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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

似曾相识燕归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
【1】
翻倒的篱墙,破了大洞的茅草屋顶,一扇掉了合页靠在门框上的门,共同组成了这个家,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
小妹的羊角辫枯黄黯淡,曾经捏起来肉乎乎的脸蛋已经干瘪下去,塌陷出了颧骨,那颧骨上方眼眶里的双眼,满是不舍的泪光。看着拄着枪杆背着包袱的哥哥,小妹的哭声隐忍而沉重:“哥哥,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红着眼眶蹲下身子抱住小妹,小妹还没他蹲下高呢,他走了,小妹该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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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三五个月,等到秋天到了叶子落了的时候,我就回来了。你好好听话,在家等我,不要出门乱跑。”少年凝噎叮嘱,父母皆在几年前病逝,这世间唯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
“我听话,哥哥,你要早点回来……”
“要点兵了!快点吧,误了时辰要杀头的!”
少年身后响起了催促的声音,几个同样拿着长枪、破衣烂衫的壮年男子不忍看到这离别的一幕,就在刚刚,他们也都经历过这一遭。
“该死的安禄山,害我们背井离乡!这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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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走吧!咱们平民老百姓,哪敢不从……”
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身后响起,他没有回头,只知道故乡的小道旁花开了一路,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泡桐的清香。
【2】
水里是看不到眼泪的,只能尝到苦涩的咸味。龙君睁开朦胧的睡眼,入目是极致的黑暗,沉睡已久的东海龙宫没有一丝亮光,自从三百年前最后一位掌灯蟹将死后,整片东海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丝光亮。
好在龙君可以透过黑暗看到整个龙宫的景象,被污泥包裹覆盖的断壁残垣似乎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他坐起身子,立即便在龙宫掀起一阵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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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了,唉——”
龙君落寞徘徊在断壁残垣间,片刻后,方才想起刚刚醒来时嘴里尝到的咸味。
“他,是谁?”
不太清晰的梦境浮现脑海,他看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只记得小妹的脸上伤心绝望,一双泪眼仿佛要将东海倾没。在他睡着的这三百年间,这个梦重复了无数次。
“你到底是谁?”
龙君抬头看向波涛汹涌的海面,下一瞬间,一条宛如连绵山岳般大小的青龙从深海拔起,搅动着水流冲出了水面,浪头碰撞的爆响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无数水花被冲上高空,又狠狠砸落在深不可测的大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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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哞——”
龙吟声一响,跃出水面的青龙一个甩尾,便消失在了云层之中。
数里之外,一艘远洋宝船上的人们双腿发软站立不稳,就在刚才,他们亲眼看到了一生难忘的景象。
“这世界上,真的有龙!”有人喃喃着晕了过去。
南宋淳熙四年,临安府西湖游船上,一名腰挂酒壶醉意朦胧的青年男子凭栏远眺,远山和碧水辉映,在这江南毓秀之地是知名的好景。可惜青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山这水,远处岸上游人往来如织,青年的目光在每个路过的人脸上停留,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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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甲,你说,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四百年了?”青年犹然有些疑虑的再次问道。
屏风后转出一个气质儒雅的书生,呵呵笑着走到青年身旁道:“小弟虽学问浅薄,但李唐一朝并不久远,的确已四百多年了。”
青年怔怔望着湖水出神,良久之后,酒壶中的烈酒被一饮而尽。
“三百年一梦,四百年风雨。沧海又桑田,李唐已赵宋。”
龙君叹了口气,将酒壶解下扔到了船中。
“这酒,一点也不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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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兄要喝好酒?小弟知道一处所在,不如随我来?”陆云甲兴致勃勃。
龙君摆了摆手:“罢了,远涉江湖数月,是该走了。”
“青山兄要往哪里去?”
龙君只是摇头,梦中小妹挂满泪痕的脸颊依然历历在目,四百年沧海桑田,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这时,岸上传来了一声呼唤,一个朱衣男子一边沿湖小跑一边朝着不远处的游船呼喊,陆云甲转过头,认出是蜀中来的杨鉴,是三年前被蜀州通判陆游亲自钦点的州考第一名,今年被调进京来做官,与他是挚交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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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甲——快回来!范大人进京了!点名了要找你!”杨鉴拉长的声音从岸上传来,额头上因小跑出了些汗。
“范大人进京了?快!快靠岸!”
陆云甲闻言脸上一喜,忙吩咐船工掉头。对着岸上的杨鉴挥挥手之后,陆云甲转头对龙君道:“青山兄先别急着走,范大人回来了,这次朝廷将范大人从蜀地调回来,定然是准备北伐!青山兄,北伐有望!复土有望了!”
陆云甲兴奋的几乎要跳起来,手中的折扇被扔到了一边,转头进了船舱提了一把剑出来道:“青山兄,就算要走,也得等我回来给你送行,我知道哪里有好酒,到时候一定让你喝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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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看着青年书生激动的面容,有些感慨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云甲,希望你能改变这天!”
“一定!北定中原,指日可待!”
