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的伊甸园

01
漫长的岁月过去，杰森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脑袋、脖子、手臂、脚渐次恢复知觉。
他缓缓坐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在一个泥塘里。
他下意识地摸摸脸，棒球面具一仍其旧。又摸摸旁边，找到那把形影不离的大砍刀。
这不是他熟悉的水晶湖。气味不对，植物不对，环境不对。
他无数次从虚空中复生，对这套程序无比熟悉，但这次有点不对劲。
他最后的记忆的一团火光，周遭的一切都在分解、死去，他飘飘荡荡，消散在空气中。

他爬出泥潭，躺在草地上。阳光穿过稀疏的绿叶，落在他身上，斑斑驳驳。
这不是他熟悉的树林。
我得去砍个人。
他本能地想。
但他感到莫名的困惑。
妈妈。
他脑中低语。
他的脑子在杀人之外的领域不太好使。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他在泥塘边上走了一圈，只遇到几只小动物和虫子，一点人的痕迹都没有。
火堆、帐篷、啤酒罐、包装袋、轮胎印痕——统统没有，更别说活蹦乱跳的男男女女。

他走到一条溪流边，捡了块石头，润湿了，就地磨起刀来。
总算找回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02
杰森提着闪亮亮的刀在林子里逡巡，期望碰上一个半个人类，一如以往那样。
然而大半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的痕迹。
这片奇怪的树林让他感到迷失。
它仿佛没有尽头，与一条又一条翠绿的山脉相连，河流和池塘掩映其中，飞鸟与蛇虫对他毫不避忌。
他意识到这是一片他从未踏足的丛林，一个区别于北美洲乡下的地方。

他搜索自己容量很小的记忆库，想找到应对的经验。
但没有效果。
他挥刀砍断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惊动了藏在叶子底下的臭虫。
臭虫仓皇间滋出一滩恶臭的液体，然后远走高飞。
杰森跟在后面胡乱砍了几刀，但只砍中空气。
哦嗬！哦嗬！
他气愤地喊了两声。
声音在山林间回荡，刺激到一群鸟雀，使它们扑棱棱飞向天空。
杰森这才注意到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他感到久违的力量正一点点回到身体内。

以往，这正是杀戮时刻的开始。
他是黑暗的猎手，无知者的噩梦，猖狂者的克星，老实人的恶魔。
忽然，一旁的高草丛抖动了几下。
杰森手一扬，刀锋如闪电划过，高草立刻变成了矮草，暴露了躲在下面的一只毛色斑斓的野鸡。
杰森再次举刀，野鸡跳起，尖叫着逃跑。
杰森穷追不舍，然而奔跑并非他的强项。
野鸡占了熟悉地形和身法灵活的优势，一直处于领先的地位。
这让杰森有点恼火。

他怒吼一声，双手握紧刀柄，整个人向前跃起。
大刀即将向野鸡的头上砍去，野鸡突然改变了方向，扇动翅膀翻过一片灌木。
刀砍在硬邦邦的土地上，激起一撮沙石。
鸡已跑得无影无踪。
哦嗬~哦嗬~哦嗬~哦嗬~
他觉得自己好失败。
他一边奔跑，一边砍沿途的树枝。
那是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树。
这是个他叫不出名字的世界。
03
天完全黑了。
星光下的树林宁静、祥和。杰森放慢了脚步，也不再砍树了。但他体内强大的活力使他不能停下来。

他在草地上翻滚、舞刀、旋转、跳跃。他觉得自己刀法凌厉，天下无敌。
终于，他停下来，躺在草地上喘息。
繁星流动，虫儿鸣叫。
一种陌生的感觉忽然袭击了他的大脑。
好孤独好哦！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呢？
人啊！人啊！妈妈！
这种奇怪的情绪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
他被关在阁楼里，一整天一整天地看图画书、玩积木。
那时他感到恐惧和迷惘，但不会孤独无聊。

