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想得到相府的支持？”

景和二年的三月初三，大晔国土上的某个不知名的江南小镇，我正挽起袖子吐沫横飞地跟隔壁镇上的李大娘讨价还价，谁晓得无意间一瞥，正巧看到那一抹玄色的身影。
“好家伙，”我连忙垂下头去，顺手把那一摊子木钗铜镜拢进一个灰布袋子里，再压下心头的着急，向对面滔滔不绝的大娘挤出一个尽量真诚的微笑:“大娘这着实卖不了你看要不这样明个儿我再跟您继续商量我现在有事儿先走了哈。”
说完不待大娘答应，我将灰布袋子往身上一甩，拉下帽檐，涌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李安策，”我被阳光投在脚下的阴影晃得头疼，只得深深吸了口气：“我们还是就此一别，永生不要再相见。”
02
沈昭第一次见李安策，是在自家围墙的狗洞边。
彼时她因刚刚被那个无情老爹从乡下接回来，一时还不适应广袖罗裙和脂粉高墙，索性趁着婢女出神，换了身便装出逃。
也许是天意难料，沈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灰头土脸地从那个早已荒废许久的狗洞钻出来，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昨个儿不知道哪个姨娘所生的弟弟吵着要买的流云暗锦靴。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沈昭趴在草丛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双能抵普通人家“吃上三年”的靴子，常年跟在卖杂货的娘亲身边，看到好东西下意识地就要说出一些话来：“瞧瞧这做工，这花纹，我的老天爷，只有您才配得上呀！”
这厢沈昭还没感叹完，那厢头顶就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小小奴才也认得出我是谁么？”
沈昭闻声抬起头来，看到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
“真好看啊，”沈昭歪了歪头，眼睛里像藏了个小小的太阳，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阳光：“喂，你是哪家的小孩？”
挺拔的少年挑了挑眉：“我是李安策，是大晔的儿子，才不是哪家的小孩。”
沈昭根本就没多想，在她安于世俗的心里，“大晔的儿子”等于“大晔的子民”，一想到这么好看的小孩儿竟然跟自己一样是个平民，沈昭就好像在这远隔娘亲千里的地方找到了慰藉。
“非常好，”沈昭高兴地一骨碌爬起来，费力拍了拍比她足足高一个头的少年的肩膀：“以后跟着我混，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保准这晔京城里没人敢欺负你。”
名叫李安策的少年似是想到了什么，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退：“你是不是有病？”

可惜沈昭只顾着高兴，也没在意身边的人已经对自己的健康产生了怀疑，只是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少年的手里：“这个你拿着，拿了它你就是我兄弟了，可得好好收着。”
“啊对了，我叫沈昭，”沈昭终于肯站直身体，抬头看见少年的目光忽的一闪，以为他是好奇：“这儿是我便宜老爹的家，怎么，你想进去看看？”
沈昭开始和李安策称兄道弟，要说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他每次都能带来一大包沈昭从来没吃过的零嘴糕点。
李安策从没说过自己是哪户人家的公子，沈昭也懒得问。
“总归不会是皇帝老儿的儿子。”沈昭塞了一块梅花糕到嘴里，转头对着树上摘果子的少年挥了挥手：“阿策，够了，快下来吧！”
树叶窸窸窣窣地动了一番，终于露出一张善心悦目的脸来：“没事儿，我再摘一些。”
沈昭从未这么快乐过，她带着李安策爬树钓鱼捉弄奉命看管他们的侍从，李安策带着她吃香的喝辣的撕着锦缎听响玩。
真好，沈昭懒洋洋地躺在屋顶晒着太阳，半眯起眼睛这样想。
要是那晚沈昭没有热心肠地送他一程，说不定还会更好。

沈昭永远都记得那条平时走了八百遍的小道，一群黑衣人像浓雾一样涌出，将她和李安策层层包裹。
“阿策，”沈昭下意识地将李安策护在身后：“等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就……”
刀光剑影快到沈昭都来不及反应，她只记得溅到自己脸上的血有些腥，还有李安策慌乱的眼睛。
“小昭……”是李安策的声音：“我……”
“没事儿，”沈昭甩了甩脑袋，回过神来，移步到李安策身后，想拍拍他的肩让他安心：“我也没问过你。”
可是李安策眼里的慌乱仿佛是涨了水的井：“不是……小昭你的后背……”
沈昭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好像有些疼。
可是心和后背，说不清哪个更疼一些。
03
沈昭迷迷糊糊中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她那个便宜老爹把自己叫到书房：“小昭，你可知道白日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少年是谁？”
“我管他，”沈昭看到自己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故意昂着头：“不过肯定不会害我。”
“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儿子，是大晔的三皇子。”
“他母妃失宠多年，需要一位拥有足够势力的太子妃。”

