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香辛料——狼与青紫色的未来
即便是严寒的季节，有时也会有春天般的日子。
没有了敲打脸颊的细雪和干巴巴的劲风，或许就会忘记自己身处冬天。
久违地体会到暖阳时，人们的心情一定会变好，就像预感会有好事发生一样。
但发生的似乎并不全是好事——
就比如，某位驾驶着马车的旅店老板。
「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汝总是这样呗！脸上露出一副无辜小羊羔的样子，然后背地里做着各种利己的事！对咱却……呜！对咱却那么严厉！然后自己做错事还不好好道歉！汝这个……」
「大笨驴——！！！」
捂着尾巴的赫萝，带着哭腔怒号。
远处的一位牧羊人听到后，似乎以为真的是狼，加速着把羊群往周围的村落赶。森林也震起了不少飞鸟。
赫萝的嚎叫是可以匹敌巨狼的，因为赫萝并非人类，而是长着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的狼之化身。
全力一嚎的话，真的能引来狼群也说不定。
罗伦斯甚至隐隐约约听到远方的狼嚎，估计是在说“你小子等着”之类的。错在身上，且束手无策的他，只能拼尽全力地道歉。
马车止不住地行驶着，上面的夫妇也在止不住地吵架。
虽然看上去构不成吵架，更像是责难。
一方完全碾压的样子，赫萝完全变成凶猛的野狼，而罗伦斯却像只被逼到墙角的羊。
这样的原因是十几分钟前——
坐在驾台上，累的睡眼惺忪的罗伦斯想着找些什么东西盖腿。
虽然太阳很足，但暮冬的凉风还是会往身体里钻。
马车的载货台里有很多储备防寒的皮草，罗伦斯本能地伸手往后摸索时——
「因为，你的尾巴又软又蓬松，摸起来很舒服就不自觉地当成毛皮了……」
「咱的尾巴要比那些毛皮好多了，而且咱明明警告汝了，汝为啥还要继续啊！」
「那……那是因为……」
「大笨驴！！！」
的确，把赫萝的尾巴当成皮草抓住后，赫萝传来了狼般的低吼声。
然而，罗伦斯却把那当成了赫萝睡着的呼噜。脑子朦胧的他还在想温暖的皮草，因为轻轻地拿不过来，所以他就那么奋力一提——
「咿呀啊——！！！！」
先不提这一下捋掉了多少毛，连本来趴在货堆上的赫萝都被一下子拉的坐了起来。
甚至喊出“大笨驴！！”的时候，赫萝都带着哭腔，想想都知道得有多疼。
「我……我以为是自己肚子……」
「汝胡说——！」
赫萝的三角耳朵能分辨谎言，没想到这点对立起来这么棘手。
不坦诚的话，生气的赫萝说不定真的会咬向自己的脖子。
说出真相的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好……抱歉！我……当成你打呼噜的声音了。」
「大笨驴——！！！！」
那之后，赫萝就一直是要吃掉罗伦斯的样子，尾巴也爆炸起来，保持到了现在。
罗伦斯也在一边深刻地反省着自己的错误，一边不停地示弱让步。
从一开始说好的晚饭稍微丰盛些，到赫萝可以随意处置车上的食物，再到罗伦斯回去后买一批上好的果酒，才让她收回了獠牙。
要是做生意被逼到这个份上，罗伦斯肯定早就撒手不干了，但对方却是赫萝。
罗伦斯也在想，她后半段是不是单纯地在装生气呢？
根本不敢问。
「唉……」
因为错在这边，所以只能无条件地把自己全部奉上，还要赔上笑脸，去面对赫萝的冷淡目光。
——这样尴尬的情况就一直持续着，直到赫萝开始饿了，去寻找车上的食物，才把一直盯着罗伦斯的目光移开。
罗伦斯松了一口气，但闻了闻空中的味道后，立马又皱起眉来——
空气中弥漫着甜味和蒜香，她肯定是找出了夹层里的奶酪和香肠，而搭配这两样的 对挑剔的赫萝来说，只能是小麦面包。
对于点心而言，简直就是骄奢至极。
相对的，罗伦斯晚上估计就只有又苦又硬的黑麦面包了。
「那个……别光顾着吃。」
马车压过一块石头，发出了咯噔的一声，刚好盖过罗伦斯的声音。
不过，以赫萝的耳朵来说，肯定没问题吧。但后者还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自顾自地啃着面包。
这么看来，罗伦斯试探性的搭话，赫萝果然是全都无视掉了。
现在的她正堵着气拿罗伦斯的后背当枕头，罗伦斯每动一下，后面就传来短暂的低吼声。
一边要挺起精神驾驶马车，另一边还要挺起腰板支撑赫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对现在的罗伦斯来说，根本就吃不消——
他努力思索着解决目前问题的方法。
不过，即使挖空回忆，罗伦斯也想不到赫萝何时像今天这样生气过。
赫萝平时十分讲理，生气也大半都是有理由的，而今天不知为何，自己无论怎么道歉都没法撼动赫萝。
翻了翻自己的周围，罗伦斯战战兢兢地递过找到的葡萄酒示好，但赫萝不仅抢走了酒，还像只不信任人的猫一样抓了一下了罗伦斯。
罗伦斯懊恼着垂下了头，继续思索着在漫漫旅途中，除了食物以外能讨好赫萝的方法。
但最后，他还是放弃般地叹了口气。
「……那个，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大出血这一个办法。
赫萝两只耳朵一竖，一下乘着性子坐了起来，身上的皮草啪嗒啪嗒地掉在她周围。
「——」
她是头狡猾的狼，无论何时都不能放下警惕心。
罗伦斯心里急速地盘算着赫萝又会提出什么要求，是用一桶蜂蜜腌制的桃子，还是多到把她埋起来的苹果。
然而，赫萝只是“哼”了一下，然后拍了拍罗伦斯的右肩，又把他往左推了推。
按赫萝语来翻译是「汝让开。」
叹了口气，已经习惯了的罗伦斯，向左偏了不少，腾出了比较大块的右边位子。
赫萝带着一件针织毯来盖腿跳了上来，奇怪的是，连罗伦斯都一并享受着毯子。
惊讶之余，毯子下面，被罗伦斯抓掉几根毛的尾巴也贴到了他身上，暖流一下子涌上罗伦斯的心头。
赫萝粗暴地抢走了罗伦斯的一只手给自己捏肩，为了和好而唯命是从的罗伦斯，也趁势轻轻地揽住了赫萝。
躺在罗伦斯肩上，赫萝还是很难过的样子，但比之前的愤怒已经好上不少了。她的眼角不再闪烁泪光，血红的眼睛也变回了平时的琥珀色。
能换回她笑容的代价，献上一切也不足为惜。这么想着的罗伦斯，静静地等待着，赫萝庞大的要求。
「咱……想回北方去。」
「……」
虽然很想就这么把她推开，但罗伦斯还是没敢下手。
果然，是匹狡猾的狼。
「好啊。」
想回北方，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时，赫萝对自己说下的话。
在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间说，她应该是闲的不行吧。
很久前感觉遥不可及的话语，现在都能作为笑话来听了。她本人容貌和调皮的性格都一点没变，这一点真是令人羡慕。
捏着的肩止不住地颤动，看来是在偷笑没错。
「咱啊……虽然生气，但咱也明白汝不是完全故意的。」
「是啊，我……」
「咱知道，汝那种胆小的性格，做不出这么强硬的事情来。」
罗伦斯只有尴尬地笑着。
马儿看不惯两人的样子般，吐出了一大股白雾，消散在冬日的风中。
——两人重回旅行生活并非自愿，而是突然其来的一场变故。
参加完斯威奈尔的祭典后，两人在回去的路上收到了从纽希拉寄来的信。
因为经营着温暖的温泉旅店，有时候罗伦斯会忘记北方的残酷。
读着信，罗伦斯一下子忆起了纽希拉的冬日中，头发尖端冻住的冰碴、呼吸起来刺鼻的空气。
以及那如同飞舞的棉絮般，从天而降的大雪。
「骗人的吧……」
传来的消息是封山。
