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七 活着是光靠想象无法实现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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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一个清晨，赖床的欲望少见地没有把澹妄绑在床上。
这很大程度是因为前一天高考出分，他得知了自己的分数在心理预期中相当余裕的高度。用俗话说，心中悬了十二年的石头终于落地。
这个时候，应该有不少人都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来到客厅，他毫无目的地张望了一下一切如常的摆设后，径直向厨房走去。首先在锅里加入一半的水，稍加思考，从餐具架下方取出一袋方便面。
偶尔吃点垃圾食品也没关系。
用手机消磨等待水烧开的时间后，把面饼和调料倒下去。等面饼差不多看不出饼的形状时，再打一个鸡蛋进去。
锅里冒出的香味同时勾引起空虚感和食欲，忍不住尝了尝蘸在筷子上的汁水。当然，还勾起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关掉炉灶，转身走回卧室翻找起某样物品。
是把已经十分破旧的苏格兰多功能刀，被发现在一个旧笔筒里。磨一磨刀刃还能用，但澹妄觉得它更具有收藏意义，便一直没有付诸行动。

他犹豫再三，拨打了胡狸的电话。差不多二十秒过后，提示等待的机械声消失了。
「喂？」
「澹台妄吗？」
「对，是我」
「……」
「那个、我才想起前天是你生日。呃，生日快乐」
「……谢谢……你专门为了这个打电话？感觉不像是你的风格」
「啊……嗯，还是你懂我。昨天不是高考成绩下来了嘛」
「考得还行吧？」
「超常发挥」
「噢……想好去哪里了没？」
问的是大学的选择。大学前都是按照地区的分配选学校，因此除了跟着父母工作而搬家的家庭，大学都是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第一次远离家乡的机会。
「我查了一下，分数线应该是够最近的那所学校的。本地就一所本一的大学。今年大学还扩招……看去年那所学校的招生排名，差不多吧。不巧的话就去南京了，也不远」
但自己的情况特殊，去了其他省份的学校的话会很麻烦。所以尽量选择周末能回家的。不过第一前提肯定是本一啦，不然以后找工作的时候必定会追悔莫及。

「嗯」
「你呢？哦，你是不是不用参加高考来着？」
「香港中文大学。高考还是象征性地去了。但之前就考了港中大的校招，高考成绩只是作为一个参考，没你们那么重要，所以我都没在意啥时候出分」
「喔……不考国外的大学吗？你之前还背了好多单词呢」
「在香港也用的上」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澹妄想象出苦笑的表情。
「之前考虑过去布特福……但是想考的几所不太好考……次一些的就不如考国内的名牌。而且，今年布特福不是还爆发了大流感嘛，签证一时半会下不来。最后就选香港了。我觉得本科毕业后再想继续出国读研的话，选香港可能会方便点」
「也是」
他在电脑上搜索起了胡狸说的那所大学的名字。位于第一栏的结果是数个排行榜，气派极了。继续往下翻，才在几十名的位置上找到要找的名字。
即使是那样，也是澹妄难以想象的高度了。

「你已经决定好什么专业了吗？」
记得胡狸曾经说想和他父亲一样当律师。
「研究中医的」
「厉害啊，大学学医」
「嘿……」
「而且，中医听上去就挺符合你的」
「什么意思？」
「啊，你不是一直对那种古代的……东西感兴趣嘛」
「……还是没懂」
「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想想自己的说法也是一种偏见，中医早就是门现代化的学科了。于是想着糊弄这阵尴尬过去了。
「……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呃……那……祝你学业顺利」
「也祝你学业顺利。那么……」
「呃等一下，还有件事……暑假你能空出个两周、一周也够，一起出去旅游，怎么样？」
一想到高考后的这个长假期可能是能和胡狸留下的最后时光，他的心就有被紧紧揪住的痛感。
对于和过去创造的种种社会关系分别，他已经十分敏感。毫无疑问，他又将面临那样的事，因此发自内心地渴望再留下些即将成为过去的回忆。

