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回检察组·父子向刑侦向——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省医院住院部楼下的花坛开花了，气温慢慢升高，蝴蝶蜜蜂围着美丽的花朵不停的飞舞。郑锐从花坛边经过，羡慕的看着自由的虫儿，叹了口气，走进了住院部。
王曼丽出事已经第三天了，郑锐把警局的事情忙完终于可以来看她了。郑锐先去问了主治医生王曼丽的情况，医生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没有醒，检查结果没有显示任何脏器问题，可能是心理因素。听到这些郑锐悬着的心放下了，只要她活着，一切都不晚。
带着一脸倦容的郑锐忐忑地来到病房，自从母亲出事，他对医院有着本能的排斥，但是为了喜欢的女孩儿没有什么心魔是克服不了的，更何况这个女孩是因为自己受伤的。
郑锐看见王曼丽安静的躺在床上，面色煞白，眉头紧锁，不知陷在怎样恐怖的梦境里。一下子，郑锐仿佛回到十年前那个可怕的晚上，母亲冰冷的尸体躺在停尸房的架子上，而他自己也从头到脚冷得发抖，孤单单站着看着，任谁叫他也不理，直到冯森来到停尸房把他拖了出来。

他嘶吼着挣扎，却拧不过冯森，停尸房门外，他攥紧拳头瞪着冯森。当时的他真想揍他爸两拳，但是他不能，只能将指甲扣进掌心解心痛，他怒吼着：“你为什么才来？我妈等了你三天你知道吗？”这么多年，郑锐的回忆都定格在这，因为他在那一刻下定决心永远不原谅眼前这个男人，不认他作父亲，因为他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他不配！
而直到今天，郑锐才仔细回想起，那天的父亲满面风霜，双眼发红，尽是疲累和哀伤，父亲哑着嗓子对自己说：“小锐，对不起，爸爸来晚了，你别这样，你妈她看见了多心疼啊，以后就剩咱爷俩了…爸一定…”
郑锐不知道他爸要许什么承诺，因为他转身就跑走了，他要离开这个总是迟到总是缺席的男人，离开这个许了无数诺言却永不兑现的男人，离开这个只能将家人放在第二位的男人…

想到这他胸口发闷，赶紧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他伸出手想拉一下王曼丽的手，心底的寒意让他渴望能有一种温暖，但是转念一想他又缩了回来，因为他觉得没有经过对方的允许不该这样做。
郑锐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俩人的关系，却没感觉到门口站了一个人。冯森今天来查看王浩的情况，顺便替郑锐来探望一下王曼丽，却正好碰见郑锐在这，他把郑锐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偷笑铁树开花了，他不想打扰儿子便要走，却听见郑锐说话了。
刚刚的回忆让郑锐哽咽了，泪水不争气的落了下来，不过此时此刻王曼丽看不见，他可以尽情释放自己，他望着床上的睡美人，苦涩的笑着说：“曼丽，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跟人说过，小时候我特想成为我爸那样的人，所有的坏人都怕他，小时候我总跟他说我将来要做警察，做刑警，我抓了坏人给他审。我爸就说那你得快点长大啊，不然爸爸就老了审不动了。”说到这里郑锐心里更难受了，身体随着抽泣抖动着…

门外的冯森看在眼里一样难受，原来这些对话儿子都还记得，他以为他早忘了。那十年里冯森每每想起儿子，想起儿子年幼时稚嫩的话语，都心如刀割。他怕再也不能听见儿子这样亲近的语言，他怕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父子并肩作战成了泡影。此时冯森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生怕郑锐发现自己。
许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倾诉的机会，郑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说：“还有曼丽，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打不过我爸，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把他摔了个跟头，我高兴坏了，我爸更高兴，他说我长大了能帮他了。不过现在想想，他那是看我总赢不了他，怕我灰心，故意输的。”
听到这，冯森站在门外心里暗笑，这小子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郑锐接着说：“我十七岁之前我爸从来不记得我和我妈的生日，家里大事小情他一件也帮不上忙，一次家长会也没帮我开过，但我从来不怪他，我知道他在办大事，在保护更多的人，其实我没跟他说过，我一直以来最崇拜的就是他了。”