开店的十几年，再加上之前作为旅行商人的日子，罗伦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等的大雪。
据赛莉姆来的信说，积雪已经没过腰际，连人都不能行走，更不要提罗伦斯为了赶祭典而驾驶的老马车。
虽然在冬季的旺季回不到旅店有些心痛，但转念一想，封山之后，已经下榻过的客人也没法离开了。只要赛莉姆处理的过来，正常的运营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清的开，这样的话，至少半个月，两人都回不去纽希拉。
想回北方，在这个时候居然能作为笑话来讲，罗伦斯怎么也想不到。
赫萝总是捉摸不透，或许前一刻还在落泪，之后就马上破涕为笑。
似乎活的久的家伙都会有这样的坏毛病，每当这种时候，罗伦斯就会想起缪莉和赛莉姆，同为狼的她们，似乎因为尚且年轻，情感表达等方面要比赫萝明显的多，也好对付的多。
「咱，想回北方——」
哪怕是笑话，也是赫萝提的要求。既然她提了条件，就得想办法满足。
虽然回不去，但赫萝说想回纽希拉……就应该是无聊吧。
罗伦斯努力地思索着。
在温泉乡的日子里，赫萝不是在厨房里和看守的汉娜斗智斗勇，就是躺在炉子前大口地喝着上好的果酒，有时甚至跑去森林的周边和熊聊天。
在罗伦斯看来，也是那样的日子比较有趣，虽然对于熊，罗伦斯还是多少有些抵触。赫萝和缪莉曾一同怂恿过罗伦斯摸一下熊，但仅仅是触及到那刚鬃般的毛发，罗伦斯就弹回了手，即便后者在交涉下如同小狗一样温顺。
旅行日子对她来说有些无聊也可以理解。
「坚持一下吧，雪快点停下来的话，一周后也就应该能清理开了。」
「那，要不这样，咱们租两匹北方马跑回去呗！」
「租不到的……」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鲜少有人经常出入。
跑到那里的马，隔了一年半载才被送回来的多得是，马店几乎都不会出租到纽希拉的马匹。
「那，咱……」
「可千万别说背着我跑回去什么的，那样不光一车货物要丢掉，我的骨头也会散开。」
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的罗伦斯根本经受不住巨狼形态赫萝的颠簸。
「没办法。」
罗伦斯耸了耸肩，抱了抱吹鼓脸颊的赫萝，继续任由马车缓慢地走着。
「偶尔像这样放下一切，回到像之前的旅行生活中，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的罗伦斯，轻轻抱住了赫萝。
「汝……这想法怎么和老头一样？」
「咳……！」
自己还没老到那种程度，罗伦斯猛地咳了一下，却只发现赫萝在咯咯地笑。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年龄也能用来调侃了？
生活了数百年的贤狼，总会有惊人的智慧，在如何刺激人和找笑话上似乎也有一手。
「唉……你，平时就不会想出去走走吗？」
重新握起缰绳的罗伦斯问道。
住久了的地方，迟早都会有小小的厌倦。不光是人，生活了数百年的赫萝也应该一样。对于熟悉的环境感到无聊，希望着，幻想着广大的世界中，有更加奇妙和值得探寻的东西。
这种时候，出去旅行是最好不过的方式。
赫萝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在罗伦斯准备去斯威奈尔的时候，她一反慵懒的常态，跑出来擦洗马车，准备衣服。
但只不过是稍稍延长一点假期，为什么赫萝会不满，罗伦斯也是一头雾水。
「不，咱对于纽希拉的生活完全不会感到无聊。」
「因为游览各处后再回到家里，反而会发现家中无比的温暖。」
人类是适应力强的生物，也是相当恋旧的生物。看来赫萝也是如此。
罗伦斯轻抚了几下腿上的尾巴，赫萝很享受的样子。
对啊，纽希拉的生活要比这里有趣，而且住下的人似乎也更加奇妙。
旅馆『狼与香辛料』中，人类才是最少的物种。光这一点，就能让罗伦斯不止一次地笑出声。
「虽然每天重复的日子很焦心，但还是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啊！咱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汝因为一点小事焦头烂额的样子。」
捏着的肩膀开始颤动，赫萝肯定又在笑。
虽然微笑着的赫萝配上这份草原是绝景，但一想到嘲笑的对象是自己，感觉就没那么美了。
罗伦斯刻意地别过头不去看她，从驾驶座的夹层找出了一张地图。
要说有趣的地方，这附近似乎有来着……罗伦斯在过去的行商图上仔细地搜寻着。
自从赫萝来了之后，罗伦斯的行商地图上就不只有隐藏的村落和便宜的特产了，就连当地的美味也有记录。
「对了……咱早就想说了，这附近一直有怪味在刺着咱，越来越浓了，汝知道是什么吗？」
「嗯？想温泉的硫磺味了吗？」
赫萝闻了下罗伦斯的脸，但除了吃过的洋葱之外，也闻不到其他的气味。但空气中确实有，确实有刺激着赫萝的味道。
闻上去像是不纯的砂糖，和苹果的香味也不一样，好像自己经常闻到这类味道似的，醋栗吗……
「怪味……啊！」
罗伦斯也试着嗅了几下，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般，把地图递给了赫萝，但赫萝却顺势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那副表情在说“汝是不是还有什么藏着的东西呀？”
接过地图，对着太阳翻转了几下后，赫萝兴致不高地丢了回去，还顺带抽走了尾巴。
「地图上没写味道的原因。」
「不是哪里，你看一下雷斯科的旁边，不是有一处用墨水标记了的地方吗？」
「那里有回去的路？」
「不，那里有好东西哦——」
满脸自信地转过头后，却发现赫萝不知何时突然紧贴着自己的脸。
四目被不知名的线连接在一起，面无表情的赫萝注视着罗伦斯，在罗伦斯看来，那眼神就像盯着在祭典中追赶的猪羊。
要不是两人的夫妻关系，赫萝又会一口把自己吞掉吧。
「怎么了！突然……」
罗伦斯急忙移开目光，虽然还不太清楚赫萝这样的原因，不过他有对策。
稍微摸了几下赫萝的头，罗伦斯向远处望去。
「放心，那里绝对有你喜欢的东西。而且，惊喜的话，直接告诉你就没意义了吧。」
「这样呐，但咱肯定能提早闻出来这东西的味道。」
赫萝松开了扼住猎物喉咙的尖牙，却还是在远处观察着猎物，看来还是不想放手。不过，地图是罗伦斯偷偷做出的标记，即便是贤狼赫萝，也应该忘了十几年前的小事了吧。
先给她好处，把晚上温暖的大尾巴重新拿下再说。
「用不了多久，不，应该快到了……现在就能看见了。」
罗伦斯眺望着不远的地方，地平线的一处小黑点。
那是个小村庄，罗伦斯在地图上特意做下标记的村庄。
酸甜味越来越重，就连罗伦斯也闻出来了，赫萝更早就嗅出端倪，但她还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即便再怎么努力的想，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味道。
对啊，某些东西就是那种明明天天都在接触，却会自然地忘掉的存在。
直到村庄一部分的紫红色映入眼帘时，赫萝才恍然大悟，勉强装出了原来如此，早已料到的表情。
看来这次罕见地，是罗伦斯的胜利。
紫红色的是成熟的葡萄，或许正因为赫萝刚刚喝过葡萄酒，把这味道理解成了理所应当的东西，才没能嗅出来。
村庄“依芦”，正是当初两人旅行时，罗伦斯发现的上品葡萄产地。
和熙的暖阳洒满大地，无处不在的青草随风摇曳。