陆云甲按住了剑,船还没靠岸,便先一步跳下了船,和同样激动兴奋的杨鉴向远方跑去。
龙君瞥了一眼扔在地上的空酒壶,意兴阑珊,也下了船。
“云甲,范大人这次入京,已经准备了平戎策,你猜朝廷那边会如何反应?”兴奋之后,杨鉴拉住陆云甲的衣袖轻声道。
“那帮主和派软骨头不用说,肯定会反对,不过我们不用管他们。范大人在四川任制置使,在蜀中汉中一带发展数年,已经具备了北伐的基础,只要皇上点头,有张浚将军统帅,定然能复兴中原!”陆云甲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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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这么想的……”杨鉴点点头,面上带着些谨慎道:“陆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这平戎策往年也呈上过,朝廷那边一直不甚上心。这一次范大人进京虽然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但要想说动陛下同意北伐,怕是还缺少点东西。目前各地军防松散,武备松弛,兵马钱粮具不足备,若是主和派那些人咬住这些,纵使北伐得以得到陛下点头,怕是也要迁延时日。迟则生变,还是有风险。”
“无妨。前些日子隆兴安抚使辛弃疾给我回了一封信,说两湖以及江西一带军备已足,他在隆兴也一直在日夜操练兵马,若要北伐,荆湘之地将是最牢固的大本营,这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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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鉴惊疑道:“辛幼安我早有耳闻,早年他作为归正人回来之后一直被官场所排挤,一腔北伐热血,空对案牍数年,如今仍初心不改,真乃我辈楷模!”
“所以,一定要再次发动北伐!恢复中原!才不枉费无数仁人志士的一腔热血!”
“我听说辛幼安曾上过跨海作战,海陆一体联合出击的战略,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朝廷那边也不甚理会。”杨鉴叹了口气:“暖风吹的游人醉,来到江南之后,陛下怕是已经忘了临安的真正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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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兄慎言!”陆云甲连忙拉住了杨鉴,左右看了看无人后,方才继续向前道:“那帮狗杂种耳目众多,万一传到了某些人耳朵里,咱们一身荣辱事小,误了北伐可就是历史的罪人了!”
杨鉴重重点了点头,两人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龙君站在凤凰山高处,山脚下便是数十年前匆忙定下的宋都临安城,取“临时安定”之意。本打算厉兵秣马之后北伐中原恢复失地,然后迁回国都,谁能料到数十年之后的朝廷,已经完全没有了恢复失地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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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回京的消息早在他到之前三天便已经传遍了临安城,皇上征召范成大入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范成大和陆游是莫逆之交,两人在蜀中时便一直筹划北伐之事,始终是主战派中的急先锋,无论陛下是什么打算,范成大的进京都要掀起一阵风雨。
而龙君从西湖下了船一路走到山上来,路上见到的最多的不是满怀国仇家恨的士子,而是衣衫褴褛、面带悲戚的百姓。靖康之难以来,大量无辜百姓惨遭女真人屠杀,尸骨随处可见,血流成河,剩下的不愿苟活的百姓要么随着宋帝逃难,要么殉国自尽,华夏大地鲜血漂橹,神州陆沉。曾经的东京梦华,一夜之间变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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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有无数头顶插着草标等着被卖的人,这些有些原本是汴京时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些是四处流落的平民,还有些是路上跑丢的某个大地主的公子,兵荒马乱的世道,他们只能沦为被挑选的货物。然而对他们来说,能活下来是一种幸运,能被挑选中被客人带走是另一种幸运,否则就算他们活过了这几天,也会因病或者其他原因死去。
“世事如潮人如蚁,这天下事,古今如此。”
龙君叹了口气,在山顶找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翻身在上面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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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人间几个月,虽耳濡目染了解了一些世事,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是来寻人的,寻找四百年前的那个人。
六月的临安蝉鸣阵阵,一条从东海来的青龙,睡在了凤凰山的石头上。
【3】
“哥哥——哥哥——”
他从梦中惊醒,妹妹的哭声好像仍然在耳畔,已经是出征的第三天。三天里,他无数次想要趁夜逃走,然而每天早上营门挂着的人头让他心惊胆战,那些都是和他一样想法想要逃回去的人,一天又一天,没有一个能够成功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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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一人在家,也不知怎么样了……”
少年重又躺下,营帐里睡满了人,浑浊污臭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他再也无法入睡,闭上眼,脑海中全是离开那天妹妹哭花的泪脸。
泪水无声的从少年脸颊滑落,巡夜的士兵从帐外走过,他忽然想冒死逃出去试一试。
他不怕死,只怕一旦被抓住自己死了之后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小妹。这个家就剩他和小妹两个人了,他死了,这个世界上谁来照顾小妹啊!