「现在去国外得先隔离两周啊，有流感」
「那——国内！国内也行。上次去的新疆，这次要不去西藏，怎么样，去爬山什么的……这次可以就我们两个人去了，毕竟都成年了嘛」
急忙改口。
「呃……这个……我得看看安排……我回头再发你信息吧？」
「嗯，行啊」
他握紧了手机外壳，欲言又止。
「行。那挂了。拜拜」
接着的是一阵只要他不动就会永远响下去的电话杂音。
他长长叹了口气。
下意识地用抹布垫着锅柄端起了他的早饭，但那早就冷却到了皮肤可以接受的温度了。没多久，锅中只剩下因为搁置太久而黏在底部的鸡蛋残渣。
澹妄起身收起餐具，继续漫无目的地打发着时间，打游戏，吃饭，睡午觉，享受人生仅有一次的珍贵假期。昨天是这样，明天还会是那样。如此彷徨两个月，直到再次被逼着忙碌起来。
他竟有些怀念高考前的日子。应该说是怀念那时候有着明确的目标，只要刷题，就能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离目标更近一步。但是余生中还有许多未落地的巨石，它们并不像做题，考试那样有明确的方向，其中的一部分，他确信，是这辈子都无法达到的，仅供观望的美好图景。

既然这样，他又怎么能感受到『满足』这一情绪呢？
那些悬着的巨石几乎连成了整体，如阴霾遮盖了理应照射着的阳光。哪怕随着时间有巨石落下，剩下的部分又会迅速堵住因此产生的空洞。
午觉结束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奋力挣扎在地平线上，景色一时与末日无异。
澹妄看到胡狸发来的信息。他用晦涩的语言表达了悲伤，还有迷茫，无奈……都是些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情。
嘴唇干涸地发皱了。
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都在颤抖。
他还躺在床上。命运的大手压着他的肋骨，要让他以这个姿势直到彻底腐朽。
某一瞬间，他自己也接受了他的宿命。
※
阳光猛烈得让人睁不开眼。感觉已经是36度以上的高温了。
从家走到这里只过了十分钟，皮肤处就传来了喘不过气的信息。
「唔嗯，根本看不清时间啊」
将手机放回兜里。取而代之拿出了学校的门禁卡。

门外大概是看到了电脑屏幕上澹妄的个人信息，他打开窗叫住了自己。
「哎，小伙子」
由于他每天都会在晚自习前离校，已经和值班的两个门卫混熟了。
「？」
「成绩出来了吧？考得咋样？」
「呃，还行。过了本一线」
「哦，不错嘛。恭喜啊」
「啊嘿……」
「没事了。快进去吧。外面很热吧？」
「嗯……」
种在路边的，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树木在校园的路上为行人遮住了致命的阳光。但空气依然燥热，即使进了大厅也丝毫没感觉到有所缓解。
大厅深处的大报告厅里面在举行大概是毕业式之类的活动，经音响放大的具有标志性的噪音，隔着门澹妄都能听到。前些天在收到的通知中得知了这事，不过自己的惯例是不参加人多的活动的。他绕过此处，来到高三的教学楼。
一楼的教师办公室。
「……」

里面开着空调。他的班主任在和一个有点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人交谈着。话题好像是关于复读的事项。
「哦，你来了啊」
「……」
他点点头，伸手接过了几叠文件袋。
「这里面有学生证，毕业证，高考准考证……你检查一下有没有缺的，到了大学可能还要用，缺了到时候补起来很麻烦」
「……」
「教室里要是有要带走的教材就去拿，这几天要准备清理高三教室了，那些不要的书会被当成废品处理掉」
「不用了」
「随便你。还有，主报告厅那里在搞活动……」
她大概是想说，『反正估计你也不会去』
「知道了」
澹妄也不多嘴，把稀稀落落的文件放入提前准备的袋子里就走出了办公室。
他想拐道去到图书馆，但是里面没有开灯，门也是锁的。
「也对，现在都放假了……」
刚才办公室里也只有班主任专程等学生来领文件。

临别前，他最后抬头看了眼他们班所在的楼层。他不准备上去，但是想着自己完成了不曾踏入高三教室一步的壮举，还是不由得苦笑一下。
再次经过大报告厅时，他的想法发生了微小的改变。他觉得，高中生涯中为数不多值得留念的东西可能就在里面。鬼使神差下推开了木门。
门口站着的小团体还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样最好。
向前看——虽然并不是每个座位上坐满了人，但就是有一种满满当当的感觉。过道里，台阶上，站着的，躺着的，匀称地占据了每一处空间。
「……」
这处空间是下陷式的。最后一排座位离一楼水平面也有几十公分的落差。
落差口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桦越，她的帽子很有辨识度。旁边坐着的十有八九是她的男友。那是从她的社交空间中得知的。
仔细一看，也确实有几对像模像样的情侣享受着此处联谊会般的氛围。