依芦是四季如春的美妙村落，这里盛产葡萄，当然也包括酿酒和制作果酱等各种周边生意。
因为罗伦斯一直把这里作为进货地，老主顾再加上老朋友来访，村里的人自然是异常热情地接待了罗伦斯。
「哎呀，没想到这个时节还会有北方来的客人，是天气的原因吗？」
罗伦斯两人刚坐在村公房没一会儿，村长麦肯就穿着正装匆匆赶来了。
麦肯个子不高，头上只留有嘴巴下一小撮花白的胡子。
说话时，他的皱纹随着微笑柔和地泛起来，看上去很和蔼的样子。
「确实，因为雪所以回不去了。」
「这可真……要是在早个七八年的话，我还能找到马送你们回去。」
麦肯是罗伦斯认识的人，虽然已经好久没见过了，但彼此的书信和生意还会经常往来。
「不过还真是吓了一跳呢，没想到麦肯先生十多年间变化会这么大！」
「发生了许多烦人的事嘛，回过头来一看头发就掉光了。」
十……不，十多年前见他的时候，罗伦斯记得麦肯还是一个不爱交谈，整天抱着臂膀的汉子，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样的老人。不过内在应该还是一样，要是光看外表就对他开些玩笑，他肯定会用手中的拐杖打过来吧。
「不介意的话，稍微住一阵子怎么样？正好也让我招待一下。」
「这也正是我们发愁的地方，费用的话……」
「罗伦斯先生！托您照顾，我们村子才能有今天，还提费用也太见外了——」
麦肯大笑着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力气大到罗伦斯想去揉揉，看来即便身材缩小了，肌肉也依旧发达。
「不过这可真……罗伦斯先生还是一点也没老呢。」
麦肯从后厨拿出了一个瓶子，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了罗伦斯。
“这可真”是麦肯的口头禅，即使是书信上也不例外。
「给，这是最近刚酿好的成品，虽然热腾腾的喝也不错，但对口渴的人来说，还是凉的比较好吧。」
罗伦斯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酒杯，因为葡萄酒都被赫萝霸占，所以罗伦斯早就有些口渴了。不过，对于认识的生意商来说，麦肯也未免太过热情了。
刚提起自己的名字就被盛邀进屋子里，然后麦肯又穿着像是节日一样的衣服来迎接。他那礼貌的语气，让罗伦斯有种地方领主来收税的感觉。
难道这里欠过自己的债么？不，不可能，自己肯定不会忘掉债权。
爽快地喝掉葡萄酒后，罗伦斯只有傻笑的份。
「这可真，虽然说起来有些失礼，但与你同行的这位是……」
麦肯摊开手指向了赫萝。
赫萝一直是低着头蒙面的状态，所以麦肯根本看不见她的脸。不过既然还认识自己，那麦肯应该也记得赫萝的样子吧。
「喂，赫萝——」
罗伦斯对着赫萝耳边小声地叫了一下，赫萝这才拉起面罩，笑了一下后，旋即又低下头去。
「对不起，她今天有点不舒服，可能是与其他地方的温度一下子没适应过来。」
「哦！这面容我记得！您应该——」
现在已经从旅伴到妻子了，罗伦斯刚想说出口——
「是罗伦斯先生的贵女吧！」
噗嗤——
赫萝在诧异的罗伦斯身边跳动了一下，估计是一时间没憋住。
「从纽希拉回来的信使有提到过，您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和您之前的妻子一模一样，已经长成美人了呢！」
当然会一模一样了，因为就是如假包换的赫萝本人。
两人真正的女儿是缪莉，是有着一头漂亮银色长发，却像野猪一样淘气的幼狼。
光从外表来看，仅仅十五六岁的赫萝和缪莉，真的就像姐妹一样。
赫萝的肩膀就像要喷发的温泉般，止不住地耸动。罗伦斯则一言不发尴尬地笑着。
虽然与十多年没见面有关，但赫萝的容貌是不会变的。把这样的赫萝当做是罗伦斯的女儿，想必罗伦斯的长相还是不如之前年轻了。
自己没有注意到，但外人却一下就能看出来。
有种说法叫儿女会把父母变老，因为孩子每做一件错事，父母就会皱一次眉头。皱纹就这样渐渐地长了出来。
普通的孩子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缪莉那种调皮到极点的孩子。
「不，这是……唔！」
罗伦斯还没来得及解释，赫萝就封住了他的嘴，然后很有活力地点了点头。
「果然，能有那么漂亮的妻子和女儿，罗伦斯先生真是幸福啊！」
不，大概是最不幸的人吧。
「那么……我也就不多打扰了，不是自满，这村子里好玩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您就放开了玩吧，啊，要是想去参观葡萄藤的话，预先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唔……谢谢。」
「果然，和传闻的一样顽皮呢……」
笑着走开的麦肯，把房间的钥匙留在了桌子上。
「那么，现在要怎么办……」
在麦肯走掉之后，赫萝一口气地把葡萄酒全部喝光，然后斜着眼睛看向罗伦斯，那模样显得调皮极了。
伪装成缪莉之后，难道还要连性格都一样伪装吗？
「还用咱多说嘛？」
「……我会变老，是不是也有你的原因啊。」
叹了口气，罗伦斯挽着赫萝走出了房门。
赫萝一开始不是因生气而情绪低落，只是在耐着自己的性子。
这里是依芦。即便是暮冬，一部分晚熟的葡萄也才刚刚准备好酿酒，酿造时打碎果肉的酸甜味会飘得很远。赫萝鼻子很灵，之所以带上面罩也是这个缘故。
但这不是刺鼻的怪味，相反，这对赫萝来说是沁人的香味。
就像烤肉摆在眼前却吃不到一样。所以，喝了杯酒后，赫萝自然是恢复了活泼的样子，
「哈啊……咱像汝的女儿啊！」
把头倚在罗伦斯的肩旁，赫萝不停地重复这句笑话，本人已经是笑的喘不过气来了。
是啊，真正的缪莉也会笑掉大牙。
罗伦斯板着脸，不去理会在一边撒娇的赫萝，好像是在说：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没有生气的时候。
不过，转在村里，看到一对对挽着父母出来玩的孩子们，罗伦斯又看了看旁边欢笑着的赫萝。
赫萝是狼的化身，不老的精灵，即使是过了百年之后，也会是这样十五六岁女孩的模样。
然而自己却不同。现在还好，但再过个十年的话，自己就会驼下背，拿起拐杖，脸上爬满皱纹。
到时候，麦肯的话也就不是一句玩笑了啊。
甚至，自己还能不能好好照顾赫萝都是一回事。
到那时，也许赫萝要给年暮的自己准备食物、擦拭身体、支撑店铺。
一想到要把这份重担放在小小的赫萝上，罗伦斯的心中就有微微的痛楚。
明明没有物理上的痛苦，却被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所扭伤。
罗伦斯的脸上只有苦笑。
——「咱找到源头了呐！」
耳边响起了赫萝的呼唤，罗伦斯这才回过神来。
不远处，靠着河的水车边有聚在一起的村民，他们正把葡萄倒入木桶中，一些不小心碎掉的葡萄飘出了诱人的甜味。几名年轻的女孩也在河边赤裸着脚准备着，估计是马上就要开始酿酒了吧。
能这么精确地找到位置，赫萝肯定是一路顺着味道而来，罗伦斯刚想了想赫萝像小狗一样到处闻的场景，就被冷不防地踩了一脚。
「罗伦斯先生——！」
仔细看看的话，麦肯似乎也在河边，向着这里招着手。
「就知道您会来的！这可是最后了。看看再走吧！」
「啊……不，不必了。」
酿酒的过程罗伦斯清楚的不得了，无非是把葡萄踩碎，挑出葡萄籽后静待发酵的过程。赫萝估计也只对酿成的酒感兴趣，这种时候倒不如直接带她去酒库。
「但……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呐，这可是……最后一批的葡萄了，您真的不想看看吗？」