“不能出去,伍长说,很快回来的,很快回来的!小妹一定等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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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心中默念,泪水更止不住的流。
第二天大军继续开征,这支不知从何处开往睢阳的部队一刻不停地赶路,带头的首领是河南节度副使张巡,接到睢阳求救的消息后,张巡紧急聚集人马从宁陵往睢阳而去,将与睢阳太守许远合兵一处,共同抵挡叛军的进攻。而就在几天之前,宁陵一战真源县令率兵大破敌军,斩首万余,死尸填满了汴水,绵延数十里,河水为之变红。
少年是就地被征召起来补充兵力的,路上看到遍地的死尸和染红的河水,他对前方的路产生了某些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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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军注意!加快速度!今天天黑之前赶到睢阳!”骑马的传令兵从前方跑来,向众人传达军令,身旁的士兵,有的是和他一样被临时征召起来的,但更多的则是百战老兵,从他们那杀气凛然的双眼和身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便可见一斑。
少年混在队伍里,机械性的迈步前进,同乡的几人都聚集在一起,因为缺粮,所有人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脚步发软的踉跄前行。数千人的部队前方,张巡与几个将领骑马并行,自真源起兵以来,身经百战,每一次皆是血流成河,短短一年间,已让他从一个小小的县令升到了节度副使这样的位置,此间的凶险,实在难以尽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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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沉默而无言的前行,像一只步履沉重的巨兽。黎明时分的夜色中,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骑单骑从大军对面而来,马上的人影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跌下马来。
“大人,是昨晚派出的夜不收!”张巡身旁的副将惊呼。
昨晚共派出十名夜不收出去哨探消息,如今却只回来了一个,而且看样子受了重伤,这很能说明问题。
夜不收在大军前方几十米处跌下马来,张巡和副将早上前将之扶起,只听那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嗓音道:“睢阳被围,我们哨探敌情时被对方发现,数百骑兵追我们,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回来……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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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不收咳嗽了两声,嘴里吐出一口血来,张巡和副将这才发现,这名夜不收背后插了四五支箭,能活着回来简直就是奇迹。
“对方兵力多少?何人领兵?”副将抓着夜不收领口追问。
“兵力……兵力不下十万之众……领兵将领尹子琦……杨……杨朝……宗……”夜不收说完最后一句话,脖子一歪断了气。
副将气愤的将尸首扔到地上,仍然不解气的又踹了一脚道:“没用的东西,连句话都说不完!”
张巡脸色一变,手中马鞭一甩便打在了副将身上,大怒道:“畜生尓敢!这是咱们大唐的英雄,咱的弟兄!辱我弟兄尸首,我怎能容你!”说罢抽出腰刀就要将之斩杀,身后其余将领连忙上前求情道:“大人息怒,田将军也是一时心急,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且自雍丘以来田将军便跟随大人血战无数,战功赫赫,不如让田将军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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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田秀荣也就坡下驴的当场跪下,痛哭流涕道:“兄弟俺对不起你,俺老田就是个大老粗,性子急,刚才冒犯了你,兄弟给你赔不是了!大人,俺该罚,您打我吧!”
张巡被众人劝的怒火稍息,放下腰刀道:“今日便饶你这一次!再有下次定让你血溅当场!”
田副将痛心疾首的答应了,张巡下令厚葬这名拼死回来传递军情的夜不收,大军没有丝毫耽搁,继续前行。
宁陵之战中他让部将雷万春和睢阳太守许远派出的南霁云合兵一处,数千人打的杨朝宗两万余人落花流水,斩首万余级,尸首填满汴水顺流而下,极大的鼓舞了将士们的信心。然而宁陵战略位置不及睢阳,张巡一面令雷万春拒守宁陵,一面自率军来睢阳。睢阳地处睢阳渠要冲,为黄淮大地之锁钥,南下之门户,只有守住此地,才能止住敌人的脚步,将其止步于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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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上次没能活捉了杨朝宗,待我抓到他,老子要生剐了他!叛贼!”
张巡在马上紧握马鞭,咬牙切齿的看着前方,身后,如匍匐巨兽一般的大军加快了脚步,人人手握兵器,枪戟如林,跑动时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具有节奏的声响。
“万胜!万胜!万胜!”
少年混在大军后方,大军跑动的尘土让他脸上满是泥污,混合着脸上的汗水,一同灌进了衣服中。而随着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传来,一声声“万胜”的呼声也如海啸般冲进了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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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战友们停下了,可惜他个子不高,无法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看清楚前方的状况,只看到身旁的老兵一个个都紧张了起来,手中的枪杆握得紧紧地,仿佛是几世单传的婴儿。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这是迎敌的信号,两旁的马蹄声杂乱起来,三百骑兵分成五队从后方穿过,将少年等一众步兵护卫在中间,只留一面迎敌,重甲兵在前,弓弩手稍后,最后则是衣衫褴褛的轻步兵。
少年就混在轻步兵队伍里,等到阵列已毕,前方重甲兵蹲下之后,少年才从无数人头的空隙中看到前方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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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血肉的长城,一排排身着黑色铁甲的叛军手执长枪,枪尖朝上,此时正有节奏的随着脚掌震动着地面,刚才感受到的地面微微震动和潮水般的万胜,便来自于眼前的黑色长城。
而这长城,绵延到了视野尽头,一丛敌人身后依然是无数的影影绰绰的人头,好像在面临汪洋大海一般。
“大燕皇帝安庆绪部下尹子琦有令,今李唐皇室荒淫无道,不思进取,致使朝政荒废、奸佞篡权,百姓罹难、民不聊生,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我大燕皇帝安禄山顺天承命,肃统乾坤,以平贼寇,顺者昌逆者亡。望张大人早日醒悟,弃暗投明,我大燕皇帝必不计前嫌,封官加爵,以遂将军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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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长城里跑出一个骑马的传令兵,来到张巡面前声音朗朗的读完了尹子琦的手令。张巡听完,一口浓痰如流星般落到了传令兵身上,哈哈大笑道:“放你娘的屁!他安禄山是个什么东西?听说身上都是毛,是个杂毛鸟?还敢自称皇帝,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还有他那个残废儿子,狗一样的东西,给我提夜壶都不配!你回去告诉尹子琦,让他把脑袋吸干净,老子抓住他要亲自砍了他!”
