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父亲的失眠之夜

夜已降临许久，手表的时针滑过“5”的数字而后继续向前移动，巡夜的年轻小护士已经在他的面前来来回回了三次。年轻的男人待在门外，时而来回踱步，时而坐下沉沉地叹气。他的眼神不时凝视着门内，希望可以穿过阻碍看到些什么。他的神情是那么专注，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眼前的那扇门后发生的一切。
因为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于这世上，让一个年轻的家庭从二变成到三。
那夜以后到了如今，细细算来，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医院走廊前并列的等待椅上，我如坐针毡转辗反侧，我弓着身子双手用力地盖在自己的脸上，从指缝间呼吸着阴冷干燥的空气，接着软瘫地仰倒在椅背上，望着被稀薄的黑夜染上一层阴霾的天花板。我只能无力地祈祷，希望这漫长的时间能够像是可以调节的闹钟指针一样，快些地过去，结束此处的痛苦和纠缠。
产房上的指示灯散射出不安定的绿光，照亮了我身前一小片幽长昏暗的走廊，“手术中”，上面明明地写着。
产房内非常的安静，屏气凝神也只能听到些微的声响，妻子在一小时前被推了进去，在此之前我在病房中陪伴了她更久的时间，现在正有医务人员忙前忙后地为她准备接生。我很担心，但我却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都没法去看她一眼，让我可以知道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一扇紧闭的大门将她和我从物理层面上隔了开来，将我能够做的事局限成了唯有等待。

起初心中像是火苗一样的不安、躁动，只是经过一个小时，便好似沉淀过了一样，变成现在的茫然和无措，如同一张包膜无形地覆盖在我的身上，隔绝开我对外界的感受。让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在此之前我都从来都不曾知晓，无能为力的等待是这样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到了外面抽起了烟，香烟的气味缠绕在指尖和发梢上，像是沉积过了一般久久无法消去。平时我并没有这样大的烟瘾，香烟带在身上更多是为了与人社交，但今夜却快独自抽了整整一包。我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只剩下了最后一根。
香烟的火星，在苍蓝微凉的夜幕中显得格外温暖耀眼，同时也格外的孤独。
看着盒里的最后一根香烟，以及鼻尖某种好似怀旧的熟悉气味，我突而想起了父亲。那个身上烟味如同地质演变沉积一般厚重的男人。
在多年前，我独自外出讨生活的节点上。他送着我到了火车站，我认为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很好。总的来说，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但他却是一个实打实的大男子主义者，隐隐的矛盾和争端没有一天不在我们之间发生。当我可以独自生活，不用在与他跻身同一屋檐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在。

所以当火车即将检票，他问我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时，我的回答是：他手中烟盒里最后那支，他正准备抽掉的香烟。
他略显诧异，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我抽过烟，但最终他还是把烟递给了我，并借火给我点燃。那时，年轻的我觉得这个行为就是向他证明了，我已是个男人，同你一样。
为了维持这样的假象，我强撑着不让经过肺部的烟雾将我呛到咳嗽。
“以后在外少抽点，这玩意对身体不好。”
这是自我记事以来便一直烟不离手的父亲，对第一次抽烟的我所说的话。
回忆中断，我指尖的最后一根香烟也已燃尽，逼近火苗的指尖有些灼热感，熄灭烟头，将最后一根香烟揣回怀里，借着尼古丁带来的刺激感强打精神回到室内。我继续等在产房前。
一位护士从产房中快步走出，我当即走上前去，几乎是拦住问她，我的妻子现在情况如何？而当她回答一切正常的时候，我心里便好似放下一块巨石。
“生产时间可能还有一会，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帮先生您找个休息的地方，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我们会通知您的。”护士好心地向我提议，但我却没能接受这份好意。
“没关系，我现在挺好的，老婆还在里面受苦，当男人的怎么能说先去休息了。”我逞强地咧嘴笑着，装成一个大男人的样子，虽然光线这么暗对方不一定能看得清我的脸。

在接受我的说法后，护士便自行离开了。于是乎，我便又一次独自守在等待生命诞生的门前。
能够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已经足够了。起初的不安与焦虑似乎已经完全消解，只剩下独自守候的苦闷幻化干渴堵塞在喉咙之中，我摸黑从座位后找到被我喝空的矿泉水瓶，到了大厅打水，连连喝了三瓶才解渴。
大厅中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很多同我一样藏身在些许阴翳中的病患或是家属。仿佛人世间的苦难就凝聚到了我的眼前，而我目前尚且并非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有了这样并不算太好的想法，似乎下半场的黑夜也并不非常难熬。只是，有些思绪在心情放松之后，便又从脑海的深处像是气泡一样向外冒出。
幼时的我，幻想过的父子生活是该有充满童趣的玩具，爸爸让孩子骑在自己的肩上充当大马，以及父子一同前往的游乐园。只不过，最终这些全都成了都没有实现的妄想，成为了我记忆中暗淡的小片阴影。
我的父亲非常的忙，忙到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好好休息的样子。记忆中，更多的是他的背影，侧影，而没有多少正脸。那是因为我总在他跟着干活，而非坐下来谈心。
在我有所叛逆的时候，父亲总会逮着我，向我诉说他对我做过多么伟大的事情，好让我迷途知返。其中所说，最多的便是这段：当年你妈怀你的时候，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生你的时候，单位请假，我和你妈在医院挨了一天一夜才把你弄出来。