当他变成后来的杰森之后，生活简单，目标明确，每天跑跑跳跳，砍砍杀杀。
连环杀手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但现在，他明显感觉到现在的情况已经变了。
他想理解这种崭新的情绪。
这是人类传染给他的疾病吧？
但这里似乎一个人类都没有。
他走进湖里，静静想着这一切。几条鱼在他脚边流连，他随手捞起一条，活剥生吞。
他不饿，他只是想重新体验人类的世界。
他回到岸上，在一棵散发木兰花香的大树底下睡着了。

04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头熊。
那熊屁股对着他，正趴在湖边河水。
杰森站起来。
熊回头看着他，吸了一下鼻子，嘴巴微微张开，那表情似乎在笑。
杰森估算着要用几刀才能结果它。
熊靠近了几步，动作温和。
杰森判断不出它是否有敌意。
熊又走前了几步，并向他招手，神态和蔼。
杰森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它是在示好。他拿不定主意。
如果他遵从本能，他会杀死任何靠近自己的活物。

但此刻他并不想杀死这头熊，况且他并没有把握杀死它。
他一刀砍在树干上，几片叶子飘了下来。意思是说：熊，你不要过来了。
一整天的时间里，熊都在他附近出没，距离最短的时候只有不到10米。
第二天如此。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也如此。
一个礼拜之后，杰森已经完全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乎如果醒来没见到熊的背影，还会有点失落。幸好，熊通常只是去了喝水或者大便。
如果杰森的单词库里有“朋友”二字，那么他与熊也算是朋友了。

面对它的时候，他不再握紧刀柄。这把刀的用处只剩下两个：砍树和打火。
夜晚，杰森用一块打火石快速摩擦刀身，擦出的火星引燃枯叶，一堆篝火很快就生起来了。他烤鱼，也烤野兔狍子。熊蹲在火堆旁，静静地看着他。杰森会分一两条烤鱼给它。这些鱼有一部分是熊抓上来的。
杰森很想吃烤鸡，但那些野鸡实在太灵活啦，他怎么都抓不到一只。他想问问熊会不会抓野鸡，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呃，啊，鸡，吼吼。”他好不容易才说出鸡这个词。然后扇动双臂，佝偻身子，假装自己是一只鸡，要放到火上烤。熊盯着他，没有反应。

杰森也不是非吃鸡不可，事实上他可以什么都不吃，不过吃点东西有助于排解寂寞。对于他的新伙伴他没什么要求，但最好不要天天抓鱼，偶尔也可以去抓点其他东西回来。
熊忽然像人一样站了起来，扭动丰满的臀部，双掌做出划水的动作。噢，它以为杰森在跳舞，所以它也跟着跳。
杰森想起小时候，妈妈也曾经跟着收音机的音乐起舞。那舞姿优美极了。他勉强跟着记忆里的画面扭了几下，便羞耻地坐下来了。
05
日出日落，叶枯叶荣。

杰森对时间已经没有概念了，只知道跟熊待在一起很久了。如果他俩都能说话，可能已经把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八卦、所有的哲学都聊过一遍了。
这日子虽然没什么压力，但何时是个头呢？
他俩坐在湖边，看飞虫在水面上点出一圈圈波纹。
忽然，杰森意识到有一个早就应该问的问题——他太迟钝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他指指熊，然后比划了一个熊的形状，意思是：你的同类呢？
熊说：“我就一个熊，没有同类。”

杰森大吃一惊。熊原来会说人话？
熊的形状变得不确切，像融化的果冻，没多久就切换成人类女性的模样。
杰森本能地拿到，但刀被他放在树底下了。
“淡定。”女人说。
杰森体内的嗜血冲动平息了几分，并且联想起自己的妈妈。
女人自我介绍叫昆塔，熊是她的远程替身。现在，她亲自来与杰森交流。
杰森没完全弄明白，他觉得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熊就是她，她就是熊。
昆塔说：“你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人类了。”

曾经有一场流星雨毁灭了所有东西。陨石带来的冲击波和外星病毒折磨了这个星球数万年之久。
杰森拥有无限转生的能力，因而幸免于难。
昆塔说了很多，但杰森听得懂的部分很少。
午夜时分，昆塔又变回了熊的形态，沉沉睡去。
杰森想到他的妈妈大概在5万年前就死了吧，5万年是多久？可以捕捉多少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性？
06
白天，熊变成昆塔，晚上，昆塔变回熊。
杰森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变化。他觉得这样更好，就好像多了一个伙伴一样。