“你——你——你竟敢对陛下出言不逊!”
传令兵气极,手指着张巡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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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
一道银光闪过,张巡腰刀重新入鞘,上面多了几丝鲜血。
“老子最烦有人用手指着我,下次就是剁手了!”瞥了一眼地上的断指,张巡冷冷道。
传令兵哀嚎着调转马头回去了,而张巡身后的众人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对面乌压压的敌军依然存在,他们这几千人和之相比,就像鸡蛋碰石头,稍一接触就会被对面的人海所淹没。
虽有之前的大捷激励着,但之前是守城战,先天便有优势,而此时则是平地对垒,仅三千兵马对战对方十几万人,断无取胜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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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们!敌人有十几万人,咱们只有三千!打进了睢阳城就能活命!打不进去就死!你们怕不怕!”张巡哈哈大笑,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怕!”
声势浩大的的回应声整齐划一的响起,那是随张巡征战已久的老兵。而如少年这般被临时征召起来的新兵,则默默无语。
“老子听不见!”
张巡怒吼一声。
“不怕!”
这一次,少年也高呼了起来,或许是被那些老兵的气势感染,所有人都高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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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势浩大!
敌军后方的望台上,尹子琦和杨朝宗分前后而站,看着远方突然响起的呼声,尹子琦嘲讽似的笑了笑。望台下是被断去一指的传令兵,此时仍在呲着牙忍着剧痛。
他挥了挥手,轻笑道:“盖过他们!让他们知道小河与大海的区别!”
杨朝宗向望台下方打了个手势,呜咽的号角声在前后中军响起,接着便是那一声声如海浪般的“万胜”。
然而无论“万胜”的声音如何响亮,对方的声音依旧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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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子琦脸色铁青,挥手停下那海浪一般的“万胜”,下令前军开始进攻。
“全军注意!”
敌人开动的瞬间,张巡大吼一声,将众人的战意点燃到了巅峰。
少年站在后方,他感到身上的热血在澎湃,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仿佛战鼓一般敲击着他的胸膛,咚咚作响。
“弓弩手五十步处开始放箭,重甲刀斧手掩护,待贴近后近身搏杀!骑兵给我往东南方向猛攻,撕开一个口子,后续部队紧跟着进城!”
张巡部署完之后,传令兵将部署传达至各军,几千人的部队顷刻间动了起来,久经沙场的老兵个个战意昂然,而刚上战场的新兵则和老兵一起扯着嗓子大吼,以此驱散心中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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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迈动双腿,随着身边的战友踏步向前,脚步逐渐加快,手中的长矛沾上了手心的汗水,握在手里黏黏腻腻的,然而耳边密集的马蹄声让他顾不得这些,两侧的骑兵已经冲向睢阳城的方向,他们将会用自己的生命突破那道血肉长城的封锁,让他们进城。
“杀!”
不知哪里响起一声喊杀声,接着前方就响起了一阵潮水般的兵器交击声,对面的黑色长城终于来到了面前,和这支远道而来的队伍短兵相接起来,前面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后面的人继续顶上去。已经放过几通箭的弓弩手此时也抽出腰刀加入了战斗中,惨叫声、人马嘶吼声、兵器交击声……响成一片,少年的大脑已经麻木,他只是本能的将长枪从人丛的缝隙中穿过,向对面刺过去,好像是扎到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听到了几声惨叫声,他来不及想,只知道一路上见到了太多的血,手上也沾了太多的血,几乎能将他淹没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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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开城门!跟我去接应张大人!”
睢阳太守许远手握长槊跨坐在战马上,由于脸上伤疤的缘故,让此时的他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然而就在这张狰狞的脸上,在过去的几个月中让睢阳城的所有百姓都认识了什么叫做精忠报国。一千骑兵长蛇般跟在他身后,随着封闭已久的城门慢慢打开,围堵在外面的叛军也潮水般涌了进来,然而在一千铁骑的践踏下,这些叛军很快变成了刀下亡魂。
张巡的三百骑兵已经全军覆没,三百人的牺牲换来的是黑色长城上的一个小口,少年跟着前方重甲兵的脚步,拦路的便凭本能拼杀,不拦路便闷头前冲,终于,他看到了城门打开,一群骑兵从城门中冲了出来,在血肉长城的背后破开了一道大口,替代原来的骑兵帮他们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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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进城中关闭大门的一瞬间,少年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直接软倒在了地上,双目无神的睁着,只是呆呆看着城门洞上方龟裂的裂缝。在他身旁,一同拼死杀进城中的战友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上,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一起被征召来的同乡全都死在了城外的人海中。
【4】
杨鉴一脸悲愤的望着江面,滚滚长江,冲不走他的愤怒,不远处即是京口大营,高高的望台上,是负责预警的哨兵。
这是淳熙五年秋季平常的一天,清冷的秋风吹动着他的衣袖,让站在船头的他满身凉意。一年来的奔走呼告,最终换来的不是北伐中原,而是出京贬谪。范大人回京以来,他和陆云甲频频上书请求北伐,并联合一众主战派共商大计,然而近一年的努力终究是付之东流,陆大人三年前便被那些主和势力诬陷罢官,如今范大人终究也难逃此命,连带着他,一起踏上了离京远谪的路。纵使不久前陆大人被重新起复为官,却也只是粮仓水利等民政事宜,朝廷已经完全丧失北伐之心了!范大人去年从蜀地进京时曾说陆大人嘱托他“先取关中次河北”,为神州肃清虏尘,而今京口大营昨日刚平息一场激战,一夜之间死伤军民数百人,而北虏仅留下十数具尸体而去。虏尘依旧在,何曾消散过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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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口是建康屏障,依托长江天堑护佑着身后的大宋江山,一旦失守河山倾覆怕是就在眼前。而就算敌人已经杀到家门,陛下依旧对平戎策不加理会,那些主和派更是极尽能事污蔑构陷那些仁人志士,使得北伐大计一次又一次的破产!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杨鉴仰天悲叹,手中的佩剑被他解下来拿在手中,发了疯似的往船舷上砍去,直砍得剑刃翻卷、木屑纷飞,方才丢了那剑。身后的船夫以及随从都吓得呆了,没有一个敢上前去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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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杨鉴气息稍平,起伏不定的胸膛依靠在船舷,看着那川流不息的江水,靖康之耻从水中流过,汹涌的恨意让他感到窒息。
“杨兄何必如此……”
缥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身青衣的龙君立在他身后,姿态说不出的飘逸。
“青山兄缘何到此?”