「……最后一批？」
是错觉吗，罗伦斯感到赫萝挽着的手似乎松开了一点。
十几年前，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记下了这个村子来着？脑子里好像要蹦出什么一样……
「别藏着掖着了，罗伦斯大人都在面前了，就说出来吧。」
旁边一位年纪较大的村民催促着麦肯。
「这可真……唉，是我们的惭愧啊！」
麦肯用拐杖敲了下地面，脸上露出了不甘的表情。
「当初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种的那颗葡萄树，今年就不行了啊……」
——啊！
记忆一下子唤醒。
罗伦斯想起了为什么会在地图上画标。也想起了依芦除了作为自己长期以来的葡萄酒供应商，还有这什么样的意义。
十几年前，那是罗伦斯还在旅行时候发生的事。
两人路过依芦时，因为要采购赫萝喝的酒稍微停留了一会，也就是那时候，罗伦斯和赫萝在这里种下了一株葡萄。
那是依芦的风俗之一，就是在这里买葡萄酒的人，也要相应的种回给大地，为了给旅人们祈福。
「葡萄可是能活很久的——种一株的话，似乎也能获得幸福呢。」
近乎六十多年的寿命，和人类比起来也相差无几。但现在照麦肯所说，罗伦斯当年种的那株似乎不行了。
怎么会，明明才过了十几年不到，那株葡萄应该是正值壮年期啊……
「最近罗艾佛河泛滥过一次，以前旅人种的不少葡萄树都被淹了呐，这株虽然挺过来了，但根茎也受了不少伤，这批就是最后一批了呐……」
似乎中途遇到了灾难的样子。
罗伦斯拿起了一串新鲜的葡萄，浑圆饱满的果实，就像赫萝喜欢的苹果一样，很难想象自己还能种出这么好的东西来。
但还根本来不及感伤，罗伦斯就感到小小的手在背后拍着自己。
赫萝把自己的鞋子丢在了地上，然后一跃而上罗伦斯的背部。
「赫——喂！」
「因为，马上就开酿了是吧——」
「你该不会是想一起踩吧？！」
「背咱去河边呐，要是咱自己跑去再跑回来，不是又会踩到地上弄脏吗？」
现在的赫萝在麦肯看来就是罗伦斯的女儿，所以根本不用掩饰贤狼的身份，像个小女孩一样疯闹也没关系。
「没问题吗？」
「没问题，反正我们酿好后也打算送去给罗伦斯先生的。」
麦肯没犹豫地就点了点头，姑娘们也给赫萝腾出了一个木桶，看样子是非弄不可了。
「那……我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的话，来村公处找我就好。」
「汝，快点快点！」
根本来不及和麦肯打招呼，罗伦斯就被赫萝把头转向了河边。
自己变老，绝对有赫萝的原因，罗伦斯叹了今天不知的第几口气，背着赫萝向河边走去。
相当的轻巧，似乎只比缪莉重一点，也对啊，毕竟是贤狼嘛。
「水很冷，没问题吗？」
「没问题。」
看来踩葡萄的心思占据了上风，不过当赫萝把脚放进冰冷的水里后，全身还是像沾到水的小猫一样颤抖起了。
再怎么样这也是初冬，即便天气暖和，水也早就冷冰冰的了。
抽了一下鼻子，赫萝转头露出了狡诈的笑容。似乎还是逞强地不想承认冷。不过刚才也喝了不少葡萄酒，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桶。」
感觉就像在码头搬运货物的工人一样，罗伦斯面无表情地把赫萝搬进了木桶里。
要是对象真的是缪莉，大概自己会乐的合不拢嘴吧。罗伦斯这么想着，还是幼年的狼比较好照顾。
「对了！」
罗伦斯小心翼翼地架着赫萝的双肩，慢慢地往下放时，小声地问道：
「尾巴怎么办？」
「没关系，早就扎起来了。」
往下看去的话，赫萝腰际的确不知何时起就多缠了一件毛皮。头发也把耳朵包起来扎成了一个花骨朵，挽起的裤腿宣告着准备完成。
「那就好。」
安心了的罗伦斯，感觉到手一轻时，和赫萝交换了一下眼神，赫萝把两手搭上了桶边后，罗伦斯随即松开。
「咕啊——！」
木桶里早早放好了除过梗的葡萄堆，随着赫萝的投入，葡萄发出了一阵小小的破裂声，同时，赫萝也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
大概和刚才冰凉的河水相比，葡萄反而温暖不少吧。罗伦斯想着，那一瞬间肯定舒服极了。
但破裂声很快就停止了，似乎是因为体重，赫萝只能踩碎一小层葡萄。
罗伦斯在外面小小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桶子就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喂！别这么乱动啊！」
赫萝双手把住木通边，像是在跳舞一样乱动，橡木桶像是在风雨中摇曳的火药桶一样岌岌可危，吓得罗伦斯急忙抱住了木桶。
「但是，不这样的话，咱也踩不碎啊！」
赫萝欢笑地回应着罗伦斯。
那丝绸般的亚麻长发罕见地盘了起来，即使隔着头发，罗伦斯也能看到在里面忽上忽下跳动的耳朵。在桶中跳跃的样子，罗伦斯看起来就像是被困在瓶子里的松鼠。
简直可爱极了，但罗伦斯看着这样的赫萝，却不时地会把桶内的赫萝看成缪莉。
「在这么淘气下去的话，会受伤……啊？！」
——缪莉经常玩着玩着就带一堆伤回来。
话还没未出口，罗伦斯突然间，就察觉到了自己可怕的变化。
最近似乎经常想起往事，也开始遗忘往事。
更重要的是，就是渐渐开始娇惯着赫萝。
无论是撒娇还是发脾气，自己都拿她没辙，只能安心地哄着。
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和赫萝还有过不少次情绪间鲜明地碰撞来着。
赫萝还是和以前一样淘气，但自己真的还和以前一样吗？
罗伦斯愣了一下，直到被溅起的果汁喷到脸上——
「汝啊，这真是绝棒的感觉啊！」
赫萝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
她每踩一脚，温热的果肉就喷涌出来，那种硬软相间的奇妙感觉，就算是找来上好的按摩工也还原不了，罗伦斯究其一生也无法理解吧。
「不，踩着纽希拉咕嘟咕嘟地往上涌的温泉，肯定比这个还要舒服。」
罗伦斯改不掉的，估计也只有死鸭子嘴硬这一点。
葡萄堆很快就支撑不住赫萝的加速攻势，贤狼在外面的身高一点点地下陷着。这时，外面其他的村民就会再往桶中倒入适量的葡萄，让赫萝的身高恢复过来。
不过，渐渐上升的葡萄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赫萝不老实的关系，果肉和果汁喷的到处都是，连罗伦斯都被溅了一身。
唯一的好处就是，随着果汁渐渐稳定了重心，罗伦斯慢慢地放开了手，木桶也不会乱晃了。
「……喂！汝！」
赫萝突然间蹲下去，从果汁中捡起来一堆葡萄籽递给罗伦斯。
「哦……这技术可真是高超呢……」
麦肯和其他看着的姑娘都对赫萝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当然并非是赫萝在桶中跳出的“优美”舞蹈。
酿造葡萄酒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把籽踩碎，苦味就会渗进酒里，造成口感和味道上的差异。获得高度评价的是赫萝明明踩法粗暴无比，但却不知怎么做到的，总能把葡萄籽一粒不差地丢出来这一点。
「怎么做到的……」
「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汝走，直到咱踩完为止，汝都不能离开半步！」
葡萄籽的话，明明只要扔在地上就好。
这大概就是赫萝的任性之处了吧，不过，罗伦斯到底没有在这上惯着赫萝。