昆塔做的事情比熊有趣多了。比如她会制作陷阱，会摘果子，会钓鱼，会唱歌，会画画，甚至跳舞也比熊好看。
昆塔会盯着天空神游，仿佛在怀念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她对杰森说：“我教你跳一种舞蹈。”
左脚向前，然后右脚向前，然后交叉替换两只脚，腰扭起来，手摆起来。
杰森学了半天，样子笨拙而滑稽，昆塔哈哈大笑。
杰森气得捡起刀，对着树枝乱砍一通。
昆塔告诉他，这是一种中国传统舞蹈，叫扭秧歌。

关于中国，他的好朋友弗莱迪曾经告诉过他一些事，比如，那里所有人都有同一个爸爸，所有人都会做同一个梦。弗莱迪有穿梭梦境的能力，如果大家共享一个梦境，意味着他的乐园无限宽广。
可惜现在所有人都死了，弗莱迪也不存在了。
杰森很想在梦里见见弗莱迪，但他从来不做梦。
昆塔会做梦，而且梦里什么都有。有一次她告诉杰森，梦里的杰森剪短了头发，剃光了胡子，是个干干净净不油腻的中年男人。
然后她拿起杰森的刀，刷刷刷把他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割短了。

妈妈！
杰森对昆塔喊道。
昆塔露出诧异的神情。
杰森的语言功能已经退化了，掌握的词汇很少。
任何有好感的事物，他只会用“妈妈”来称呼。
昆塔熟悉他的语气，能分辨出他口中的“妈妈”有各种各样的语调，用来表达不同的意思。比如嘛嘛，骂骂，马骂。
刚刚那句是正宗的“妈妈”的发音。
昆塔当场变回熊的形态，跑掉了。
07
晚上，熊没有回来。
杰森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他独自躺在草地上，看着星空，听到湖里鱼儿跃动。他不明白与昆塔之间的关系，正如不明白与世界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昆塔带回来两只野鸡。
她若无其事地指挥杰森用树枝和石块建造鸡舍。
几天后，鸡舍、猪舍都建起来了，甚至还开垦了一块菜田。
昆塔告诫杰森，不要再去追逐那些长毛象和斑马了，危险而且没有成果。如果他想释放暴力冲动，不妨去耍耍猴子，和山猫赛跑。
清晨，蓝天中有一抹细微的绿色光芒快速闪过。
不多时，森林某处传来巨大的震动，接着是鸟兽四散的声音。
昆塔和杰森朝着声源行进。

杰森头一次感觉到入侵者，久违亢奋感蔓延全身。
08
一艘飞船歪歪斜斜地停在森林的空地上。
“这是行星快递公司。”昆塔介绍说。
舱门打开，几个奇形怪状的人探头探脑。
一个屌丝男、一个独眼女人、一个机器人、一个老头、一个东方女孩，还有一只龙虾。这些都是昆塔的同事，他们身后的墙体上有一个电子日历，显示今天是2025年6月13日星期五。
昆塔说，年假结束了，她得回去务工了。

杰森愣住了。
昆塔说：“你要遵守男德，不要随意骚扰其他小动物。”
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飞船。
09
杰森摘下面具，在湖边坐了三天三夜。
妈妈永远离开他了，在那遥远的星系，漫天繁星中的一个。
失去她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黑色星期五。
整个宇宙只剩下他和他心爱的大砍刀。
奇点大爆炸以来没有停止飞散的原始粒子打穿了他的灵魂。
风吹裂了他的皮肤，太阳蒸干了他的水分。

他的躯体化为粉末，融入泥土和雨水中。
如果不出差错，10万年后，新的人类将在这里诞生。他们承继杰森的灵魂碎片和DNA片段，永远在杀戮冲动和情绪病中打转，永远寻找消失的妈妈。
10
多年以后，星际快递员昆塔在一个咖啡馆里，向我讲述了这个发生在编号E-109行星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