杨鉴大吃一惊,他是认得龙君的。陆云甲去年结识的义士,两人曾有过数面之缘,交情虽不深,但十分欣赏龙君的气度。
“水流之处,即有我身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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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的面容有些模糊,声音依旧缥缈,杨鉴猛回头,发现不远处哪有什么京口大营,而方才还站在身后的船夫随从,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他们都去哪了?这,又是哪里?”
杨鉴在船头转了几圈,水面上白茫茫一片白雾,早已不见了京口大营,而船舱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和龙君,不见任何人影。
“青山兄,缘何到此?”
杨鉴突然想到了什么,身躯颤抖,手握船舷眼眶湿润起来。
“杨兄,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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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走上前来,拉住杨鉴的衣袖向前迈去。脚下波涛翻涌的江水成了坦途,杨鉴还能感受到脚底水流的清凉,而他们就行走在水面上,再往后看,哪有什么船,后面根本也是白茫茫一片。
“青山兄,北伐……北伐……”
杨鉴泪水忍不住流下,声音带起了哽咽,他没想到,自己最终是没能看到北定中原的那一天。
“杨兄,保重!”
龙君放开了手,举手作揖。
杨鉴泪水不断的流下,一滴滴落入江中,他转身又回望龙君道:“青山兄,能不能帮我最后一件事?告诉我家中儿女,北定中原之日,勿忘坟前告知。如此,我死也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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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点点头,眼前,杨鉴的身躯慢慢虚化,片刻后,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唯有滚滚长江,依旧流淌。
半年后,被迫罢官已久的陆云甲摔碎了酒杯,捧起酒壶开始往嘴里灌酒。桌上有一封拆封的书信,传来的是好友杨鉴的死讯——激愤气结,坠江而死。自从看到来信,他便不再进食,每日只以饮酒维生,短短四五天,已是面容枯槁,披头散发,形同死人。
“爹爹,不要喝了……”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轻轻晃动着陆云甲的胳膊,脆生生的声音惹人怜爱。小女孩身后,夫人站在几步外抹着眼睛哭泣,默默无语的看着官人进酒,却不知如何劝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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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
意识朦胧的陆云甲颤抖着手抚摸女儿的脸蛋,死人般的眼中露出一抹柔情,沙哑的声音在小女孩耳边响起:“儿啊,为父怕是看不到你长大了……”
“爹爹——呜呜呜——”
小女孩大声哭了出来,夫人听到陆云甲的话也哭的更大声了,一时间屋子里尽是哭泣声。
“收复失地——还我河山——收复失地——还我河山——”
陆云甲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几天没进食的他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几步便摔倒在地。夫人和女儿忙上前扶起,可纵使摔倒,他仍然高喊着含混不清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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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陆云甲熟睡时,一个青衣身影缓缓出现在床前,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放在枕边,随后消失不见。
当夜,陆云甲做了个梦,梦见青山兄云游回来,带给他北定中原的喜讯,两人一起大笑饮酒,喝的好生畅快。
临安城御街上,龙君步履不疾不徐,在人群中穿行。尘世的熙熙攘攘,欢笑声、叫卖声都与他毫无关联,明明置身于尘世,却好像早已飘然物外。这世界与他之间,仿佛隔开了一条望不见对岸的河。
前方有家丝店,老旧的牌匾不知已挂了多少年。里面有来买丝做绸的姑娘家,也有前来卖茧的蚕农,老板忙着招呼客人热的满头大汗,而妻子在一旁记账称量,柜台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一个五六岁,一个七八岁,无聊又迷蒙的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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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你们可真会疼孩子,那么大的年纪了,也该帮衬着点了,这个店你们两个人哪能忙得过来!”看着老板满头大汗的样子,卖丝的婆子眼睛斜视了一眼柜台上两个孩子道。
“呵呵,不忙、不忙。”
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老板摸出几个铜板扔到柜台上道:“馋了就出门买点绿豆冰去,别吃多了,吃多了要坏肚子!”
