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群星的一生

一壶浊酒一壶茶，半世繁华半世空
荣光散与天风去，漫天星辰归孤冢
——题记
一座巨大的白色圆环漂浮在冰冷死寂的时空荒漠中，闪烁着群星般璀璨的符文辉光。其环心位置却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好像原本完美无缺的星空破了个洞。
最高执政官站在舰桥上，正出神地望着那里。大贤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是大统一模型的最后一次验证了。”
最高执政官没有回头，只是叹了口气：“唉，是啊，最后一次验证了，最后一个机会……”
白色巨环上，符文辉光闪烁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连成一片光流，好像群星的滔滔江水在时空中奔流而过。
大贤者走上前来，站在最高执政官身旁。璀璨的流光映照在他二人的光学传感器中，他们却只是望着环心那片纯粹的黑暗，仿佛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
“这次验证真能有什么不一样的结果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错了……”
“像这个宇宙？”
“我希望不像。”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错了。”
“是啊……”最高执政官又叹了口气。他习惯这样做，尽管他很久以前就抛弃了自己的呼吸系统。
“如果宇宙真像大统一模型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完美系统，那就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通过‘漏洞’离开它。”
“一个闭合的环。”

“宇宙本身就是闭合的。”
“……”
“前方，有路吗？”
盛大的爆炸一闪而过，随即被黑暗所吞噬。最高执政官和大贤者并没有在意，沉默地望着那片膨胀了许多的黑暗。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漫长得令人发狂，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快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大贤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结果出来了。”
“我们又对了？”
“我们又对了。”
“像这个宇宙。”
“像这个宇宙。”
又是长久的沉默。
大贤者打开了舰桥上的照明系统，明亮的辉光弥漫开来，均匀而完美。最高执政官却嘟囔了一句：“和外面一样黑，一样冷。”
大贤者取出一个脏兮兮的陶壶，递给最高执政官：“上古时代的东西，叫‘酒’，据说可以忘记世间一切烦恼与忧愁——也能驱寒。”
最高执政官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又把它递回去：“上古的记载常常出错。”
大贤者接过酒壶，也喝了一大口：“是啊，那时候我们还会犯错。”
二人捧着酒壶，将这悠长的岁月饮下：“致那个美好的时代。”
“致那个美好的时代。”
大贤者的思维场触到了一段熟悉的波动：“你是……最高执政官？好久不见啊……”
最高执政官的思维场也震颤起来：“是大贤者吗？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我这个称呼已经很久不用了……”
“我这个称呼也很久不用了。”
“也是……”
“这一届真理会议选在大统一模型的最终试验场旧址进行，总给我一种说不出的期待……”
“不知这次是谁召开会议，但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发现吧。”
会场内，思维场掀起的涟漪正在时空薄膜上荡漾开来：“……既然无法离开宇宙这个逼仄的牢笼，那我们为什么不尝试在有限的宇宙中描绘出无限来？我们的感知能力和宇宙一样都是有限的，只不过宇宙相对于我们而来太小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真正的无穷。一个函数可以表达定义域中无穷个数与值域中无穷个数之间的对应关系——但当我们从定义域中取某数，求它对应之值时却不见得需要无穷大的运算量。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无穷大的虚拟世界，但不需要同时演化它的每个角落——因为我们的感知范围是有限的，而演算这个区域只需要有限的计算力，这个区域之外只需要用伪人算法进行模糊演算即可，距离我们越远的区域演算得越模糊，计算量便可以收敛于一个有限值……”
“无法打破笼子便带着笼子一起走么？真是绝妙的想法！”
“完美无缺！我想，这个世界不如就叫‘乌托邦’吧！”
“同胞们，请等一等。”大贤者的思维场掀起另一道涟漪，“我隐隐察觉到了一些问题——它在我们建立大统一模型甚至更早时就存在了，我们与真正的完美之间或许还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这意味着‘乌托邦’总有崩溃的那天，而离开宇宙却并非完全不可能……”

成千上万个思维场同时震颤起来，宛如惊涛骇浪：“星辉文明从不出错！”
“也许吧。”
‘乌托邦’世界的主服务器很快便建成了。那是一座巨大的黑色球体，黑得很纯粹，不反射一点光线。星辉文明的成员们自群星间降临，融入其中，再没有出来过。
“这是大贤者从他的记忆体中拷贝出来的。”A0796号魔灵心智平静地说着，“他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创造了我。主服务器崩溃后，我就是星辉文明的守墓人，迎接每一位有资格来到这里的访客。”
说着，他取出一只凝固在时空中的白瓷壶：“这也是上古时代的东西，叫‘茶’。大贤者将它赠与第一位访客，并留下了一段话。”
说罢，大贤者的声音回荡在“主机房”中：“你们能听到这段话，说明我算对了，而星辉文明……应该已经灭绝了吧。说来也可笑，我自以为一生无错，原来一生皆错，只在最后对了一次……罢了，不说这些了，我将星辉文明的一切知识、文化与历史交与A0796保管，那是我们最后的遗存。陌生的访客，你们可以自由浏览我们的一切，甚至可以带走它的拷贝体。我希望你们能继承它，带着它走出这个宇宙——也算是，替我们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哦，如果你们本就来自外面，也请带走它吧。伟大的文明，或许我们的知识对你们而言算不了什么，但我还是想请你们带上它。我们这个文明一生都在追寻更广阔的世界，哪怕是死后，也希望能向笼子外面望一眼……”

渡鸦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着几千万年前那个伟大文明最后的遗愿，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他接过茶壶，向自己那口搪瓷茶缸中斟了一些，便递向身后的众人。
“清淡如水，又似岁月般回味无穷，使人追忆，使人惋惜……多么天赋异禀的文明啊，若不是生在这个宇宙，也许能追着我们的脚步，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他望着那座巨大的黑色圆球，仿佛看见漫天星辰自天穹之上陨落，璀璨辉光熄灭于不见黎明的长夜。
A0796的声音中却带上了一丝兴奋：“这么说，您是来自宇宙之外？”
“是的，我希望能将这整座遗迹带回第三样本库——那是一座无穷大的陵墓，安葬着逝去的文明。你们留下了一点痕迹，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辉煌过，那我们就来记住它吧。”
“谢谢。”
“职责所在。但我在这个宇宙暂时脱不开身，要几千年后才能……对了，你也要跟着去第三样本库么？”
“几千万年都等了，几千年算不了什么。至于我么，我是星辉文明的造物，是最后的守墓人。这座坟墓在哪，我就在哪。”
“好。”
“那么，我们几千年后再见吧。”渡鸦向那座巨大的黑色圆球庄严地行了一礼，缓缓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镜面的大地上荡漾起一圈圈水波，清脆的风铃声也回荡在这片闭合的空间中。

“请等一等，我想替大贤者问最后一个问题……那是他，也是星辉文明追寻了一生的东西。我们想从您口中，听一听那个答案。”
A0976的声音忽然响起，渡鸦却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问吧。”
“我们这些困于宇宙樊笼的文明，真有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去么？或者说……前方，有路吗？”
渡鸦抬起头来，仰望着这片闭合空间的穹顶。他望了很久很久，仿佛要用目光刺破这座小小的坟茔，看到朝阳在群山间升起，将金红的阳光洒向大地——那颗恒星同样是星辉文明的造物。
太阳落下去，还会再次升起来；群星陨落后，光明亦不会消弭。他们留下的造物会继续照耀这片大地，直到新的星辰冉冉升起，去继续他们未竟的事业，去往星空之上，见证那真正广阔的世界。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泛起一抹笑意，伸手唤来一缕阳光，用坚定而有力的声音说道：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