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那个人】等风来

“爷爷！这个女孩是谁？”
今天家里大扫除，小孙女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叠画稿，兴致勃勃地问道。
最上面那副，画的是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她长发及腰，双手背在身后，正甜甜地笑着。我接过画稿，细了细眼。
不自觉地，我望向窗外，远处的青山林木葱郁，丝毫看不出二十年前的荒芜。
起风了，风抚过窗帘向我走来，吻过我的脸颊旋即消散，却把春天送进了我这颗枯涩的心里。
我低头看向孙女，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期待。我摸摸她的头问道：“囡囡想听故事？”
“嗯！”听了这话她笑得很开心。
“来。”我去床边坐下，孙女跟了过来，坐在了我的腿上。
“我想想，大概是五十年前吧……”
十四岁的我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脑子里每天都充满了各种各样奇妙的幻想，又会不时深沉起来，思考人生和世界，自以为捂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哲理，但其实我还一点儿都不成熟，一点暧昧，一丝悸动都会搞得我心慌意乱。

总而言之，那是个爱做梦的年纪。
与她的相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再怎么轰轰烈烈，终归是转瞬即逝，梦醒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留恋与遗憾。
我出生的村子在山脚下，村子里的人吃的是山上打的猎物，喝的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用的是山上伐下来的林木。
那天，我想做只风筝，就提了把刀独自上山去砍竹子。我在山里转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株三年青的头支青竹，这种竹子轻而韧，竹皮薄，竹节小，最适合做些轻巧玩意儿。
我蹲下来，从腰间拔出了砍刀，可还没砍下去，就听到身后一个甜美的女声，用失望的语气说：“唉，那棵竹子这么漂亮，我还挺喜欢的。”
我猛地回头，但身后什么人都没有。我又站起来环视四周，可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大概是我听错了吧。”我自言自语道，然后准备继续砍竹子。我刚举起砍刀，那个声音就又出现了！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我攥紧了刀，惊慌地站起来望向身后。这次我看到了，身后的树上坐着一位少女。她长发如瀑，穿了一件纯白的连衣裙，正摇晃着双腿，坐在树枝上看着我。

“哦？你看得到我啊！”
“嘿！”她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
“小心！”
难以置信，她从至少十米高的树上跳了下来，可却在以一种绝对不可能速度缓缓降落，长发和连衣裙都只像是被微风吹拂着一般轻轻飘扬着。
终于，她落到了地上。
她背着双手，甜甜地笑着，清澈的眼神像一潭静水，我的心神慢慢沉了进去。
“你好。”她招了招手。
我回过神来，立即看向地面。她纤细的影子覆在满地的落叶上。
“不是鬼。”我这才松了口气。
“当然不是！”她皱了下眉头，显得有些不高兴。但随后她还是笑着朝我走了过来。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可后脚跟踢到了竹子。很快，她走到了我面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你是谁？刚才那个，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到我面前站定，“我是风。”
“丰？那你姓什么？家住那里？”
“哈哈哈，你，”她指着我说，“是人，”她又指向自己，“我，是风。”

“Feng……？”
“呼——”她轻轻吹了一口气，而我面前突然刮起了一阵强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吹得身后的树丛哗哗作响。
“风，懂了吗？”
“嗯……”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她踮起脚尖，站在竹枝上，抚弄着竹叶哼着不知名的歌。
“你是神仙，还是妖怪……”我怯怯地问道，声音越来越小。
“哎呀，你不用怕我，我不会怎么样你的。”她跳了下来，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跟她走。
“我不是妖怪，也不是神仙，我说了，我是风。”
“老师讲过，空气流动形成风，空气是看不见的，但我为什么能看见你？”
“因为我是女孩子啊。”
“啊？”我越来越迷惑了。
“风，为什么会是女孩子？”
“风本来就可以是女孩子。”她扭过头，狡黠地笑了笑，“你们人会相信有精灵，神仙什么的，你以为都是那儿来的，是你们看到过的，但你们太无知、太胆小，就把我们当成了那些。”

“不对！那都是迷信，虽然有人信，但我不信。神仙都是人想象出来的，从来没人见过。”
“神仙是没人见过，但我们有人见过，只是你们现在见不到了。”
“现在？为什么？”
“因为现在很少有了。”她用低沉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就加快了脚步。我突然感觉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慌忙跟了上去。
她走到一棵树前停了下来，那是棵果树。她跳上去摘了两个果子，丢了一个给我。
“咔。”她咬了一口，从树上跳下来，“戳戳，很好次的。”我用衣服吧果子擦了擦，也咬了一口。“嗯，好甜。”
“你既然吃果子，那你至少是……动物吧？”
“不是哦，我是风，吃果子只是因为我想吃，我什么都不吃也可以，吹吹风就能活下去。”
“额……”
她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唉，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
“其他风也是和你一样的女孩子吗？”