老板的举动落在婆子眼里,让后者不住摇头。
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出了店,卖绿豆冰的小贩每天就游走在大街上,凭着声音不多会就能找到。虽然已入秋,但在临安依旧炎热,冒着寒气的绿豆冰是不少人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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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两个小孩出门不久,一个青衣男子拦住了她们的路。男子蹲下来平视着她们语气温和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好!好名字!”
龙君会心的笑了,两个小女孩奇怪的看着他。两个孩子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像是她们很亲近的人,就像是和爹爹娘亲那样,血脉相连的感觉。
“你们要去买绿豆冰?”龙君宠溺的问道。
两女孩点点头。只见龙君变戏法一般,拍拍手,然后便从身后拿出了两竹筒绿豆冰来,甜甜的味道仿佛已经从竹筒中飞出来甜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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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吧!咱们回去!”
龙君起身一左一右拉住两只小手,两个小女孩也自然的被他拉着,三个人无比和谐的走回了丝店。
老板看到有人进来,正要上前招呼,目光一落却落在了两个女儿身上,两个孩子就这么被一个陌生人牵着,一点也不害怕。
“不离不弃!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快过来!”老板收起和气的笑容,板起脸道。
两个孩子抬头望望龙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抽出手去。
老板把孩子一左一右护在身后道:“一定是这两个孩子乱跑惊扰到了您,小孩子淘气您别在意,这里还要谢谢您把孩子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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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笑着摇摇头,走近两步道:“不,这两个孩子很可爱,我很喜欢!”
老板皱了皱眉,有些疑惑道:“客官您是?”
“我是来找人的。”
“您找谁?”老板更疑惑了,因为他怎么看,都对眼前这个青年人没有任何印象。
“我找不悔。”龙君轻声回答,眼神陷入迷离,他沉浸在了那久远的回忆当中。
“不悔?”
老板夫妻俩面面相觑,一同摇头道:“先生定是找错了,我们家并没有叫不悔的,附近也没有听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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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不了,错不了,呵呵。”龙君笑着来到柜台前,拿出腰间的酒壶自己倒了一杯酒自斟自饮道:“不悔已经来了!”
“来了?”
老板越发糊涂了,进门来的怪人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正要下逐客令时,大女儿不离拉拉他的衣袖道:“爹爹,老太君说她叫不悔呢……”
“老太君?”
那是自己的太祖奶奶,究竟是活了多少岁他也说不清,从爷爷那时起就叫太奶奶,谁也不知道老太君活了多少岁。
老太太深居简出,就连附近的街坊邻居也是少有人知,算是他们家的一个秘密了。而从小只知道称做老太君的太祖奶奶究竟叫什么名字,随着太祖奶奶同代人的相继离世,名字也就逐渐无人知晓,就连他这个直系亲属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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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来人找的是老太君的话,那也太荒唐了!
“别瞎说!”老板轻斥了一句,抬头向龙君道:“先生找的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或许改了名也不一定,我们想一想有没有您要找的人?”
咚——咚——
老板话音刚落,柜台后出现了两声拐杖声,一个头发皆白身材佝偻的老人推开里间的小门走了出来。
在店里几人脸上张望了一会后,目光便定格在了自斟自饮的龙君脸上。
“老太君?您怎么出来了?前面乱,您去后面歇着就好,这儿人多别打扰到您!”老板看到太祖奶奶出来,连忙过去搀住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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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老太君像是没听到一样,目光直直的盯着龙君的脸,慢慢靠近道:“您从哪来?”
龙君也注视着老太君,看着对方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孔,眼神复杂。
“海里来。”龙君简短回答。
“海里?海里?海里!”
老太君声音急促起来,昏暗多年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闪烁着光亮,她一把抓住了龙君胳膊,注视着龙君道:“我……我见过你!我记得!我还记得!”
老板对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龙君微笑着拉住老太君的手,怜爱道:“不悔,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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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舅——”
多年未流过的眼泪夺眶而出,老太君扑在了龙君怀里,仿佛是见到了长辈撒娇的孩子。
龙君含笑点头,轻拍老太君的后背,青丝白发,对比间鲜明的刺眼。
半晌后,龙君轻声念道:“带我回家看看!”
【5】
渴。
舌头像是皮条一样粘在嘴里,干巴巴的,喉咙上下几乎粘在了一起,让人说话都沙哑着嗓子。
少年一醒来就冲向城东的水井,井已经被喝干了,井周围躺倒了一大片衣衫褴褛的唐军。他又赶忙跑到另一处水井,终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喂满了水,他喝的肚子鼓鼓的,找了个墙角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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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没有,至少还有水喝。尽管鼓胀的肚子依旧有一阵阵饥饿感传来,但至少,不会像之前那么难受了。虽是春季,但少年旁边的老树早已光秃秃,树叶刚冒出来就被野兽般的人们揪掉吞了,根本来不及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连树皮都被刀刮了干净,露出了其中包裹的树干。
然而吃下去的这些东西并不能一直充饥,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人就倒下了,肚子鼓鼓的,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那是吞下的树皮草叶堆在肚里,再也拉不出来。而身上一捏就能出现一个坑的浮肿,也让绝大部分人没了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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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的人很快被分尸,来不及做熟,直接撕下一块组织就往嘴里送,血水混着人&"肉吞进肚里,早已让他们忘记了什么是人。几个月来,所有记得自己是人的,不是做了野兽,就是做了别人腹中的口粮。
“大人,城中已近乎断粮,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勺米,就连树皮草根都被弟兄们挖了吃了,现在城里连个活着的老鼠都找不到了。将士们已经出现互相啃食的现象,普通百姓更甚,再这么下去,就算敌人不来攻,我们自己就完了!”南霁云沙哑着嗓子道。他们站在城楼上,睢阳城内的状况可一览无余,睢阳太守许远已经去征粮,以保证军人优先供给,保存战斗力。而所谓征粮,也不过是拉车出去沿路收罗死尸,回来做“两"—&脚%羊”&烹&作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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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眼眶通红的望着城中的景象,人狗相食,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城内可用兵力还有多少?”