儿子这句话，是冯森这么多年听到最好的表扬，让他不禁潸然泪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欠他们娘俩的，还不清。
郑锐的声音突然变得哀伤：“可后来我妈出事了，我开始特怕变成他，变得那么不近人情，那么冷血。我妈出了事，在停尸房三天三夜，我就站在那陪着，我总觉得我妈冷，我得陪着她一块受冻，那样我妈就不孤单了。我当时就想，我爸在哪呢，我妈该多想他也陪着啊。我就觉得全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妈没了，爸也不管我了…”郑锐说到这苦笑了一下。
冯森真的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多想能像郑锐小时候那样把他搂在怀里再紧紧抱抱他。
郑锐擦了把眼泪，平静下来说：“那三天里我每天都在想，他一定不爱我和我妈，不然他不能让我们母子俩这样受冻，我就越想越恨。其实我直到三天前也解不开这个心结，到底有什么比我们俩还重要。不过现在我懂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门外的冯森也在等着郑锐的答案。
郑锐破涕为笑，语气也轻松了：“因为我终于还是变成了他，我终于知道有些责任是比自己爱的人更重要的，不是我爸不够爱我们，是我们身上担子太重了，一刻也不能放下。不过曼丽，你放心，你是因为我出事的，你一天不醒，我就等你一天，这点我也学我爸，我知道他一直不再找，是觉得对不起我妈跟我。”
冯森已是泪流满面，他从来没奢望过儿子有一天能理解，他也不想儿子有一天会体会自己这种痛苦。他永远不会告诉儿子，他妈出事那天，那个案子整整开了两天庭，所有公检法的心血都在那方寸之间的法庭上，他不能做逃兵；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儿子休庭时候他看到手机里妻子去世的消息，一时情急晕了过去，所有人劝他申请中止审理他都拒绝了，他必须放下自己的哀伤把下半场庭开完；他也永远不会告诉儿子庭开完了他连夜坐站票回到家，一直没合过眼，因为闭眼就看见妻子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他更永远不会告诉儿子，他看到儿子站在停尸房瑟瑟发抖的样子，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郑锐不会知道，他跑走了，冯森病倒了一个礼拜，怕他犯拧不好好高考，冯森就由着他住在姥姥家。他出发去警校那天，冯森躲在角落全看见了。这么多年，他每一点消息冯森都托人留意着，又不敢让他知道。
即使爱的如此小心翼翼，冯森也不想儿子理解自己，因为理解就意味着成长，成长就意味着抽筋剔骨的蜕变，他舍不得。
“曼丽，你醒了？”郑锐突然惊喜的说道，他激动的一下子握住王曼丽的手。
王曼丽却惊恐地挣开郑锐的手，身子也往后缩。
郑锐想她可能是突然醒了不明白状况，就柔声解释道：“曼丽，我是郑锐，别怕，你没事了。”
“郑锐？”王曼丽渐渐从初醒的迷茫中恢复到现实中，她认出了郑锐，但是不似从前那般爱笑了，而是把身子缩成一团，拘谨地说：“我不舒服，请你先回去吧。”

王曼丽这个样子，郑锐哪里放心，他凑过去把手搭在王曼丽肩头想安抚她。谁知王曼丽突然发狂，一把揪住郑锐的胳膊狠狠咬了上去。
郑锐惨叫一声，他不敢动手弄疼她，竟一时不知如何挣脱。
冯森见状马上冲到近前，摁铃呼叫医生，同时帮忙拉开了王曼丽。
“爸，你什么时候来的？”郑锐得救后第一时间问道，他分明能看到冯森脸上的泪痕，自己刚说的话，他是不是听见了？想到这，郑锐有点不好意思了。
医生很快过来病房，检查以后，说病人刚刚苏醒，对外界的应激反应还没有完全恢复，就把他们父子俩赶了出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出住院部，郑锐跟在冯森后面憋着不出声。
冯森知道郑锐有话，就停下脚步看他，郑锐墨迹半天才问：“爸，我刚说的你都听见了。”