“不，有的是男孩子，还有的是老婆婆，各种各样的都有。”
“你们一直都在吗？”
“一直都在啊，不过也会死就是了。”
会死这种话是能轻易说出来的吗？
“那其他的，像水、火都有和你们一样的吗？”
“嗯……应该有吧，虽然我没见过。”
“还有其他人见过你吗？”
“目前就你一个，咔，不似谁都能阔见我，你们的神仙也不是谁都看得见吧。”
这样吗，看来暂时不要把她的事说去了，可能会被当成骗人的，甚至是神经病。
“你从哪来？”
“北方，我出生的地方是一片海，海面上漂着很多冰，我在海上走了一段时间，遇到了两个同伴，这时候恰好有艘船经过，我们就乘上去了。”
“北方！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挺多的，冰原，沙漠，森林……”
“城市呢？你去过大城市吧！”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打断了她的话。她惊讶地看着我，顿了顿，说道：“去过，你喜欢那种地方吗？”

“我一直想去！再过几年我一定考学考去大城市！”
“这样啊……”她听完一副无聊的样子，继续啃她的果子。
“你能给我讲讲吗？”
“我为什么要给你讲？”
刚才一直对我态度亲和的她，突然冷冷地道出这么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但心中的渴望不允许我胆怯。
“我可以送你一只风筝，我的手艺可好了！”
“是嘛。”她好像不感兴趣，还在啃果子。
我开始拼命地想我还可以为她做点什么，急出了一头汗。
“哎呀，好了好了。我问你个问题？”
“什么？”这简直是救命稻草。
“你明天还能来吗？”
“不上学的时候，不帮家里干活的时候，我都能来。”
“哦。好吧，那你想听什么？”
这真是——太棒了！
当时正值暑假，我每天都上山找她，她会给我讲许多关于城市见闻，城市里的高楼，城市里的灯光，城市里的人穿什么衣服，开什么车子，吃什么饭菜，事无巨细，我都像听。渐渐地，城市的事讲完了，她又开始给我讲许多异地的见闻，讲海上的轮船，雪国的村落，和山谷的花田……再后来，我们什么都聊，最近干了什么，吃了什么，我们互相使性子，开玩笑，就像朋友一样。

后来，我们又一起做了风筝，虽然她说着喜欢那棵竹子，但真做起来之后，她就像是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惊喜。放风筝的时候，她用力吹了一口气，风筝“嗖”地飞出好远，绳子一下子就放完了。她感觉不尽兴，索性拉着我飞了起来！她一手牵着风筝，一手拉着我，我们一起在云端漫步，起伏的山岭，蜿蜒的河流，还有我那一丁点儿的村子，都尽收眼底。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鸟儿飞翔的姿态，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自由”是何其美妙的感觉。
文辞匮乏的我实在无法形容与她在一起的时光，那种感觉远非快乐、幸福、畅快这些依据普通人的感受创造的词汇所能形容的。至于她，她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一个任性的人，一位美丽的人，一位温柔的人，一位神奇的女生。而我，则是一个不成熟的，会被一丝暧昧和悸动搞得心慌意乱的男生。
那天，我和她坐在河心的一座大石头上，她一边用足尖撩拨水面，一边小口品尝相思豆大小的红山果。我不经意看向她的侧脸，“好美。”我这么想着，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好安静。

“风。”
“嗯？”
“我喜欢你。”
听完，她面不改色，继续往嘴里塞红山果，却不再用脚尖撩拨水面。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我也喜欢你。”
“但我说的不是喜欢风筝，喜欢红果的喜欢，是我想和你结婚的喜欢。”
“我是谁？”
“一个好女孩。”
她斜了我一眼，“我是什么？”
“你是风。”
“所以你可真贪心，竟然想占有一位风。”
“不可以吗？”说着我去抓她的手，可她却机灵地躲开，飞了起来。
“哈哈哈，你抓的到吗？”
“喂！”我赶紧跳进河里，游向岸边，她在我头上盘旋了一会儿，径直飞往山林深处。“等等！”我还没来得及上岸去追，她就隐没在了树林里。那天，我在山里找她找到了日落，可她始终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没有出现。到了第四天，我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我在山里大喊：“我认输！我抓不到你！”话音刚落，她就出现了，在我身边翻飞着，一脸得意地嘲笑我的无能。