这段话说的实在太多，以至于让我怀疑一个孩子是不是只在胚胎状态中，才能得到父母的呵护和关心，而在那之后，便全部都是法律的责任支撑着他们养育孩子。
曾有一年在小学时的父亲节，老师留下的家庭作业是要和爸爸说一句“爸爸，我爱你”，我觉得很肉麻，但如果只当是一句话，我本觉得说说也无所谓。可当我回家等到父亲收工回来那张钢板似的面庞，我突然没有了一点心情和胆量，说出那句本应很简单的话来。这也是我在小学时唯一拖欠的家庭作业。
我就要成为爸爸了，我想到。哪怕同样的想法已经想到过了十个月，我也依然觉得很是不可思议。这样的心思没人可以分享，但也许并非如此。
我看着窗外的整片黑夜，叼着我最后的一根香烟，犹豫过后，我第二次拿出手机，我拨通了老家父亲的电话。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响之后，电话就拨通了。
“诶！崽啊，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当爷爷了？男娃女娃，大小都平安吗？”父亲那咋咋呼呼的声音震撼着我的耳膜，浓重的乡音，透过电话的电波，我几乎都能闻到他嘴里的烟味。
“还没。不过一切正常，应该没什么大碍。到早上应该就能生出来了。”

“那你现在打我电话干啥？”
“呃，”我有些支支吾吾的试图转移话题，“我妈呢？”
“我早让她睡了，说孩子出来以后会叫醒告诉她的。她身子不好熬夜就头疼。”
“那你怎么不睡？”
“我就要当爷爷了你让我怎么睡得着？”父亲似乎理所当然地说着这样矛盾的话，分明母亲也是要当奶奶了，而他却只准自己一个人等待我的消息。这就是所谓的大男子主义。
“你是不是又熬夜抽烟了？”我问。
“就抽了一点。”他说，我知道是假话。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好，好。”他敷衍地回答。
“爸，我问你个事。”
“你说。”
“我妈生我的时候，你在产房外都想了什么？”我问。
“嘿嘿，”电话那头的父亲传来笑声，我完全能想象到他咧开满嘴烟熏黄牙的那个笑容，“我想的，就是多亏你这个小兔崽子，让我更像个男人了。”
我错愕地久久未动，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爸。”
“怎么？”
“我爱你。”我说。
久久的沉默之后，父亲只说了一句：“不孬。你这娃养的值了。”

这是我这辈子听他说的咬字最清楚的一句话。
之后便没再多说什么没用的话，我们挂断了电话。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把嘴上的香烟点着，拿出打火机后又思索片刻，我把它收回了烟盒里。再放回了贴紧胸口的内袋里。
我坐回位置上，再度独自面对这无眠的长夜。一个人想了很多事。
工作，辞职，投资，恋爱，结婚，决定要小孩……从那之后，从我决定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面对他开始，我便再也没有一次完全听从过父亲的话。
我用半生试图逃脱父亲，最后却发现起点便是终点。我越来越像他，仿佛是一种魔咒，也更是一种祝福。一种血缘深处的羁绊，灵魂之中的联系。
我坐在门前，再无彷徨忧虑，焦虑不安。
门外的我孤身一人，却并不孤独。因为我知道，有个男人曾经和我一样。不，是我正在成为他。是那个叫做“父亲”的身份，成为了我生命中最深的烙印。这会是我永远的道标，一生前行的力量。
经历了一整个不眠之夜，在天色即将明朗之时，护士从产房内走出，向年轻的男人告知，母子平安，你现在可以进去看宝宝了。
于是疲惫的年轻男人忽然间打足了精神，他大步稳健地踏入产房。在见到孩子的第一刻，他真正的成为了一个父亲。尽管之后的路会更加漫长。

他感激着妻子的付出，欢喜地抱着自己的孩子。雪亮的灯光照在孩子的脸上，像是受过天使的祝福，笼罩一片圣洁的光彩。
孩子，我是爸爸。年轻的父亲这样说着，慈爱、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