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祷》-第四十九章 降临之海

青涟闻言，大脑忽然一空，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瘫倒了。百栀赶紧托住青涟的脑袋，让她枕着自己的大腿睡下，可其实她自己也还没缓过劲来。
“青漪？…你说她活不久是什么意思？”
苏轲答道：“影部本就是负责监听和暗杀的教会机构，无论黑道白道都得罪了不少人。一次被跟她之前有过节的家伙下了蛊毒，此毒分五种，送到我这边后只能解掉其中之四，而最要命的那种毒世上根本无药可解。
“青涟更是在这次变故中意外中招，来不及医治就殒命了。将青涟做成木偶后，青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正是那时候我让她回去好生修养，就留在重城里照顾青涟也方便。”
“说起来她们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所以这次回到重城我去看望她们，正好青漪也来找了我，想让我帮他演这出戏。”
“这出戏？”百栀听的一头雾水，“可为什么要演戏？”
苏轲叹了口气：“因为青漪她不放心把青涟随随便便交给别人，即便是我，她也不是很放心。因为她知道我要干什么，那是很危险的事情，不可能把青涟永远托付给我。”
“所以那天，一听说我回来了，她便让青涟去旅馆找我，结果碰上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
“然后我假装不认识青涟，趁青涟不在时去了趟青家见了青漪。”
百栀回想起当时初见青涟，她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被苏轲责备了一通。“所以青漪想拜托你把青涟交给一个能信的过的人是吗？”
“是的。”
“那找到了吗？”
“当时没有…可之后，你还记得你们在西海渡里边干了什么吗？”
西海渡里边？百栀当然记得。
“我们差点把粮草给烧了，幸好不周没有发现。”
“你觉得凭他那般手眼通天，可能没发现吗？”有灵淡淡的瞥了百栀一眼，插嘴道：“那是苏轲提前给他打好招呼了，就在你追了青涟一路的时候。”
“没错。而且当时在场的不止不周一人，还有青漪。”
“可是他明明没找我们麻烦…”
“找你麻烦？人家随便动根手指就能把你捏碎，这点小事跟你们计较什么。”苏轲没好气地说，“但要是真的弄起火了，也说不定。”
百栀顿时哑口无言。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论实力，在这一众人面前，自己就如同蝼蚁一般不值一提。

“青漪那时候注意到了你，可能青涟回去跟她提过你罢也不知道。只是连我都没想到，你当天下午就跑她们家去了。”
“真行啊你。”有灵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知为何，百栀总能从这个小个子的眼神里看到些许嫉妒的目光。
“那时候青漪就觉得，你可能是值得托付的人选，而且你也愿意，是么？。”
“如果青漪真的不久时日，我当然会把小青涟接到我身边来。”百栀的语气笃定无比，因为她也亲眼见过了青家人对待青涟的态度，青涟没了姐姐，就会经历百千走之后自己在百家遭受的一切，而且只会更甚。
“但青涟对于她来说太过重要，不能仅凭一两件事的印象就将青涟交给你。所以，她想让我们绑架青涟，拿青涟来要挟你，让她自己做出选择。青漪说，她的性子倔得像头牛，根本不会与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亲近，这十几年来，你还是头一个让青涟在意的外人。”
说罢，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消化这一切需要时间，百栀似乎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杵坐在原地发愣。
原来那时青漪说的是那个意思。百栀回忆起自己早些在青家的时候，从青漪的话语中感受到她所带有的几分不甘，加上几分不得不接受的无奈。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想给青涟一个安全稳定的成长环境，而这恰恰是青漪所做不到的。她不甘心，但或许只有把青涟交给自己，她才能够安心地离开。

这次追杀就是她挣扎的最后机会。她不舍得把青涟拱手送出，她其实最希望的是自己在有灵的胁迫下放弃青涟，这样就有理由不让青涟离开自己。
你是这么想的吧，青漪。
百栀双手揣在心窝处，忽而松手，忽然握住。到最后，她抬起头，坚定地看向苏轲说道：“那么以后，可以把青涟交给我了吗？”
“是的。”苏轲回答道，“但不是现在，得让青涟回去陪着她姐姐走完最后几个月，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来投靠你。”
“话说回来，我们没有提前问过你愿不愿意，确实有些愧疚…”
“…”
“小栀？”
苏轲说着说着，身前的百栀忽然耷拉下脑袋，把脸深深地埋进胳膊肘，身体时而发颤，时而传出偷偷吸鼻子的声响。
“我…”
“确实是我们不好，应该早些跟你说的…但是要是提前说了，可能效果就…”
“我不是说这个！！”少女突然间抬头，可怜兮兮地哭着鼻子吼道：“我哪里会不愿意了！！我哪有怪你们不问我的想法！！这孩子…这孩子本来就很可怜，没了姐姐又没了家，要是能帮到她我当然愿意，就是…就是…”