“两千……”南霁云犹豫了一下,又报道:“若是能站起来的,能有五千。”
围城之初睢阳共有七千多兵力,几个月来并没有损失多少,加上地方兵员补充,目前可用之兵依然不少。
“好,今晚,咱让弟兄们都吃饱饭!”张巡定声道:“调集四千人随时待命,今晚咱们来个出其不意!”
“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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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霁云肃然道,眼中逐渐升腾起战意。
“没有吃没有穿,老子就问你尹子琦杨朝宗借!哈哈哈哈——”
神经质的笑声响彻城楼,不远处,伪燕叛军大营炊烟袅袅,正是开饭的时候,城楼上,一颗高度腐"烂的头颅悬挂在木杆上,已近乎骷髅状。
城内人都知道,那属于叛将田秀荣,那就是意欲投敌的下场。
“咚咚咚咚——”
战鼓突兀的擂响,南霁云脚步还没迈开,身形就顿住了。
这战鼓,已经不是单纯的迎敌时用的了,大半年的守城,战鼓声早已成了敌军攻城的预警铃,鼓声响也就意味着敌人又开始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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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南霁云看向张巡,等待张巡的下一步命令。
“杂种!啊——”
张巡面目狰狞的怒吼一声,咬牙切齿的看着远方敌军大营源源不断涌出的人影,几欲发狂。
“所有还能动的,都给我叫起来!”张巡抽出腰刀,目眦俱裂,大吼道:”城楼上站两千人,其余的往上搬东西!”
随着鼓声响起,城中所有躺着的士兵都动了起来,能爬起来的立即去挑石头、草木灰等上城墙,爬不起来的还在原地挣扎,就算是死他们也要为大唐耗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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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人!何苦执迷不悟!我大燕已经打下半壁江山,李唐皇室危在旦夕,将军这大半年来的举动让某钦佩,如此忠义,李唐皇室却至今不发一卒、不输粒米,如此背信弃义的朝廷,将军何必为其卖命?”
尹子琦骑马在城下劝降,张巡眼睛通红的看着城下那人劝说,手却悄悄做了个手势让部下行动。
片刻后,几支箭羽费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落在尹子琦马头前十几步的位置,无力插到了泥地中。
“张大人,某给你机会,为何如此不逊?”尹子琦看了一眼落下的箭羽,面生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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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巡趴在城垛旁怒声回应道:“尹子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某忠于父君,忠于天下,乃道义所在!你投靠叛贼,猪狗不如,早晚要死在我手!”
“执迷不悟!”
尹子琦摇了摇头,举手前落,示意开始进攻。
数万人的大军中出现十几条云梯,在燕军的肩负下快速向前游行,覆盖着木板的冲车被几十个人前推后拉,开始向城门前进。
“率先登上城楼者,赏百金!割下敌将人头者,赏千金,食邑千户!后退者,立斩!”随军军法官高声喊着赏罚令,激励着一个又一个士兵冲向前去。城楼上箭如雨下,不断有人中箭发出哀嚎声。箭头上都是涂过金汁的,只要中箭,或早或晚,几乎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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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六七千人马,挡我大军七八个月,杀伤我十几万人,若此人才不为我所用,实在可惜!”
尹子琦摇头叹息,目光越过无数人头看向城楼。城楼上,唐军正前赴后继的扔下石头砸下妄想从云梯登上城楼的一切敌人,草木灰顺风洒下,迷住了无数抬起的眼睛。
喊杀声阵阵,城楼处早已被鲜血染成了红黑色,那是干涸已久的鲜血又涂上一层新鲜人血呈现出的颜色,而此时还不断有新鲜的冒着热气的血液喷洒在城头。有燕军的,有唐军的,但总的来说,燕军的血要远远多于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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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战半个时辰,城墙下尸体 已经堆积成了小山,但能领到百金登楼赏的人,迟迟未出现。即使侥幸在草木灰和石头的密雨中活下来,也会在到达城楼时被一刀抹开脖颈,然后落下化作城墙下小山的一部分。
“兄弟们一起使劲,把他们的云梯给我顶下去!”
