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人鱼

前篇：【收藏】石像
我杀死了我丈夫两次。桌子对面的女人说。
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一次是把他推进海里，一次是把他从海里捞起来。女人说。
我早已候着的纸笔开始动起来，一一记下。
听说这个小镇传出过人鱼的故事，我便打点好行李来到这里，想去探寻一下。我一向对这些故事怪谈充满兴趣，所以四处去搜寻，这次我找到了这个女人，她说她见过人鱼。我们约在一个咖啡厅见面。
她递给我一个小石像。
石像很普通，雕刻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很普通的男人，丝毫没有平常工艺品的美丽模样。灰扑扑的看不出什么稀奇，说是作坊的学徒练手后丢弃的残次品都好看过它。
女人许是想观察我的反应，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脸。
我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便直接抬起头等她抛出答案。
她说，这是我丈夫。

我差点失笑，但理智告诉我要礼貌，强行压下笑意。
她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说就是人鱼把她丈夫变成这个样子的。
把丈夫推到海里后，她慢慢开始害怕，于是又折返回去寻，终于在一处偏僻海边找到丈夫。丈夫尚且生还，只是手里抓着一个人鱼小石像。丈夫后来告诉她是那个人鱼救了他，人鱼就是救他才变成石像的。
可是现在这个石像是你丈夫啊？我又拿起石像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是的，我把人鱼石像扔回了海里，人鱼石像回到海里的时候，我的丈夫变成了石头。
所以你，见到人鱼了吗？
没有。
我一时语塞，这个女人脑子多少有点大病。
沉默了半晌，我开始问她为什么要杀死她的丈夫。
她说不知道。
我准备起身走人。
我本不想结婚。她说。她看了我一眼。秉持着基本的礼貌，我没有再动作，决定听完就走。

你知道这样会发生什么，日复一日的训斥与责备。房间凌乱是因为我没有结婚，脾气不好是因为我没有结婚，不会做饭是因为我没有结婚。
我因为不会做这些所以没人愿意和我结婚，或者说，因为没有结婚我才会变成这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亲戚煞有介事地拉着我说，这样是不正常的，你不要学隔壁谁谁谁一样，你看她没有结婚，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你这么漂亮哟，好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没有理他。后来大家说我有病。
大家说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哪里有人不结婚，人不结婚，世界怎么办？人不结婚生小孩，这个世界就没了！
我和母亲说，我不想结婚，我会不快乐啊。
母亲说，可是你不结婚，我会不快乐啊。
我悟了。
我决定当一个正常人。于是我迅速和家里安排的一个条件合适的男性结了婚。普天同庆，大家喜笑颜开。在饭店举行婚礼的时候，台下大家喊着亲一个亲一个，我看到母亲随着起哄声稳定地微笑鼓着掌。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如此端庄自信。

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正常人。我终于脱离了大家的围观。
然后我的丈夫，姑且称这个结婚对象为丈夫吧。你知道我们是没有感情的。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斤斤计较，贪生怕死的人。坐车走路都要我走在靠外的地方，还有，他要一分一毫和我算清楚车费。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大家都是做个正常人罢了。
那天我们去海边，在峭壁上他依然是让我走在靠外边。我当时突如其来想恶作剧，我想推他一把，这种幼稚的想法让我开心起来，这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开心。于是我就把他推下去了。
刚刚你问我为什么，我说不知道，你现在知道了吗？
我沉默着，喝了一口水。
我是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该对这些情况说些什么。我感觉到脖颈处有轻微的拉拽，好像这个女人在岸边哼着歌钓着鱼，她感到手中一拽，一个音符落入水中，继而又哼起歌来，让上钩的鱼儿溜走了。

那你还……
因为我想起来要当一个正常人。
我找到他，带他回家，摆好人鱼石像。我信了丈夫的话，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因为正常人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鱼；丈夫爱护那石像，我便表现出吃醋嫉妒，不过嫉妒倒是真的，我嫉妒人鱼有更广阔的天地，嫉妒他们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如果海底也是残酷世界，还可以到岸上当石头，生死由命，自在由天。
女人突然站起来，说，你不是想找人鱼吗，走吧，我带你去那个海边。
我被那鱼线拉扯着，站起来跟着她走。
我们走在路上，我能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奇异目光。一个小镇，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美丽寡妇，一个男人。这种搭配放在哪里都能一瞬间在人们脑中延伸出各种故事。
我们来到海边。这个海滩平平无奇。
女人将手里的男人石像随意丢进海里，结果也像把我的好奇心丢进了海里。石像没有任何变化。我百分之百确定我被她骗了，她就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她也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人鱼，故事都是她编的，她只是在怨天尤人。

我很沮丧，决定回去，但是女人往海里走去。我在岸边站着看了一会，以为她想玩水，但她看上去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大声喊她，跑过去拉住她，恐怖的是，我一个大男人竟然拉不住她，也抱不起她，惊涛拍岸，她往海深处走去也像这波浪一样，绵绵不绝，至死方休。
她一边走一边问，
为什么豹子要爬上雪山，
为什么企鹅要脱离族群，
为什么大象要向北迁徙，
为什么妈妈说我无人送终。
我死命拉住她，狗日的，狗日的，没人知道为什么，你先回来，先回来啊！不要再往前走了！你会没命的！
她说，别担心，人鱼会来救我的。
终于她还是消失在海里，我也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在哪里的海边。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天一夜，一无所获，不，我找到了她丈夫的那尊石像。
我拿着石像回到那个镇上，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有男人泊到我近旁，挤眉弄眼地问我，怎么样，那个寡妇爽不爽？

男人问我的时候眼里发着光。
我差点干呕起来，我将手中的石像愤怒地砸向他，石像落到地上支离破碎，男人的骂声又将碎片磨成齑粉。
“艹！妈的疯子！跟了那个寡妇的都是疯子！他妈的没一个有好下场！艹！……”
男人骂骂咧咧走开，街上围观的人群发出了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