「我去稍微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那，要拿上好的配料来！咱酿好的葡萄酒，怎么也不能当普通的就喝掉呀，至少也要加入香草什么的，等在缪莉结婚时再打开！」
「好好——」
虽然想斥责赫萝浪费，但既然两人都抱有一样想法的话，就没什么好拌嘴的了。
看着赫萝高兴地踩着葡萄的样子，罗伦斯明白，赫萝早就不生气了。
——所以罗伦斯才会想着去处理自己的问题。
边往马车处走，他一边考虑着自己的事。
现在的自己已经三十几岁了，再过几年的话，可能就真的就因为偶尔的风寒而动弹不得。
再说的不好听一点，就这么走掉也说不定。
不论是最近越来越宠赫萝，亦或是思旧或逐渐平和的性格，都是无言地，提醒自己老去的证明啊。
罗伦斯并不害怕老去或是死亡，但在那之后的赫萝该怎么办，他不敢去想。
自己走掉的话，就是要把赫萝一个人丢在这种万物凋零的寒风中。
旅行时，也遇到过好几次不得不与赫萝分别的情况。
那时候经历的痛苦，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忆起来，
无论教会文字，宫廷文字还是地方文字，那是用任何文字也表达不了的痛楚。
一名伟人说过，世上伤人最深的不是刀剑，而是人们自身的情感。
要是自己真的老去，赫萝也就终有一天会经历这份痛苦。
约伊兹的贤狼赫萝，寄宿在麦子中的狼之化身，其实并不是什么冷血的生物，只是一个心灵脆弱的女孩而已。
抛去固执又爱面子的外衣，赫萝拥有比谁都纤细的一面。
就像鸡蛋一样，在坚硬的外表下，藏着某些异常柔软的东西。
话说回来，在赫萝已经度过的数百年中，她是否也经历过一样的痛楚呢？
假如真的体会过的话，再来一次真的好吗——
每个人都是有限度的，就像绳子承受过重的物品会断掉一样，人也会因为承受过重的情感而坏掉吧。
走到了库房的马车边，罗伦斯从驾台夹层中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他随身携带的，用来应急的绝佳物品。
「罗伦斯先生——！」
麦肯急急忙忙地拄着拐杖赶了过来。
「啊——！麦肯先生，这么急着跑来是怎么了？那家伙惹祸了吗？」
「不，这真是……我得和你道歉啊……」
「到底怎么回事？」
「听我说，罗伦斯先生。」
麦肯走到了罗伦斯身边，把手里的某样东西交给了他。
「这是——」
罗伦斯手中躺着的是一株小小的枝芽。
上面还开着花苞，是什么时候摘下来的呢？
「那个啊，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种下的树虽然快不行了，但最近那棵树的芽长得很好呢！明明还没到春天，就重新长出了一大批新芽。」
「这是我们刚摘下来，精挑细选过的芽，把它嫁接到其他地方，那棵树应该还能活上好久吧。」
「嫁接……吗？」
所谓嫁接法，就是把枝芽接到其他的树木中去，凭着枝芽自身的生命力，能在新树上存活，是一种保存优良品种的方法。
「这株是我们送给罗伦斯先生您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没保护好葡萄树而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则是我们想给您一个交付。」
当年种下葡萄树的时候，麦肯曾偷偷对罗伦斯说过“这棵树是两人间爱情的证明”之类的话。
嫁接成功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起死回生。
「新芽会继承原来的树。」
「换句话说，也就是原本的树，重头重新再活一次吧。」
麦肯望着幼苗，语重心长地说着。
重头……开始吗？
拿着小小的幼苗，罗伦斯想到不少东西。
「话说，罗伦斯先生看起来好像有烦恼呢。」
麦肯完全看穿罗伦斯般地说着。
「一个人，像个笨蛋一样担心着什么呢？」
——！
罗伦斯一时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但看着麦肯深邃的眼睛，罗伦斯似乎突然明白了不少东西。
生命终将凋零，已经活过几百年的赫萝，肯定比自己还要明白这一点吧。
凋零的同时，也伴随着新生。
就像这株幼苗一样，即便树干死去，却还有枝芽可以传播。
自己的枝芽，就是缪莉和柯尔吧。
体验过不知几次悲伤的赫萝，会不会早已参悟到生命的真理了呢？
就算没有的话，缪莉和柯尔也肯定不会让赫萝失望。
那个爱逞强的赫萝，在那两人面前，肯定不会终日郁郁寡欢。肯定会打起精神说些“咱终于自由了！汉娜，从今往后厨房归咱！”之类的话吧。
「大笨驴——！！！」
罗伦斯又想起了赫萝今天的嚎叫和胡闹。
会不会是她故意地想引起自己生气，才那么做的呢？
自己要是和她吵一架，估计之后肯定会在内心斥责着自己孩子气。
到那时，想着“还年轻，还会资历不全地乱发脾气”的自己，就会忘掉这一点吧。
眼前浮现出了赫萝的背影，那名贤狼，说不定早就料到自己的烦恼了。
这么一想，还真是总会败给她——
「谢谢你……麦肯先生。多亏了你，解开我的烦恼了呢。」
「诶……罗伦斯先生，我有……做什么吗？」
麦肯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呢？
罗伦斯笑着走到麦肯边，努力地握了握麦肯的手。
沧桑的手布满了老茧，或许最愚笨的老者，也比最聪明的天才要智慧。
时光的积累，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
「你让我找到，能用来替换掉这些杂物的东西了。」
罗伦斯说着拿起了手中的布包，然后就大步流星地向着刚才酿酒的水车处走去。
但还没走几步，就被麦肯叫停了下来。
「还有一件，得和罗伦斯先生道歉，今天那名女子，其实就是当时的赫萝小姐吧——」
「啊……是的，不过麦肯先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刚刚回来的信使认出来了呐，而且本来那种东西的话，只要看一眼你们两个人间的互动就知道了……」
麦肯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一开始误认为是贵女，是因为我们不认为女性可以一直保持年轻那么长时间，不过看到罗伦斯先生两人后，我的老看法就得改观了吧……」
「你们两个还真是，都一点没变呢。」
————————
「喂！赫萝！」
罗伦斯跑回河边时，赫萝早就踩好了近半桶的葡萄酒，正坐在草地上休息。
沾了葡萄汁的衣服混在土地上化成的污渍，罗伦斯都不知道多久才能完美地洗掉。
「起来吧，把这个放进去——」
「汝真的拿来香草啦！给咱看……等等！汝，汝！这个不是，不是超贵重的……」
「嗯，是丁香。」
罗伦斯从布袋中拿出的，是两株保存的十分完整的丁香。
要是放到市场上去的话，这种香辛料最少也能卖到几百崔尼银币吧。这也是罗伦斯储存的，最应急的时候卖出去的宝物。
「汝……该不会真的打算放里边啊……」
「当然了，留到缪莉婚礼上的酒，总不能太寒酸吧，我也想用这个，在纽希拉出一次风头啊。」
赫萝接过丁香后，特意闻了好几下才把它丢进酒桶里。
就是那种即便不太好闻，但平日里难以闻到的东西，她也想尝试着去多闻几下。
赫萝惋惜地看着在桶中沉浮着的丁香，毕竟在她看来，这或许就是几头沉浮在酒桶中的烤猪。
「对了，不光如此，还有好消息哦——」
罗伦斯掏出了从信使处拿到的信件递给了赫萝。是封来自纽希拉的急信。
「雪已经停了的样子，汉娜说人手不够，叫咱们快点回去。明早出发的话，算上路程，到那里雪也清开了吧。」