冯森怕郑锐抹不开面子，便嘴硬：“没有，我是来看王浩的，顺道去王律师那看看，一进去就看见她咬你。”
郑锐不信，但不再纠结，转而问：“王浩怎么样了？”
冯森摇摇头，惋惜地叹了口气道：“人刚没了。”
“啊？”郑锐震惊，“那是不是得立案啊？”
冯森又是摇头：“王浩没有亲人，学校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他死因不明，没有人主动提出解剖尸体，就算解剖了也未必能证明是他杀，立不了案。”
“可是伤害曼丽的人和杀了王浩的人根本不是一个人，这事就不查了吗？”郑锐急了。
冯森也着急，可是程序走到这了，现在只能靠自己找线索，他还得安慰自己这脾气暴躁的儿子：“查啊，谁说不查，她郑巧玲不查，我查，再说我不还有你呢吗？你不记得你小时候说的话了？”

郑锐一愣，原来他爸刚才就是全听见了啊，冯森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呵呵乐了，郑锐也害羞地笑了。
可不一会郑锐又垂下头去：“那王浩的事我怎么跟曼丽说啊。”
冯森搭着儿子肩膀往医院外走，劝道：“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过两天你再来看她吧。”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郑锐没事就去医院，王曼丽没有那天那么抗拒了，她解释说是因为脑海里总是浮现被袭击的影像，所以才会反常。而对于伤害她的人，王曼丽表示自己是被人从背后伏击的，根本没看见凶手的模样。她告诉郑锐，那天她独自闯进化学楼，按照猜想一层层找，终于在找到院长办公室楼上的杂物间的时候，她发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在里面手舞足蹈，她去开门却打不开，楼下就传来了脚步声，她一害怕就跑上顶楼了，再之后的记忆就是医院了。

虽然王曼丽不再排斥郑锐，但是两个人始终回不到出事前那种感觉，王曼丽也不怎么爱笑了，郑锐猜想王曼丽一定是怪自己临阵脱逃害她出事，所以不敢贸然出击，只能是抽空陪陪她。
周末，冯森见郑锐无精打采待在家里，便奇怪地问：“我记得你不是说今天王律师出院吗？你怎么不去接她？”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提到这个话题郑锐更是烦躁，直接躲回房间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冯森观察郑锐有一阵了，知道他进展不顺利，这个时候不能由着他自己犯倔。
冯森过去敲了敲房门，也不管郑锐回不回答，边说：“我可进来了啊。”就已经站在郑锐床边了。
郑锐气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好气的说：“爸，你想说什么啊，我昨天问她了，她说不让我去接她。”

“那你就放弃了？”冯森笑着调侃郑锐。
“我…”郑锐看他爸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没了气焰，嘟囔着：“爸，你说，你说曼丽是不是不打算原谅我了？是，我那天把她给忘了是我不对，但是我这工作性质…”
“打住打住”冯森一点不替郑锐着急，反而又揶揄道：“你以为谁都给你一样记仇啊？”
冯森话里的意思郑锐听的明白，自己过去那些不懂事的行为会成了他爸用来取乐永远的梗。郑锐干脆又躲回了被子。
这会儿功夫，郑锐电话响了，他抄起电话没好气的说：“谁呀！”
电话那头是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人——王曼丽：“郑锐，你能来东方大学一趟吗？”
郑锐挂了电话，立刻恢复了精神，翻箱倒柜找衣服。

冯森看儿子这样，心照不宣，留他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折腾。
精心打扮一番的郑锐在东方大学校门口看见了王曼丽，今天的王曼丽终于有了一些当初的笑容。
郑锐兴奋朝她跑过去，到了近前却笑的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王曼丽约他出来的原因，只好问：“你今天出院不让我接，就为了来东方大学啊？你直说我给你送过来呀。”
王曼丽没马上回他话，而是又用那种充满信任的眼神看着他，说：“谢谢你这些日子来看我，我要回雍阳县了。”
郑锐急了：“为什么啊，曼丽你听我说，你怎么怪我都行，你别拿自己前途开玩笑。这是省会，你做律师前途无量，你回到县城怎么行呢？”
“郑锐，郑锐，你先听我说…”王曼丽摁住郑锐随着激动挥舞的手，一瞬间两人身体里都像通了电流，王曼丽赶紧缩了回来，不好意思地看向一旁，说：“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郑锐百般不情愿，但这如果是对方最后一个要求，他愿意答应。
郑锐推开家门，不出所料，冯森果然在等他，他一进门，冯森就好奇地在他脸上找答案，但是竟然看不出是喜是忧。反倒是接下来郑锐一句话让冯森大吃一惊。
“爸，过两天五一假期你能不能陪我去趟雍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