“爹爹在朝中素来不站队，你若是嫁与他，朝堂云涌风起。”
“还有……”一向果断的沈相竟然面露犹豫：“我看三皇子也并非是真心对你。”
“那谁真心对我？”沈昭听到这只觉得荒唐又好笑，破天荒地顶了嘴：“怎么？是您这个把我扔在乡下十几年不管不问的爹爹么？”
一时间没人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昭面前出现了一个信封。
“这是三皇子与我通的信，”沈相似是不愿再说：“三日后，他要以血肉来彻底赢得你的心。”
“他是皇子，我即使知道了也无法忤逆，你若是不死心，大可一试。”
“爹爹是对不起你，你回去吧，回到你娘亲那里，就当爹爹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沈昭挺直了脊背，沉默地看着那铁钩银划的字体，尤其是“昭”字上那每每忍不住多出来的一笔。
书房内灯花噼啪一炸，沈昭恍惚间明白了初遇时李安策目光的深意。
真好，泥潭虽深，趁早脱身。
沈昭咬着笔头给自个儿娘亲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她特意选了便宜老爹书房里看起来最贵的洒金信笺，又特意浓墨重彩地把京都的繁华喧闹描述了一遍，通读一遍自觉文采斐然，这才小心翼翼地提笔添上一句“暂不归家矣”。

“泥潭虽深，”沈昭搁了笔，抖了抖在日光下泛着“奢华”两个字的信笺，心满意足道：“我也要干干净净地脱身。”
被骗了固然伤心，从一开始就铺垫的利用也真的很让人讨厌，沈昭在那个被砍伤的夜晚默默咽下了来到京都的第一滴泪水，也在尝到苦涩的同时醍醐灌顶般地明白了一个娘亲从小就教给自己的道理。
“小昭，”那时候还很有精神的娘亲懒懒散散地倚在货架上朝她努努嘴：“你瞧，昨个儿还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俩人今个儿就在街上骂起来了，”沈昭闻言还没转头去看，就听得头上传来娘亲的一声嗤笑，“瞧瞧，小昭，这感情啊，一旦沾了利，便就是这般善变的模样。”
沈昭不晓得李安策算不算的上“善变”，也不晓得相府的支持算不算的上他想要的“利”，但沈昭心里不觉得这些天的相处愉悦都作假，在一起的开心是真，背过身去的利用也是真，一笔算一笔，像娘亲每晚在小账本上记的账一样明明白白。
沈昭要等李安策来找她，要亲手将账本教给他，要问问那个曾经与自己一起扬眉大笑的少年，这些情意放在他的“利”下，到底有多少算得上真。

沈昭是在秋日宴上见着李安策的。
上树摘果的少年褪去了日常的青衫，着一身暗紫色锦长衫，本就清秀的面庞在众多莺燕的围簇中被硬生生地逼出一丝不可直视的贵气来。
“啧啧，”沈昭嗑着瓜子，偏头跟旁边没挤上去凑热闹的姑娘扯闲话：“瞧瞧，这鹤立鸡群的，气派！”
那姑娘微微蹙眉，似是没法儿理解沈昭的话，沈昭也不介意，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把姑娘哄得差点就要抬步去问“这身衣服哪里可卖”。
沈昭乐不可支，瞧着姑娘的模样着实可爱，正想着要不要问个地址改天去府上玩儿，袖子就被一个奴婢轻轻拽了拽。
那一袭翠色的奴婢眉目低垂，态度极为恭敬：“小姐方才是不是要如厕，奴婢领您去。”
于是沈昭揣着手纸，在停下的地方抬眼看见了李安策。
“阿策，”沈昭眉目弯弯，好似还跟以前一样：“我就知道是你。”
李安策张了张嘴，踌躇了许久，却也只是吐出一句“小昭”来。
沈昭偏了偏头，明明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十步，可为什么感觉起来竟然比待常州的娘亲还要遥远。
“我都知道了，”沈昭受不了似的叹了口气，目光安抚似的落在李安策肩头：“所以——你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想得到相府的支持？”

李安策的目光动了动，那双羁绊似的流云暗锦靴下意识地朝前迈了两步：“小昭，你知道的，我每日陪着你玩陪着你闹，我们一起捉鱼一起赏花，还一起偷偷喝酒，这些都不是假的……”
“是不假，”沈昭赞同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想得到相府的支持？”
李安策却突然止住了口，半晌才缓缓道：“……小昭，我不忍心对你说谎，但是……两者都有。”
沈昭动了动——背上已经愈合的伤口突然疼了起来。
“其实你找我不如找柳相家的女儿，”沈昭隐在袖中的手微微发抖：“我刚刚在外边瞧见了，那姑娘单纯得很，望向你的眼神可不单单是对一个陌生皇子的意味，”沈昭顿了顿，又自嘲般的笑了笑，“我说的都是些人尽皆知的废话，想必三殿下也不至于蠢笨到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安策不答话。
有时候一个人的沉默本就是最好的回答。
沈昭觉得这已经足够了，她难得端端正正地站着，便又顺便给这位三皇子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小女子以前都多有冒犯，也不求得您大人有大量，只是明日我就要离京归去，还望三殿下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沈昭抬头，望向那个曾经也让自己心动的少年眼底：“阿策，就此别过吧。”
04
“听说柳皇后生了个女孩儿，”王大娘挑着绢子，对着光想在上面找出一点可以压价的瑕疵：“当今圣上可高兴了——哎你看这儿，这儿有个线头……”
“得，”我利索地把绢子给她包起来：“斗不过您，便宜三文。”
王大娘笑得眼角的细纹都皱起来了，活像隔壁刘童生中了秀才：“皇上大喜，给那女孩儿啊，赐名昭昭——”
人世昭昭，我将身藏。
文 / 小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