眺望着北方的纽希拉，罗伦斯又看了看呆在地上的赫萝，原来她偶尔也会露出这种不知为何的可爱表情啊。
「快点起来把葡萄踩完，还有另外半桶呢！」
「当，当然了，咱又不是小孩子……」
赫萝抬起头，闪着光的红瞳对准了罗伦斯的眼睛。
「大笨驴。」
接着一下子笑了出来。
「对了，赫萝。」
拉着赫萝的手，帮着她起来的罗伦斯突然间问道：
「说起来，你会嫁接东西吗？」
「诶？」
罗伦斯没有回答原因，只不过是给她看了看手中的幼苗。
无论何时，所有的事物都在成长着，人自然也不例外。
瘦弱的少年终会长成胸怀大志的青年，淘气的公主也终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冬天即将结束。
新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没有了敲打脸颊的细雪和干巴巴的劲风，或许就会忘记自己身处冬天。
久违地体会到暖阳时，人们的心情一定会变好，就像预感会有好事发生一样。
但发生的似乎并不全是好事——
就比如，某位驾驶着马车的旅店老板。
「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汝总是这样呗！脸上露出一副无辜小羊羔的样子，然后背地里做着各种利己的事！对咱却……呜！对咱却那么严厉！然后自己做错事还不好好道歉！汝这个……」
「大笨驴——！！！」
捂着尾巴的赫萝，带着哭腔怒号。
远处的一位牧羊人听到后，似乎以为真的是狼，加速着把羊群往周围的村落赶。森林也震起了不少飞鸟。
赫萝的嚎叫是可以匹敌巨狼的，因为赫萝并非人类，而是长着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的狼之化身。
全力一嚎的话，真的能引来狼群也说不定。
罗伦斯甚至隐隐约约听到远方的狼嚎，估计是在说“你小子等着”之类的。错在身上，且束手无策的他，只能拼尽全力地道歉。
马车止不住地行驶着，上面的夫妇也在止不住地吵架。
虽然看上去构不成吵架，更像是责难。
一方完全碾压的样子，赫萝完全变成凶猛的野狼，而罗伦斯却像只被逼到墙角的羊。
这样的原因是十几分钟前——
坐在驾台上，累的睡眼惺忪的罗伦斯想着找些什么东西盖腿。
虽然太阳很足，但暮冬的凉风还是会往身体里钻。
马车的载货台里有很多储备防寒的皮草，罗伦斯本能地伸手往后摸索时——
「因为，你的尾巴又软又蓬松，摸起来很舒服就不自觉地当成毛皮了……」
「咱的尾巴要比那些毛皮好多了，而且咱明明警告汝了，汝为啥还要继续啊！」
「那……那是因为……」
「大笨驴！！！」
的确，把赫萝的尾巴当成皮草抓住后，赫萝传来了狼般的低吼声。
然而，罗伦斯却把那当成了赫萝睡着的呼噜。脑子朦胧的他还在想温暖的皮草，因为轻轻地拿不过来，所以他就那么奋力一提——
「咿呀啊——！！！！」
先不提这一下捋掉了多少毛，连本来趴在货堆上的赫萝都被一下子拉的坐了起来。
甚至喊出“大笨驴！！”的时候，赫萝都带着哭腔，想想都知道得有多疼。
「我……我以为是自己肚子……」
「汝胡说——！」
赫萝的三角耳朵能分辨谎言，没想到这点对立起来这么棘手。
不坦诚的话，生气的赫萝说不定真的会咬向自己的脖子。
说出真相的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好……抱歉！我……当成你打呼噜的声音了。」
「大笨驴——！！！！」
那之后，赫萝就一直是要吃掉罗伦斯的样子，尾巴也爆炸起来，保持到了现在。
罗伦斯也在一边深刻地反省着自己的错误，一边不停地示弱让步。
从一开始说好的晚饭稍微丰盛些，到赫萝可以随意处置车上的食物，再到罗伦斯回去后买一批上好的果酒，才让她收回了獠牙。
要是做生意被逼到这个份上，罗伦斯肯定早就撒手不干了，但对方却是赫萝。
罗伦斯也在想，她后半段是不是单纯地在装生气呢？
根本不敢问。
「唉……」
因为错在这边，所以只能无条件地把自己全部奉上，还要赔上笑脸，去面对赫萝的冷淡目光。
——这样尴尬的情况就一直持续着，直到赫萝开始饿了，去寻找车上的食物，才把一直盯着罗伦斯的目光移开。
罗伦斯松了一口气，但闻了闻空中的味道后，立马又皱起眉来——
空气中弥漫着甜味和蒜香，她肯定是找出了夹层里的奶酪和香肠，而搭配这两样的 对挑剔的赫萝来说，只能是小麦面包。
对于点心而言，简直就是骄奢至极。
相对的，罗伦斯晚上估计就只有又苦又硬的黑麦面包了。
「那个……别光顾着吃。」
马车压过一块石头，发出了咯噔的一声，刚好盖过罗伦斯的声音。
不过，以赫萝的耳朵来说，肯定没问题吧。但后者还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自顾自地啃着面包。
这么看来，罗伦斯试探性的搭话，赫萝果然是全都无视掉了。
现在的她正堵着气拿罗伦斯的后背当枕头，罗伦斯每动一下，后面就传来短暂的低吼声。
一边要挺起精神驾驶马车，另一边还要挺起腰板支撑赫萝，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对现在的罗伦斯来说，根本就吃不消——
他努力思索着解决目前问题的方法。
不过，即使挖空回忆，罗伦斯也想不到赫萝何时像今天这样生气过。
赫萝平时十分讲理，生气也大半都是有理由的，而今天不知为何，自己无论怎么道歉都没法撼动赫萝。
翻了翻自己的周围，罗伦斯战战兢兢地递过找到的葡萄酒示好，但赫萝不仅抢走了酒，还像只不信任人的猫一样抓了一下了罗伦斯。
罗伦斯懊恼着垂下了头，继续思索着在漫漫旅途中，除了食物以外能讨好赫萝的方法。
但最后，他还是放弃般地叹了口气。
「……那个，你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大出血这一个办法。
赫萝两只耳朵一竖，一下乘着性子坐了起来，身上的皮草啪嗒啪嗒地掉在她周围。
「——」
她是头狡猾的狼，无论何时都不能放下警惕心。
罗伦斯心里急速地盘算着赫萝又会提出什么要求，是用一桶蜂蜜腌制的桃子，还是多到把她埋起来的苹果。
然而，赫萝只是“哼”了一下，然后拍了拍罗伦斯的右肩，又把他往左推了推。
按赫萝语来翻译是「汝让开。」
叹了口气，已经习惯了的罗伦斯，向左偏了不少，腾出了比较大块的右边位子。
赫萝带着一件针织毯来盖腿跳了上来，奇怪的是，连罗伦斯都一并享受着毯子。
惊讶之余，毯子下面，被罗伦斯抓掉几根毛的尾巴也贴到了他身上，暖流一下子涌上罗伦斯的心头。
赫萝粗暴地抢走了罗伦斯的一只手给自己捏肩，为了和好而唯命是从的罗伦斯，也趁势轻轻地揽住了赫萝。
躺在罗伦斯肩上，赫萝还是很难过的样子，但比之前的愤怒已经好上不少了。她的眼角不再闪烁泪光，血红的眼睛也变回了平时的琥珀色。
能换回她笑容的代价，献上一切也不足为惜。这么想着的罗伦斯，静静地等待着，赫萝庞大的要求。
「咱……想回北方去。」
「……」
虽然很想就这么把她推开，但罗伦斯还是没敢下手。
果然，是匹狡猾的狼。
「好啊。」
想回北方，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时，赫萝对自己说下的话。
在现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间说，她应该是闲的不行吧。
很久前感觉遥不可及的话语，现在都能作为笑话来听了。她本人容貌和调皮的性格都一点没变，这一点真是令人羡慕。
捏着的肩止不住地颤动，看来是在偷笑没错。
