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眼睛

阿言总是爱把一些大人嘴里的破烂东西藏起来，她把它们当做宝贝，说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但是她妈就看不惯，总是爱到处暗戳戳讽刺：我们屋里那姑娘，小时候用的铅笔头都舍不得丢，上辈子怕是个穷死鬼勒！
平凡的话像风里刮刀子，往阿言站着的楼上飘去。收藏这种癖好你们这些人怎么会懂。阿言在心里无声反驳。她靠着窗子往下蹲，把面前的旧作业本堆一本又一本地翻看。这些本子已经发黄，蓝黑色的墨水就着窗子里漏出来的一点光就像一群呆滞的鱼。可是墨水虽然呆滞，文字却是活的，小时候的文字本让她想起来小时候的自己，稚嫩的文字记着流水账，现在看来却是些无事担忧的快乐。她把它们打包到房间里去，在小小房间里面一张又一张翻看自己以前的字迹。有些文字记录以前的朋友，有些是一年级时老师布置的一句话日记，还有就是画着花啊草啊的破破烂烂草稿本。她从来舍不得丢这些，像筑巢的鸟丢不开嘴里衔的草一样。阿言看着这些故纸堆，也许是站在母亲的角度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但她才不认同母亲说这些是垃圾。虽然它们已经旧了，有着很厚的灰尘。但是每当它们重新出现在人的眼睛里，就会获得新生命。
阿言眼里的收藏品一概如此。她用眼睛做收藏，如果有些事情被淡忘了，她就再重新把它收藏一遍，在脑子里存档归案。
可是阿言无法避免被别人忘记。她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她天真地想，只要自己再出现在别人的面前，她就永远会被珍藏起来。她翻到一幅小画，俗气又滞笨的大蝴蝶结用大红色水彩笔涂过，岁月的痕迹让当初的嫩红也灰了大半。一排刻意穿着蕾丝边的字排成一列，在旁边声张“阿春阿言一辈子好朋友”。

阿春是谁呢？阿言先忘记了阿春，她在脑子里找了好久，才模模糊糊有了个答案。大概是十岁左右，没搬家之前住在附近的女孩子。她开始想起来和阿春有关的大概，短头发，有点眯眯眼，以前和她一起谋划过存零花钱来买一本童话书，经常抱着个脏兮兮的小熊来一起玩公主的扮演游戏。但是十岁以后自己搬了家，这些记忆从此就像飞鸟一样躲进了阿言小小的心里。等到十四岁青春期，有关阿春的记忆就像一只候鸟，再次飞回来。
她再一次遇到了阿春，但是阿春看起来不好接近。阿春的头发是黄色，睫毛长得像鬼。阿言有一次回家，看到阿春手里夹着烟和几个男青年说说笑笑，而阿言假装没看见，低着头一言不发走过。
阿春怎么变成那样的？在记忆里阿春的父母就总是爱吵。阿春有一次又抱着脏兮兮的小熊来，她说自己爸妈总是吵架，我只有来找你玩。
再之后呢？再之后阿春好像是初中之后就去打工，有人看见她回来就嫁了人，大着个肚子。
阿言突然觉得自己很无用。和阿春有关的收藏记忆让她只觉得怅然若失。阿言的手指在那俗气的纸上摩挲着，她想知道阿春现在过得怎样。这种中途失去的收藏一旦回来，不会像其余不痛不痒的收藏一样让人会心一笑，反而只让人感到焦虑。她觉得自己很自私，还傲慢，她是嫌落水的阿春脏的胆小鬼，却又是个自大的普通人。

“阿春阿言一辈子好朋友”。阿言看着阿春写的这行字看了很久，地上的冷意早就被她的体温融化，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收藏毫无意义。但她又不去想该遗忘的总会被遗忘这样的事情，只是感觉心里有的东西像一只飞鸟逃走了。她想起阿春的眯眯眼，笑起来总是很乖。如果阿春现在在被婚姻的繁琐折磨，她的眼睛应该会变成死鱼眼睛，很可惜……但这念头又如同当头棒喝，阿言突然痛恨起自己，那就是如果自己想到阿春过得不太好，她便会感受到一种充满恶意的，像恶鬼作祟一样的被地狱歌声滋养过的满足……
阿言呆坐，冥冥之中不忍再想，翻到这个本子的下一页。她的手边有一只笔，正好下一页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片空白。于是阿言打开笔盖，按照平常时候，想画点什么，可是无非并没有什么被画出来。她觉得今天整理收藏品，也并没有什么被整理出来。
留下痕迹的无非就是那张本来空白的画纸。上面一只黑眼睛，恍若天外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