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地风】风不渡我

师青玄半生潇洒，后半生却流离失所。他本人到是丝毫不在意，拖着一条断腿将人间走了个遍。
谢怜总记得风师青玄有一双不谙世事、清澈见底的双眸，尽管有了水鬼水域一事，再见之时那双眼还是如从前一般干净。
他是真的不恨吗？
那怎么可能？就算对贺玄来说，师无渡是多么的罪无可赦、不可原谅，但于师青玄而言，那是他哥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自己放在心口上疼的亲哥哥。愿意为了自己逆天改命、一心为了自己好的哥哥！
亲眼看见曾经的挚友将自己最亲的哥哥斩首于自己眼前，师青玄当时的崩溃没有谁能明白，更不会有人能理解。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怨恨贺玄呢？
曾经的师青玄可以把“明兄”、“最好的朋友”毫不顾忌的挂在嘴边，然而现在，竟是连一句“贺公子”都叫不出口，像是根针卡在咽喉，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成为了最最熟悉的陌生人。

不用再见真是太好了，师青玄没有再见到那人的勇气，所以他逃了，避开了所有跟黑水有机会见面的可能性——远离了谢怜，尽管这已经是他最后一个朋友。
血雨探花跟贺玄是相识的，那么尽管这两位绝境鬼王关系再怎么恶劣，总有碰面的机会。而贺玄本人又不是一个喜欢广结朋友之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厌恶与人沟通的人，如非什么必要，他绝不会踏出他的黑鬼水域半步。
那就离开吧，离得越远越好。拒绝了谢怜要动用法力帮自己医治手脚的好意，师青玄逃也似的离开了皇都。
这是他的赎罪。
尽管于贺玄所遭受的而言，他的这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远远不能与之相比，但作为师青玄自己而言，他想要做点什么，偿还自己欠贺玄的情分。但这是自私的，因为没有人问过贺玄的意见，就如同当时水师给自己弟弟跟他换命一般，没人过问过他愿不愿意。而师青玄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让自己那颗愧疚之心好受一点。

于是，师青玄就这样，拖着不方便的手脚，用着凡人的身体，一跛一跛的，将人间看尽。
一路上他见过很多残破不堪的风水庙，同时，这也是作为小乞丐的师青玄夜晚留宿的地方。
他对被拆毁、或是摔得粉碎的风师像不为所动，却会以一种怀念夹杂着复杂的目光看着水师像，每到一处废弃的风水庙，他便将其打扫干净，在供台上放上一些清水、一些新鲜的花草。他可能是哥哥在世上最后的信徒了吧？
偶尔能看见一些尚且可以修理的水师像，师青玄会放下手上的所有事，竭尽所能的将其修好。
有闲暇时光时，师青玄也会自嘲的想，做了几百年神仙，好像也不比这堕入凡间的日子轻松如意。
这样想着想着，透明的泪水，就顺着脸颊一点点的滑下，滚烫的眼泪打湿身上那件惨兮兮灰扑扑的衣衫。

不做神仙就好了，他不做，哥哥也不做，也不要投胎去什么富贵人家，就做一对普通的凡人兄弟，没有什么白话真仙、没有飞升改命，交上几个知己朋友，普普通通、哪怕是庸碌一辈子也好。
可惜，纵然他如何哭泣，那个把自己捧在手心的哥哥也不会回来，那个被自己视为唯一的挚友也不会出现。
……
凡人的身体到底不比神仙，没有两年，师青玄倒下了。到底是出生于富贵人家，被师无渡从小宠到大的身体，虽后师府落魄，但没过多久师无渡便飞升了，立刻将弟弟点将到中天庭，而后又寻了法子替其改命，成了神仙。可以说师青玄的身体已经被宠的娇惯得不得了了，这样一幅身体，在人间受了两三年风吹露晒，又拖着不方便的腿脚。尽管师青玄千疮百孔的心尚且安好，他的身体却先熬不住了。
他本人到是不想死的，但对此事也看得很淡。死命由天，何况他本身其实也是怕哥哥在黄泉寂寞想下去陪他的，但之后他又想清楚了，自己的命是哥哥以命换来的，也是欠着贺玄的，他怎么有脸自己自杀？

然天意难料，尽管是自己没有轻生的想法，天命也不愿意让他接着残喘苟活，急着收去他的性命。
师青玄知自己大限将至，最后给自己选了个坟地——那座石像俱毁、没有牌匾的风水庙，兜兜转转，他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靠在没有头颅的水师像脚下，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吃力的掀起眼皮，他对着水师像似是自言自语。
“哥，我来陪你啦。”
伸出手轻抚自己挨着的石像，他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故作轻松，“本来想苟延残喘的活着，替哥你看看这人间来着，可是天公不作美啊，他并不想我继续活下去呢。不过也没办法啦，哥你脾气那么坏，又不会与人相处，你看看你结交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裴将军那种人就该离得远远的好吗？哥哥，你没有我在身边完全不行啊。”
似是想起令人生气的事情，师青玄孩子气的鼓起脸，像只气呼呼的小河豚。不过末了，他的声音哑了几分，晶莹的泪滴了下来，“哥，我想你了。”

“我这一生都在拖你的后腿，如果没有我这个没用的弟弟，哥你本来可以活的恣意潇洒的，本来能做一个前途无限的水神官，却因为我、却因为我……”话说到最后师青玄似是有些哽咽，胡乱的擦去眼泪，强扯出一个笑容。
“哥，青玄依然这般没用呢。”
“如果有来生的话，哥，我还是想跟你做兄弟，不过到时候，我来做哥哥、我来操心。我来当管家婆好不好？”师青玄将脸贴上冰冷的石像。喃喃道，“到时候我一定听你的话，一定像你保护我一般护着你，朋友也不乱交了，就只交明兄一个……”似是发觉自己说了什么错话，青玄愣了一下，自嘲的牵起嘴角，“不，算了，朋友也不交了，我就只陪着哥哥你好不好？”
他在想什么呢，他跟明兄、不对，是贺玄之间隔了几条人命，就算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又如何能毫无芥蒂的做朋友？

眼皮越来越重，呼吸渐渐弱化直至消失不见，靠着石像的身体最终失了重心滑下，却几乎是在倒下的同时，一只苍白冰冷的手将其整个拥入怀中。
贺玄还是那张冷漠的面瘫脸，眼眸深邃不知想着些什么，抱着怀中人像雕塑般立了许久，也看了那熟悉此时却有些陌生的脸孔许久。
他们之间情仇恩谊并不是能说的清楚的，他和师无渡，不死不休，但他却贪恋作为明仪时跟师青玄的那份情谊。他到底是怎么想师青玄的？这一点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是，在选择报仇亲手杀死师无渡之时，他就已经没有资格，拥有他的心之所向了。
师青玄悄无声息的死于一个寒冷的冬天，由贺玄亲手下葬的，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冬天，世上少了一个性情如风、眸色不改的师青玄，也没人知道，同那具身体一起下葬的，还有另一人的骨灰。

风啊，你渡世人，可你唯独不渡我；你怜世人，却唯独不怜我。
绝境鬼王黑水沉舟的心，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