「咱啊……虽然生气，但咱也明白汝不是完全故意的。」
「是啊，我……」
「咱知道，汝那种胆小的性格，做不出这么强硬的事情来。」
罗伦斯只有尴尬地笑着。
马儿看不惯两人的样子般，吐出了一大股白雾，消散在冬日的风中。
——两人重回旅行生活并非自愿，而是突然其来的一场变故。
参加完斯威奈尔的祭典后，两人在回去的路上收到了从纽希拉寄来的信。
因为经营着温暖的温泉旅店，有时候罗伦斯会忘记北方的残酷。
读着信，罗伦斯一下子忆起了纽希拉的冬日中，头发尖端冻住的冰碴、呼吸起来刺鼻的空气。
以及那如同飞舞的棉絮般，从天而降的大雪。
「骗人的吧……」
传来的消息是封山。
开店的十几年，再加上之前作为旅行商人的日子，罗伦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等的大雪。
据赛莉姆来的信说，积雪已经没过腰际，连人都不能行走，更不要提罗伦斯为了赶祭典而驾驶的老马车。
虽然在冬季的旺季回不到旅店有些心痛，但转念一想，封山之后，已经下榻过的客人也没法离开了。只要赛莉姆处理的过来，正常的运营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雪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清的开，这样的话，至少半个月，两人都回不去纽希拉。
想回北方，在这个时候居然能作为笑话来讲，罗伦斯怎么也想不到。
赫萝总是捉摸不透，或许前一刻还在落泪，之后就马上破涕为笑。
似乎活的久的家伙都会有这样的坏毛病，每当这种时候，罗伦斯就会想起缪莉和赛莉姆，同为狼的她们，似乎因为尚且年轻，情感表达等方面要比赫萝明显的多，也好对付的多。
「咱，想回北方——」
哪怕是笑话，也是赫萝提的要求。既然她提了条件，就得想办法满足。
虽然回不去，但赫萝说想回纽希拉……就应该是无聊吧。
罗伦斯努力地思索着。
在温泉乡的日子里，赫萝不是在厨房里和看守的汉娜斗智斗勇，就是躺在炉子前大口地喝着上好的果酒，有时甚至跑去森林的周边和熊聊天。
在罗伦斯看来，也是那样的日子比较有趣，虽然对于熊，罗伦斯还是多少有些抵触。赫萝和缪莉曾一同怂恿过罗伦斯摸一下熊，但仅仅是触及到那刚鬃般的毛发，罗伦斯就弹回了手，即便后者在交涉下如同小狗一样温顺。
旅行日子对她来说有些无聊也可以理解。
「坚持一下吧，雪快点停下来的话，一周后也就应该能清理开了。」
「那，要不这样，咱们租两匹北方马跑回去呗！」
「租不到的……」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鲜少有人经常出入。
跑到那里的马，隔了一年半载才被送回来的多得是，马店几乎都不会出租到纽希拉的马匹。
「那，咱……」
「可千万别说背着我跑回去什么的，那样不光一车货物要丢掉，我的骨头也会散开。」
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的罗伦斯根本经受不住巨狼形态赫萝的颠簸。
「没办法。」
罗伦斯耸了耸肩，抱了抱吹鼓脸颊的赫萝，继续任由马车缓慢地走着。
「偶尔像这样放下一切，回到像之前的旅行生活中，还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这样想着的罗伦斯，轻轻抱住了赫萝。
「汝……这想法怎么和老头一样？」
「咳……！」
自己还没老到那种程度，罗伦斯猛地咳了一下，却只发现赫萝在咯咯地笑。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年龄也能用来调侃了？
生活了数百年的贤狼，总会有惊人的智慧，在如何刺激人和找笑话上似乎也有一手。
「唉……你，平时就不会想出去走走吗？」
重新握起缰绳的罗伦斯问道。
住久了的地方，迟早都会有小小的厌倦。不光是人，生活了数百年的赫萝也应该一样。对于熟悉的环境感到无聊，希望着，幻想着广大的世界中，有更加奇妙和值得探寻的东西。
这种时候，出去旅行是最好不过的方式。
赫萝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在罗伦斯准备去斯威奈尔的时候，她一反慵懒的常态，跑出来擦洗马车，准备衣服。
但只不过是稍稍延长一点假期，为什么赫萝会不满，罗伦斯也是一头雾水。
「不，咱对于纽希拉的生活完全不会感到无聊。」
「因为游览各处后再回到家里，反而会发现家中无比的温暖。」
人类是适应力强的生物，也是相当恋旧的生物。看来赫萝也是如此。
罗伦斯轻抚了几下腿上的尾巴，赫萝很享受的样子。
对啊，纽希拉的生活要比这里有趣，而且住下的人似乎也更加奇妙。
旅馆『狼与香辛料』中，人类才是最少的物种。光这一点，就能让罗伦斯不止一次地笑出声。
「虽然每天重复的日子很焦心，但还是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啊！咱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汝因为一点小事焦头烂额的样子。」
捏着的肩膀开始颤动，赫萝肯定又在笑。
虽然微笑着的赫萝配上这份草原是绝景，但一想到嘲笑的对象是自己，感觉就没那么美了。
罗伦斯刻意地别过头不去看她，从驾驶座的夹层找出了一张地图。
要说有趣的地方，这附近似乎有来着……罗伦斯在过去的行商图上仔细地搜寻着。
自从赫萝来了之后，罗伦斯的行商地图上就不只有隐藏的村落和便宜的特产了，就连当地的美味也有记录。
「对了……咱早就想说了，这附近一直有怪味在刺着咱，越来越浓了，汝知道是什么吗？」
「嗯？想温泉的硫磺味了吗？」
赫萝闻了下罗伦斯的脸，但除了吃过的洋葱之外，也闻不到其他的气味。但空气中确实有，确实有刺激着赫萝的味道。
闻上去像是不纯的砂糖，和苹果的香味也不一样，好像自己经常闻到这类味道似的，醋栗吗……
「怪味……啊！」
罗伦斯也试着嗅了几下，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般，把地图递给了赫萝，但赫萝却顺势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那副表情在说“汝是不是还有什么藏着的东西呀？”
接过地图，对着太阳翻转了几下后，赫萝兴致不高地丢了回去，还顺带抽走了尾巴。
「地图上没写味道的原因。」
「不是哪里，你看一下雷斯科的旁边，不是有一处用墨水标记了的地方吗？」
「那里有回去的路？」
「不，那里有好东西哦——」
满脸自信地转过头后，却发现赫萝不知何时突然紧贴着自己的脸。
四目被不知名的线连接在一起，面无表情的赫萝注视着罗伦斯，在罗伦斯看来，那眼神就像盯着在祭典中追赶的猪羊。
要不是两人的夫妻关系，赫萝又会一口把自己吞掉吧。
「怎么了！突然……」
罗伦斯急忙移开目光，虽然还不太清楚赫萝这样的原因，不过他有对策。
稍微摸了几下赫萝的头，罗伦斯向远处望去。
「放心，那里绝对有你喜欢的东西。而且，惊喜的话，直接告诉你就没意义了吧。」
「这样呐，但咱肯定能提早闻出来这东西的味道。」
赫萝松开了扼住猎物喉咙的尖牙，却还是在远处观察着猎物，看来还是不想放手。不过，地图是罗伦斯偷偷做出的标记，即便是贤狼赫萝，也应该忘了十几年前的小事了吧。
先给她好处，把晚上温暖的大尾巴重新拿下再说。
「用不了多久，不，应该快到了……现在就能看见了。」
罗伦斯眺望着不远的地方，地平线的一处小黑点。
那是个小村庄，罗伦斯在地图上特意做下标记的村庄。
