你这话让我觉得你很不靠谱啊。”
“我都答应陪你聊天了，你还要怎么样嘛。”弗朗西斯耷拉着脑袋，丧丧地说。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啦，我们开始吧。”王耀拍拍他的头，让他打起精神来，“我刚才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让我猜猜，嗯……”弗朗西斯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是关于本田菊的吧，他向你学习的时候的事？”
“太聪明了吧，完全猜对了。”王耀表情夸张地说，“你真是当代大预言家。”

“预言家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被刀。”弗朗西斯打了个哈哈，把话题跳过，“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你和他打了这么久，耗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为什么没有提出赔款？为什么在密苏里舰上没有接受阿尔弗雷德递来的枪？”
“赔款？就像你们当初对我做的那样吗？”
空气瞬间冷了几个度，王耀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谈判会。弗朗西斯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解释道:“那个、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是故意想揭你的伤疤，哎呀，怎么说才好，反正我没有想说那些伤害你的话……”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弗朗西斯小心翼翼地问。
“我明白，只是我自己太敏感了，听不得外人说这种话。”王耀拿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他严肃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这毕竟是我的家事。”
“你有读过《蜘蛛之丝》吗？”他问，“芥川龙之介的，一个日本小说家。”
弗朗西斯摇摇头。
“它其实是一个历史故事。”王耀说，“键陀多是一个大盗，平日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却也做过善举——放生一只蜘蛛。死后，他坠入了地狱，受尽各种折磨。一天，佛祖释迦牟尼到极乐世界的莲池边散步，无意发现并认出了他，想到他曾救过一只蜘蛛，便心生怜悯，放下一根蛛丝，一直延伸到地狱，想要帮键陀多脱离苦难。”

“如今我也向他放下一根蛛丝，希望可以把他从地狱里拉回来。”
“是因为那段回忆吧，”弗朗西斯的语气十分笃定，“可你有没有想过，月亮也有阴晴圆缺，不可能一直都是圆满的。月光将它染成了蓝色，而蓝色代表的却是忧郁，你不能一直被它困着，你的国家还需要建设，如果没有那笔赔款，这个过程将会非常艰难。”
王耀沉默不语。对于弗朗西斯的话，他确实找不到任何字句进行反驳，因为每一句话都说在了点上，每一句话都在戳着他的痛处。王耀已经活了很久了，一千多年前的事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就像隔着迷雾望向河对岸，你知道那里有个人，却始终无法看清他的样子。
直到后来，王耀才知道那是本田菊。
雾散了，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小动物一样的眼睛，天真、充满好奇。他朝他招手，唤他“老师”，清脆的声音，恍若珠玉。
王耀张了张嘴，耳朵却无法捕捉到自己的任何声音；动了动手，身体却僵硬得跟石膏一样，他只能默默听着那音量越来越低的呼唤，默默看着那清澈的眼眸染上血的色彩。他转身了，走了，带着他教给他的东西，什么都没剩下。
雨还在下，流血一样的天气；雷还在响，哀嚎似的声音。

“我知道了。”
桌上的咖啡已经彻底凉了，牛奶拉花糊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白色块，丑得完全没有想喝的欲望。王耀和弗朗西斯隔着一杯咖啡而坐，看着对方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王耀主动打破僵局。
“或许我上司的想法与你一样，”他说，“他是个很坚定的人，一旦确认了，就不可能再改变。这是一笔巨额赔款，如果我不能从中插手做些什么，只能选择放弃参与这件事。”
“确实，国|家间可以有私情，但领导人却不能有私情，他们代表着大多数，代表着利益的最大化，而为了这些，就必须牺牲另一小部分，比如你。”
“所以这就是他背着我去找美国使领馆的人的原因吗？”
“什么？”
“没什么。”王耀摇摇头，“只是觉得他好像在瞒着我做一些事，也可能是错觉。”
“滴滴。”一辆黑色轿车从窗外划过，在尖锐的喇叭声里，十分高调地停在了店外的马路边。车灯未熄，雨丝一晃就变成了昏黄色。
上面下来个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满是水珠的玻璃窗里看不太清晰，王耀只觉得他的身形像极了被他坑过的一个人。
“一看就知道是来抓你回去的。”弗朗西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在对面悠闲吃瓜。

王耀幽怨地看着他，跟个受气小媳妇似的。“喂喂喂，我可没往外打过什么电话，是你的人太聪明了，自己找过来的。”弗朗西斯又是一通解释。
“行吧，该来的永远逃不过。”王耀叹了口气，王苏在满是水珠的玻璃窗上敲了敲，无声地提醒着。
“那就……下次再会吧。”王耀冲他挥了挥手，“我会努力去巴黎看你的。”
弗朗西斯回给他一个微笑：“好，我在爱丽舍宫等你。”
他就站在窗口，看着王耀一步步走向轿车，开门，上车，关门，引擎启动，直至消失在雨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