五六个人拿着巨大的钩杆顶住云梯,呼几声号子,被燕军搭上城墙的云梯就被掀翻下去。半日以后,战斗已进入了尾声,随着最后一架云梯被掀翻,城楼上响起一阵疲惫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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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缺粮已久,这些饥饿的士兵几乎要到了极限,甚至有人在战斗时直接软倒昏死了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燕军的攻势被击退了,这已经是七个月以来不知道第多少次守城胜利。城外的燕军不断被消耗,十几万人,偏偏拿不下六七千人守的一座睢阳城。
“大人!你看——”
血水混着汗水浸湿了南霁云的战袍,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他指着城墙上那些摇摇晃晃的人影还有昏死在地的弟兄,说不出话来。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再没有粮,也许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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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若是再没有人能站起来,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攻上城墙。
张巡吐出一口血沫,里面夹了两颗被咬碎的牙齿,两只眼睛更加通红道:“去!把我妾室取来!今日大胜,犒赏三军!”
南霁云没反应过来何意时,已经有一个声音又响起道:“还有我的!包括府里的奴僮,全都给我绑来!”
浑身浴血的睢阳太守许远大踏步走来,与张巡隔着四五步对望,同样通红的双眼中,是英雄与英雄间互相燃烧的敬意。
“大人,这……不可!”南霁云悲愤得看着两位大人,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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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顶天立地,为天下苍生而死,死得其所,此等快意,胜过亡国奴万分!更何况于妻子?”张巡惨然一笑:“纵使背上千古骂名,我也要为大唐守住这寸土!”
南霁云哽咽良久,向两位大人行了个军礼,大吼一声,满脸狰狞的下了城楼。
当夜,燃烧的篝火上架烤着一段段冒血的*人&“”肉,所有人都盘坐在篝火旁,没有犒赏全军的欢呼,有的只是低沉呜咽的哭声。
城墙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着升腾的篝火,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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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少年的意识慢慢消失,他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水流,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的水流。他想回家找妹妹,于是拼命的流啊流,流到河里,顺着河一直流,流到了更大的河里。不知流了多久,他感觉自己好像是流入大海了,身边有各种各样的鱼儿游过,从他身体里穿过,他逐渐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是在哪里,只知道回家找妹妹,回家去,好好照顾妹妹。
一条山岳般的青龙覆海而来,在海面上冲起了一座山脉一般的巨浪,巨浪的身后还有一道略小一点的巨浪,小点的巨浪下,是一条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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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股水流自然而然的贴近了青龙,没入了他的身体。正在赶路的青龙身形一顿,顿时在海中卷起了一阵漩涡。
“哥哥怎么停下了?”
白龙赶上来,口吐人言。
“刚才,我好像感觉脑海里突然多了些什么东西……”青龙摇摇头,巨大的龙目面露迷茫。
“是什么?”
“好像……是一段记忆,不过我想不起来,就像即将全部遗忘又想起了蛛丝马迹一样。”
“呵呵呵——”白龙轻笑:“哥哥许是闷太久了,出现错觉了。正好咱们这次在人间逛逛,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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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犹疑的点了点头:“也许……走吧!海珠,你还能找到那个人吗?”
龙女海珠点点头:“能!无论他走到哪里,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
青龙哈哈大笑一声,长声道:“那就走吧!”
四百年后,隆兴府铅山。龙君一左一右牵着不离不弃两姐妹下了船,步行前往一处宅邸。
破败颓圮的篱墙鲜有人打理,平常,这里只有一个老头住在这。但这一天格外热闹,小院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人人面有悲色。
“先生可是家父旧识?”看到有人带着两个孩子走进来,一个长髯的中年人上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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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点点头,拉着不离不弃向前走。朗声道:“我道青山多妩媚——”
屋内有急促的喘息声响起,片刻后,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屋内响起:“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前方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路,龙君走进屋内,病的宛如一堆枯枝的辛弃疾歪倒在床上,身旁是小心陪侍的家人。
“幼安,我来看你了!”龙君走到辛弃疾床前,拉住他的手。
“青山兄……”辛弃疾眼睛无神而忧郁的抬起又落下,一滴浊泪从眼眶中流出,悲声道:“我是看不到北定中原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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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默然,无声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恨古人吾不见,青山兄,今日,我也要作古了!”
突然,辛弃疾瞳孔发散开来,手臂慢慢垂下,身体软倒在床上。家人们方欲放出悲声,就见那个枯枝一样的老人猛然坐起,手指着门外大吼:
“杀贼!杀贼!”
连喊了两三声,辛弃疾再次倒下,一缕气机慢慢从身躯中散去,消失在茫茫天地。
哭声大作。
龙君拉着两个孩子出去了,走在幽静的小路上,不弃忽然开口道:“舅公,爹爹说你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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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君低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爹是这么和你说的么?还说了什么?”
“爹爹说,老太君一直不愿意死,就是在等你。”
龙君目光一黯,点点头道:“嗯,生老病死人生常事。”
“那舅公,世界上还有很多神仙吗?天庭是不是真的呀?”不离睁着好奇的大眼问。
龙君摇摇头:“这世上,已经没有神仙了,我是最后一个。”
“为什么呀?”
他们已走到了一座桥上,龙君手伏在栏杆上看着东流的河水,喃喃道:“因为——天庭比人间更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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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中的倒影目光怅然,花白的头颅上皱纹清晰可见。
不离忽然想起,初见舅公时舅公头顶是满头青丝。
2021年11月20日
于浙江杭州
(ps:写了近两个月,终于写完了哇咔咔咔——)
(嗯,应该是10月12号开始写的,不到两个月,一个半月,但还是好开心哇哈哈哈——)
(偏意识流写法,和去年的《江城之夏》一样,读不太明白多读两遍,细品……莫要寄刀片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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