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乌塔（5）

我们用石头，麻袋，甚至一些金子来阻挡沙子的下陷。更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是多久，我的手表已经停了。如果能把地面和地下翻转，你就会发现我们在沙漠中挖掘出的深坑已经比我曾拥有的任何一个金矿还要雄伟。可是我们的水越来越少。这里没有丝毫线索指向乌塔存在的可能。
我开始想起金子，想起莱布，想起金矿旁的死火山，想起那些我不必冒险就已经熟悉的一切。我开始想回去。我想念城市里秩序井然的商店和汽车，想念小提琴琴弦上掉落的松香，聚会的嘈杂吵闹变成了快活的欢声笑语，过去的安定生活像晨雾一样轻柔。
我想起桥牌。我其实并不喜欢桥牌——虽然我的桥牌技术足以应付很多社交场合——但时至今日我对这种游戏的毫无兴趣也没有发生改变。我记得在我刚开始学习桥牌的时候，大人们告诉我，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大人们走后，艾齐和我说，坚持最重大的意义就在于它毫无用处。坚持只是催生自我感动，只是没有意义的受苦。一个人想要学会一件事，要靠热爱而不是坚持。但那时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天空放弃了我。我剩下的东西只有文学，故事，和一点点起泡酒。我带着它们像带着家乡的一抔土，作为微小而隆重的安慰，与此同时我要尽力学习桥牌和辨别金子的方法。

我就像一个战败的王子，失去了国土，只能屈尊降贵去做人类的孩子。
莱布比我懂得适应和顺从，他相信坚持的意义，到最后却走到了他无法面对的困局。
我开始怀疑我们现在也失去了热情，只是陷入了坚持的陷阱。
我们当初选择沙漠，是因为这里人迹罕至，没有人会把我们当做疯子。星星和沙子只会静默。而静默是最慈怀的力量，它并没有展现出任何尊重，就已经尊重了万物。更确切的说我们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把我当做疯子。艾齐是一只狗，它可以在任何地方随意挖坑刨土。是我拖累了他。
艾齐需要休息，他已经很累了。作为一只狗，他的年纪很大了。我也需要水。我们最终躺了下来，躺在亲手挖掘的深坑里，像躺在墓穴中——如果在墓穴里还能看到天空和星星，倒也不算太糟。我没有说话，艾奇也没有说话。
绝望像沙尘一样，一点一点淹没我们。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分外清澈，像是小女孩的声音，我的喉咙没由来地润泽起来。我不知道小孩子到这么深的地下来干什么。我太疲惫了，连手指头都不想动。我相信这只是幻觉，我对草花星了如指掌，沙漠里无人居住，也没有什么神秘部落，这里除了艾齐和我，不会再有人类出现。

那个声音说：“你在干什么？”
“你还好吗？你在干什么？”
听不到回答，她似乎不会罢休。
“你好，你在干什么？”
我敷衍道：“我在度假。”
“在这里度假？”
“这里……”她笑起来，“这里怎么度假呢？这里看到的天空都不完整……”
“你真的在这里度假？”那个声音又问。
我失算了，她还是个孩子。即使她只存在于想象中，她也并不把所有的事都当成理所当然，敷衍大人的话敷衍不了她。
“我在找乌塔。”我说了实话，但实际上我不指望她会明白乌塔，我只盼着这讨厌的幻觉早点结束。
结果她又问道：“乌塔是什么？”
“乌塔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我不想解释。
正在这时，我口袋里的那个碎片掉了出来——乌塔的碎片。那碎片似乎在离开母体后迅速地干涸了，它现在变得泛黄而薄脆，像是放了很久的报纸，它很脆弱。
“别碰它！”我大喊道。艾齐也跟着大叫了一声。
太晚了。乌塔很快在那孩子的指尖变成一些细碎的粉末。我终于悲哀地发现她真实存在，而不是一场幻觉。
我正要发火，她忽然咯咯地笑起来。

“这是花。”
“花？”我模仿着她的发音。那听起来像“草花星”的“花”。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个音调我只在打牌的时候，以及提到我们的星球的时候用到过。
我迫切地想知道关于花的一切，可是我不甘心向小孩子示弱。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花长在树上。”
那一刻我明白了。她不是小孩子，而是神明。或者说神明借由孩童之口，给了我启示。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如水，我们像坐在一口井里。我看清了她的脸。蓝色的眼睛忽闪忽闪。
我想起来了，那些我已经忘记很久的童年。
那时草花星除了金子和火山，还有一些草原和树木。艾齐在一旁玩耍，而我们三个人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流动的云。我，莱布，还有她。
她不叫露娜，也不叫露。她叫卢卡。
后来我们被不同的大人带离了草地，天空忘记了莱布，卢卡忘记了这个星球，而我忘记了卢卡。那些记忆被金子和桥牌取代了。
乌塔，乌塔。
我很庆幸，童年时候我曾经仰望过天空。
现在在沙漠里，我和艾齐抬起头来，看见了广袤天地间唯一的一棵树。它的存在本身就像是神明。
一树莹白的花像星星一样落下。树叶的汁水让我和艾齐重新焕发了活力。我们三个躺在沙丘上，风把沙子塑造成美丽的曲线。晚风吹来，好像这一刻早就被写进了命运。

我问那个半透明身体的小卢卡：“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旅行。”
我很惊讶：“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旅行？”
在我的印象中，旅行是大人做的事，旅行需要很多金子，也耗费很多精力。
“因为我觉得孤独。”
我本能地想问，你会拉小提琴吗？你会打桥牌吗？你会讲笑话吗？你有很多金子吗？
艾齐制止了我，他说：“那就继续旅行吧。”
“你找到乌塔的事情会传开的。”艾齐说，“会有很多人放弃金子，转而来寻找乌塔。”
“那么我会成为大人物咯？”我说。
我们三个一同大笑起来。我得承认，幽默感还是有那么点用。此刻我十分感谢《笑话大全》。
我站起来，学着那些大人物发表演说的样子：“我坚信我过往的努力都有价值，我坚信一切困难都是通向梦想。”
这下子连星星都笑得颤抖。
如果今后真的有很多人一起拿起铲子和铁锹去寻找乌塔，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们也能听到神启。
“花一直都长在树上。”不是这一句。
“其实你只要抬头看一看。”也不是这一句。
神明不能这么说。如果他这么说，就不会被当作神明而会被当作小孩子随意对待了。

“现在，请抬起头吧。”也许是这样。我不知道，我没有做神明的经验。
对于小孩子来说，快乐是好天气，是黄鹂，是爬满房子的蔷薇。大人却不知何时被扭曲了，他们不尝苦痛便不知快乐，总要长久的渴望得偿所愿，要被欲望折磨，要像瘾君子一样浑身颤抖之后，某种报偿再如海洛因一般温柔抚摸全身的骨骼，他们才会快乐。他们不再能够随时随地玩耍，而必须要从起点拼命走到终点再回到起点，才够临终时说一句死得其所。
我和艾齐也决定去旅行。在广阔的宇宙中，运气好的话，我还能见到卢卡。我会告诉她，亲爱的，你是在找我，和一朵花。
在这一路上，如果遇到大人，我会告诉他，人要一直攀登，攀登，攀登，一直望进灵魂深处，给自己掘出一座坟墓，才能看见心中的乌塔。
如果遇到小孩子，我就只说，你看，树上有一朵花。
“艾齐，我终于开始懂得社交礼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