苏轲不知是被她满脸的眼泪鼻涕给吓到，还是被她突然间给吼懵了，说话的声音竟然小了几分。有灵看见这一切，不满地别过头去。在他的印象里，苏轲从没因为有灵的委屈而这样子让过步。
“那、那你为什么…？”
“你问他啊！”百栀眼泪汪汪地哭着说，手朝有灵一指：“你问他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啊！”
“哼哼哼…我从小到大…从小到大都在挨打，被打折过腿被打肿过头，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被他按在地上把牙齿都打没了…你看看我的脸呜呜呜呜，我的嘴巴我的手，屁股上腿上哪里还有好的肉…”
“难道我生下来就是要挨打的命吗！！好不容易从百家走出来了还要被男人揍，你要威胁可以换种方式啊！！一刀砍了我也行啊为什么非要折磨得死去活来…”
百栀哭诉的时候牙齿漏着风，说的话和哭腔混在一起甚至分辨不出讲的是什么。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差点就把我给杀了！”有灵说话时有些心虚。
“所以呢？所以你即便是打赢了也要多补几拳？让我死得越惨你越开心是吗…”不等说完，百栀越想越委屈，为什么自己想做好事还要被“考验”成这幅惨样，她再也忍不住堵在心里的情绪，如洪水决堤般放声大哭起来。

苏轲想上去劝她，可越想自己越没理，这一次的确是自己对不起她，当时接下青漪的请求时就该想到这些交接时可能产生的差错。没想到精明如自己，也会被一个女孩子整得手足无措。
“我去看看马车上的那个木偶醒了没有，把他的记忆去了以免生事。”有灵见状，赶紧找了个借口开溜。
苏轲点点头，一时之间竟忘了事情是因他而起，正想抓过来揍一顿时，有灵已经一溜烟地跑进了树林里。
“这件事是我的责任。”苏轲倒是有些愧疚，毕竟这也算是他的安排，“要不这样吧，咱们先把青涟送回去，然后…你不是一直想去海边玩玩么？”
“…海边？”
听到这两个字，百栀的哭声渐渐变小，眼泪汪汪地看着苏轲。她揉着肿胀的双眼，有些为难地说道：“可是时间不够了，等从复试回来再带我去吧…”
苏轲还想做些什么来弥补她，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是这小丫头喜欢的。正好这时候，百栀的情绪也稍微缓和了些，有灵似乎也处理好了事情，拎着一直昏迷不醒的肆走了过来。
“那咱们先回去吧，疗伤重要。还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回旅店再给我说。”

说着，苏轲一把抱起百栀，嘱咐有灵道：“这俩就交给你了，务必安全送到，我先带她走了。”
“知道了。”有灵不耐烦地答应着，心里还不忘碎碎念：从来不见对我这么客气过。
或许是实在撑不住困意，在树林里穿梭许久，百栀的意识逐渐模糊，再醒来时已经出了森林，手臂被肩膀托住，整个人被背在苏轲的身后。或许是想减轻她肢体的疼痛，苏轲特地调整了身体的位置，让自己俯得稍低些，想着能够让百栀趴得更加舒适。
一路上从市井间穿行，大街小巷的屋子里早已没了光亮，人们入睡许久。百栀想小憩一会儿，可苏轲行走时的颠簸让她始终无法安神，于是半眯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四周。
“那么大的地方被夷为平地，听说是你干的？”
忽然，苏轲有意无意地发问道。
“…嗯。”
百栀没有打算掩饰，即便是苏轲要问起原因，自己也会把那灰瞳百栀的事情告诉他去。然而苏轲并没有继续问，仅仅是提了一嘴便没了下文。好久，他才缓缓开口道：“想告诉我这力量的源头么？”
“…”
“想就说，不想，就不说。”

“我自己还没有搞清楚…”
“那就不说了。”
今天的苏轲给人一种过分亲近的感觉。百栀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体温，侧耳时还能听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原来他也是人啊。百栀心想。
这个自己结识不到一年的少年，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成熟感，仿佛百栀永远也看不透他在盘算些什么。
“想问我些什么吗？比如，为什么不惜背叛教会和得罪十方阁，也要找到宝物？”
“你想说吗？”百栀反问道，与少年之前的话语一模一样。
听到这话，他愣了一下，轻声笑道：“暂时不想。”
“那么一定是很重要的理由吧。”
“为什么？”
“不仅要寻找的东西连存在都虚无缥缈，而且不惜与整个教会对抗，就凭你自己…”
“还有有灵，还有一些同伴。”他补充道。
“还有我。”百栀说。
霎时间，苏轲再次愣住了。这一次，他深深地沉默住，不知在想些什么。声音仿佛都被吸进了风的缝隙里，二人很默契地没有再说话，耳畔剩下呼呼的风声，和风声夹杂着的遥远地方的浪涛声，穿过弄堂和深巷，降临在这深夜。