从此，我们谁都没提过那件事。
渐渐地，我长高了，变帅了，也升上了高中，离我去大城市的梦想更近了。但是，不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从一周见她一次改为了一个月见她一次。
她还是我们初遇时的样子。她不会改变，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可事实上，时间过得太快了，世界也变化得太快了。
我们在山里的时候，外面通了电，通了公路。山上种上了大片的果树，河滩开垦成了农田，池塘变成了鱼塘。木屋没有了，盖起了小洋楼；作坊没有了，建起了大工厂；风筝没有了，架起了洁白的风车……
那个月放假，我又去山里找她。她说想去风车上看看，可刚飞起一米高，就重重地坠落，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摔倒。我把她扶起来，走到树旁坐下，她依偎在我怀里，我问道：
“风，你怎么了？”
“没什么，生病了而已。”
“生病？你不是风吗？”
“风就不会生病吗？”

“到底是怎么了？”
她苦笑道：“你说过，空气流动产生风，空气脏了，风就中毒了。”
“怎么会……”
“我去过很多地方，也去过大城市。在那里，我的两个朋友都死了。但我不恨城市，我报过仇了，我把城市搅得一塌糊涂。
然后我跑了，一直跑一直跑，最后来到了这里，我来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雨，我被洗了个干干净净，病就好了。然后我就躲在山里，不敢再出去。很可笑吧，自由的风却被自己困住了。我在山里，一个人，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直到遇到了你。”
“我……”
“你下个月就高考了是吗？”
“……对。”
“然后你就要去大城市了，看来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
“去旅行啊，风本来就是自由的。”
“再等等！等一场雨，等你好了我陪你去。”
“你跟不上我的，而且，迟早雨也会脏的。”
“但你这样怎么去？”

“一个病恹恹的女孩子当然不行，但风可以。”
“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答我。
“山里的风很干净，但太小了，山外的风大，但脏了。失去自由的风是痛苦的，但遇见你之后，我每天都开心到忘记了痛苦。但现在我所恐惧的已经无可避免了，所以，我选择面对它，然后再次恢复自由。”
此时的我已经泪流满面。
“哦？风停了呢，终于连这一点风也没了吗。”
“不，不要！”我哭喊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呵呵，你抓到我了。”
“对！我抓到了，我绝对不放手！”
“嗯，抓紧我……”
呼——
我双臂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但怀里已经一无所有了。
“风！啊啊，什么啊！突然就出现，突然就消失，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凭什么这么做，出来，给我出来道歉！”
哭喊声被山林吞没，没有回应，一丝树叶的沙沙都没有。突然，一只兔子窜了出来，逃进草丛。看着摇晃的小草，我突然想到了。

奔跑！
风，回来吧，让我再见你一面，至少要和你好好道别。
奔跑！
风，回来吧，我不去大城市了，我们一起逃到没有人的地方。
奔跑！
风，回来吧，我爱你，求你了，不要就这么走了，你不是要我抓紧你吗？
奔跑！
“啊！”我被树根绊倒，膝盖摔出了血。我忍着痛想要站起来继续跑，突然，一双手，纤柔而冰凉，捧起来我的脸。
“我是说你聪明呢？还是说你傻？”
“风！”我握住了她的手，“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逃吧。”
“别这样，你现在的生活很幸福，以后的生活会更幸福。不用为我伤心，我只是去追寻自由了。”
“为了自由就要死吗？”
“……”
“对啊，我们都是一样的。你们人追求幸福，当你们染黑了天空，你们也会死。”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当然有啦。”

“什么办法！”
“办法有，但只靠你我是不行的，但你还有同伴，你们人这么多，一定能找到办法。”
“好！我去报考环境专业，找最优秀的同伴，我一定找到办法让你自由地活下去！”
她清澈的眼眸像一潭碧水，泛起了涟漪。她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谢谢你。”
“再见。”她忽然松开了我，径直往树林深处飘去。
“不……”
“我等你。”
这最后的一句话在山间飘荡了很久，山下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我放下最后一张画稿，孙女已经哭花了脸。她抱住我，把脸埋进我的胸口，“爷爷，风还会回来吗？”
“会的，只有囡囡好好学习，长大了和爷爷一起把所有空气都变干净，风就会回来了。”
“嗯，拉勾！”
风，回来吧，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