澹妄没有打扰他们。他继续向原本是演讲台的地方走去。
前半场的走廊里，有三人正在打扑克。有一人他还算认识。
那人注意到自己，先开口打了招呼。
「哦，这不是澹台吗？」
「哟，小金」
「朝君没和你在一起？」
「哦，他啊。他，好像因为考试不太开心，今天没来」
难怪。嗯，再想起来的时候用网络联系朝君吧。
「哦……你怎么样？」
「满足了」
「那整挺好」
「欸……那，恭喜顺利毕业」
他一手拿着牌，一手举至齐肩。见状，澹妄也抬起手配合他来了个高击掌。
「你也是」
继续向前走一段路。
第一排的座位前有着长桌，平时是老师的专用座位，今天也坐着不少毕业生。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玩着某款联机游戏。一时难以判别他们的交流声和台上的声音哪个更高。

「好了好了，换我了」
一段伴奏刚落下，雨昂就跨上台去，接过了另一人的话筒。
「咳，嗯。喂，会不会弄啊」
他试了试话筒的效果，转身向台后大概是负责控制电脑的人喊道。他刚说完，音响开始播放起另一首略显伤感的流行摇滚。
「……」
台后，智尧也立刻跑出来，抱起了早已准备好的提琴，边甩着头边唱。混在声音污染里，澹妄不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在弹。要是真的话，那就很厉害了。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
三年前的回忆浮起，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为情了。但雨昂看起来非常投入，完全没有放不开。
「年月把拥有变为失去，疲惫的双眼带着期待……」
「好！」
不远的地方，爆发出另一道耳熟的喝彩声。
高一时候的老师也来了啊。这个日子已经都放假了吧。她混在学生群里，比起自己印象里的模样年轻了不少。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
澹妄没有走到他们面前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他稍微听了会，便觉得不太好意思，沿原路走了回去。
回到大厅出口的地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们。老实说，他并不讨厌这里的氛围。自己嘴角的微微上扬可以证明。
恍然想起什么。他取出手机，又对准舞台，拉小场景，录了段短暂的视频。
而是他没有感受到『家』般的归属感。仿佛现在置身的是另一所开放的参观的学校。毫无疑问，今天不是什么公开日。
不只是他生活了三年的高中，理应说感情更深的初中处也没有感受到，住的公寓里也没有。他反反复复搜寻过从出生来记忆的每个角落，都不存在这样的存在物。
这样的心情，就像小孩手里没有握着心仪的玩具一样。那种找不到心灵的立足之地的空虚感，将直接攻击他作为人的同一性。所以他才经常有类似灵魂出窍那样的经历。

那并不是什么玄学上的怪谈，而是这个社会上将近二十分之一的人确实在经历或者经历过的真实创伤……虽然，自己也没法保证同类和他有完全一样的经历。
鼻子一酸。
澹妄下意识伸手擦了一把眼眶靠下的位置，但没有摸到预料中的有些粘稠的液体。
它们仿佛也被内心的空洞吞噬了。
无论如何，那个拥抱他的孤独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个乍听之下无厘头的问题呼之欲出。
「我自己的意义……」
现在的自己是无法对此做出回答的。
他认识的同辈已经在为了将来做什么而为难，为了在众多可选择的未来中选择而为难。或许有的人还不满足于既有条件下的选择，而准备更深入地扩展自己的能力——这本身也是一种选择。
澹妄当然也有这样平凡的困惑，但是他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做的那些选择之间有什么区别。
因为都没有意义。那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选择，或者说他没有想要的选择。

对他来说，更先决的，迫在眉睫的难题是『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对未来抱有期望，才能对于现在有参与感，才能放下对过去的后悔。
这是平常人根本不会去许的愿望。活着本就是理所当然的前提，是不能更习以为常的事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澹妄意识到自己缺少了什么根本性的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身体牵动着僵死的灵魂在生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能够参与，能够主导，能够活着，成为了他的一切。
……这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他唯一要追求的意义。也正因为没有拥有，所以他才明白『活着』不是旁人认为的天生的能力，而是光靠想象绝对无法实现的夙愿。
「是吗……所以你才离开了」
闭上眼。
仅仅靠心灵去观察。
这个淡灰色的，只有点点雨滴的世界。
澹妄暗自决心要描绘出一个肉眼看到的缤纷世界。
就从空无一物的白纸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