转过一个路口，苏轲背着少女踏上屋顶，盯着远方出神许久，而后忽然开口道：“前面就要路过海滩了。”
“嗯。”
“答应带你去海边玩，等你回来之后，我不会食言的。”
“我知道。”
过了很久很久，百栀一直侧着身子贴在少年的后背上，脸庞刮过带有咸味的海风，远远地已经能看见海岸线。夜色里的沙滩被海浪拍打着，无声地承受着这来自蔚蓝色深渊的袭扰。
“可我还没说要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帮我找宝物这件事有多危险，要与多少人为敌。”
苏轲停住，站在离海岸线不远的一间屋子顶上，久久地望着海面出神。
“你若是想好了，明天告诉我答案也不迟。”若是看见他的正脸，百栀一定会惊讶于苏轲对自己说话时，那双望向海的那头，能容下时间流逝的双眸。
“为什么要再问一遍？”
“…”
苏轲没有回应。
“我说过我答应你的。”百栀的语气没有一丝犹豫。“我帮你找到宝物，你帮我找到哥哥，这算是交易。”
“虽然我们当时说好了，但是其中具体的内容我没有告诉你。”苏轲琢磨了一小会儿，若有所思道：“况且，要承担的风险可不是对等的。”

百栀摇了摇头说：“我不管。我不管什么风险，只要…只要能找到他…”
“…但两年过去了，连他的一点音讯都没有。”
见她说得断断续续，似乎又快要哭起来了，苏轲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的百栀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聊着聊着就想到了不知身在何方的百千。每当自己受伤、哭泣，第一反应就是习惯性地找找百千有没有在身边，但做木偶的时间久了，这份习惯自然也慢慢淡去。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自己能够独立处理问题说明自己成长了不少，可随之慢慢消失的，还有那份唯一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对于苏轲来说，我只是一个爱哭的小女孩罢了。不知道他把自己看作是他的什么。木偶？仆人？还是伙伴？
休息一阵子后，二人继续踏上了回家的路。
有那么一瞬间，百栀感觉自己回到了天安城的小屋里，被轰隆隆的雷声吓得躲进哥哥的怀里时，那份安全感在某一瞬间回到了她的身旁。可终究，相处的时间再长，百栀无法将这个“主人”当成哥哥的替代品，连替代品都不是。
不过，他又算是自己的什么呢？家人？朋友？还是仅仅主仆的关系？百栀自己也没有答案，身下的这个少年，有时显得冷酷无情，把所有人都当作他的武器所利用，有时又像现在这样合时宜地温柔。

到了城里的路途就没有像森林里那么遥远，一眼望不到头，除了树还是树。很快，百栀就看见了旅馆周围的店铺，那家好吃的面馆，面馆不远处的菜市场，还有旅店门口的大铁门。
也不知道那个讨厌的家伙把青涟送到家没有，还有，他说他要把那个木偶的记忆消除…说的是肆吧。
小青涟没了姐姐，以后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她会接受我来代替她的姐姐在她身边的位置吗？百栀不知道。
这一天所经历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加上浑身上下的不适感，百栀甚至没办法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存在于梦境里。只知道回到旅馆，自己被苏轲抱到生命之水里的一瞬间，一阵久违的困乏感袭来，便一头昏睡在了木桶里。
再醒来时，棉儿坐在自己身边，拿着毛巾给自己擦拭头发。
“还不可以动噢，”她心疼地揉了揉百栀毛球般的脑袋，将毛巾整个罩在上边，“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窗子外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漆黑，算算自己回来的时间，大概还有几个点才到天亮。
“就…发生了一些事。”
百栀甚至没什么力气开口，疲惫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棉儿笑笑，便不再说下去。

棉儿叹了口气，说：“你这性子，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根本不考虑自己的身体，谁也拦不住你。”
“棉儿姐…”
“嗯？”
百栀挪了挪身子，脑袋靠在木桶上有些硌得生疼。棉儿见状，也是赶紧把肩膀借给百栀靠上，两颗小脑袋就这样依偎在一起。
“能给我讲讲…你和张五先生的故事吗？你愿意的话。”
棉儿点点头，又问道：“可以呀，但是为什么突然想听这个？”
“因为…我不是很搞得清楚，木偶师和木偶之间的羁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是苏轲对你说了什么吗。”
百栀低垂着眼帘，又回想起先前在森林里，在海边，自己所思考的那些事情来。不过她清楚，这些事情只是他们几人的秘密，断不可让棉儿晓得。
只不过每天看着棉儿和张五打打闹闹，有时又那么亲密无间，百栀忽然对自己一直认为存在的、木偶和木偶师之间的隔阂产生了动摇。
“没有，只是想听听你们从前的事。”
沉思片刻，棉儿倒是微微一笑，懂了她的意思，接着说道：“我们相遇的时候，我想想，大概是在七八年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