酸甜味越来越重，就连罗伦斯也闻出来了，赫萝更早就嗅出端倪，但她还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即便再怎么努力的想，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味道。
对啊，某些东西就是那种明明天天都在接触，却会自然地忘掉的存在。
直到村庄一部分的紫红色映入眼帘时，赫萝才恍然大悟，勉强装出了原来如此，早已料到的表情。
看来这次罕见地，是罗伦斯的胜利。
紫红色的是成熟的葡萄，或许正因为赫萝刚刚喝过葡萄酒，把这味道理解成了理所应当的东西，才没能嗅出来。
村庄“依芦”，正是当初两人旅行时，罗伦斯发现的上品葡萄产地。
和熙的暖阳洒满大地，无处不在的青草随风摇曳。
依芦是四季如春的美妙村落，这里盛产葡萄，当然也包括酿酒和制作果酱等各种周边生意。
因为罗伦斯一直把这里作为进货地，老主顾再加上老朋友来访，村里的人自然是异常热情地接待了罗伦斯。
「哎呀，没想到这个时节还会有北方来的客人，是天气的原因吗？」
罗伦斯两人刚坐在村公房没一会儿，村长麦肯就穿着正装匆匆赶来了。
麦肯个子不高，头上只留有嘴巴下一小撮花白的胡子。
说话时，他的皱纹随着微笑柔和地泛起来，看上去很和蔼的样子。
「确实，因为雪所以回不去了。」
「这可真……要是在早个七八年的话，我还能找到马送你们回去。」
麦肯是罗伦斯认识的人，虽然已经好久没见过了，但彼此的书信和生意还会经常往来。
「不过还真是吓了一跳呢，没想到麦肯先生十多年间变化会这么大！」
「发生了许多烦人的事嘛，回过头来一看头发就掉光了。」
十……不，十多年前见他的时候，罗伦斯记得麦肯还是一个不爱交谈，整天抱着臂膀的汉子，没想到现在变成了这样的老人。不过内在应该还是一样，要是光看外表就对他开些玩笑，他肯定会用手中的拐杖打过来吧。
「不介意的话，稍微住一阵子怎么样？正好也让我招待一下。」
「这也正是我们发愁的地方，费用的话……」
「罗伦斯先生！托您照顾，我们村子才能有今天，还提费用也太见外了——」
麦肯大笑着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力气大到罗伦斯想去揉揉，看来即便身材缩小了，肌肉也依旧发达。
「不过这可真……罗伦斯先生还是一点也没老呢。」
麦肯从后厨拿出了一个瓶子，倒了两杯葡萄酒递给了罗伦斯。
“这可真”是麦肯的口头禅，即使是书信上也不例外。
「给，这是最近刚酿好的成品，虽然热腾腾的喝也不错，但对口渴的人来说，还是凉的比较好吧。」
罗伦斯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酒杯，因为葡萄酒都被赫萝霸占，所以罗伦斯早就有些口渴了。不过，对于认识的生意商来说，麦肯也未免太过热情了。
刚提起自己的名字就被盛邀进屋子里，然后麦肯又穿着像是节日一样的衣服来迎接。他那礼貌的语气，让罗伦斯有种地方领主来收税的感觉。
难道这里欠过自己的债么？不，不可能，自己肯定不会忘掉债权。
爽快地喝掉葡萄酒后，罗伦斯只有傻笑的份。
「这可真，虽然说起来有些失礼，但与你同行的这位是……」
麦肯摊开手指向了赫萝。
赫萝一直是低着头蒙面的状态，所以麦肯根本看不见她的脸。不过既然还认识自己，那麦肯应该也记得赫萝的样子吧。
「喂，赫萝——」
罗伦斯对着赫萝耳边小声地叫了一下，赫萝这才拉起面罩，笑了一下后，旋即又低下头去。
「对不起，她今天有点不舒服，可能是与其他地方的温度一下子没适应过来。」
「哦！这面容我记得！您应该——」
现在已经从旅伴到妻子了，罗伦斯刚想说出口——
「是罗伦斯先生的贵女吧！」
噗嗤——
赫萝在诧异的罗伦斯身边跳动了一下，估计是一时间没憋住。
「从纽希拉回来的信使有提到过，您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和您之前的妻子一模一样，已经长成美人了呢！」
当然会一模一样了，因为就是如假包换的赫萝本人。
两人真正的女儿是缪莉，是有着一头漂亮银色长发，却像野猪一样淘气的幼狼。
光从外表来看，仅仅十五六岁的赫萝和缪莉，真的就像姐妹一样。
赫萝的肩膀就像要喷发的温泉般，止不住地耸动。罗伦斯则一言不发尴尬地笑着。
虽然与十多年没见面有关，但赫萝的容貌是不会变的。把这样的赫萝当做是罗伦斯的女儿，想必罗伦斯的长相还是不如之前年轻了。
自己没有注意到，但外人却一下就能看出来。
有种说法叫儿女会把父母变老，因为孩子每做一件错事，父母就会皱一次眉头。皱纹就这样渐渐地长了出来。
普通的孩子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缪莉那种调皮到极点的孩子。
「不，这是……唔！」
罗伦斯还没来得及解释，赫萝就封住了他的嘴，然后很有活力地点了点头。
「果然，能有那么漂亮的妻子和女儿，罗伦斯先生真是幸福啊！」
不，大概是最不幸的人吧。
「那么……我也就不多打扰了，不是自满，这村子里好玩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您就放开了玩吧，啊，要是想去参观葡萄藤的话，预先和我说一声就行了。」
「唔……谢谢。」
「果然，和传闻的一样顽皮呢……」
笑着走开的麦肯，把房间的钥匙留在了桌子上。
「那么，现在要怎么办……」
在麦肯走掉之后，赫萝一口气地把葡萄酒全部喝光，然后斜着眼睛看向罗伦斯，那模样显得调皮极了。
伪装成缪莉之后，难道还要连性格都一样伪装吗？
「还用咱多说嘛？」
「……我会变老，是不是也有你的原因啊。」
叹了口气，罗伦斯挽着赫萝走出了房门。
赫萝一开始不是因生气而情绪低落，只是在耐着自己的性子。
这里是依芦。即便是暮冬，一部分晚熟的葡萄也才刚刚准备好酿酒，酿造时打碎果肉的酸甜味会飘得很远。赫萝鼻子很灵，之所以带上面罩也是这个缘故。
但这不是刺鼻的怪味，相反，这对赫萝来说是沁人的香味。
就像烤肉摆在眼前却吃不到一样。所以，喝了杯酒后，赫萝自然是恢复了活泼的样子，
「哈啊……咱像汝的女儿啊！」
把头倚在罗伦斯的肩旁，赫萝不停地重复这句笑话，本人已经是笑的喘不过气来了。
是啊，真正的缪莉也会笑掉大牙。
罗伦斯板着脸，不去理会在一边撒娇的赫萝，好像是在说：就算是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没有生气的时候。
不过，转在村里，看到一对对挽着父母出来玩的孩子们，罗伦斯又看了看旁边欢笑着的赫萝。
赫萝是狼的化身，不老的精灵，即使是过了百年之后，也会是这样十五六岁女孩的模样。
然而自己却不同。现在还好，但再过个十年的话，自己就会驼下背，拿起拐杖，脸上爬满皱纹。
到时候，麦肯的话也就不是一句玩笑了啊。
甚至，自己还能不能好好照顾赫萝都是一回事。
到那时，也许赫萝要给年暮的自己准备食物、擦拭身体、支撑店铺。
一想到要把这份重担放在小小的赫萝上，罗伦斯的心中就有微微的痛楚。
明明没有物理上的痛苦，却被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所扭伤。
罗伦斯的脸上只有苦笑。
——「咱找到源头了呐！」
耳边响起了赫萝的呼唤，罗伦斯这才回过神来。
不远处，靠着河的水车边有聚在一起的村民，他们正把葡萄倒入木桶中，一些不小心碎掉的葡萄飘出了诱人的甜味。几名年轻的女孩也在河边赤裸着脚准备着，估计是马上就要开始酿酒了吧。
能这么精确地找到位置，赫萝肯定是一路顺着味道而来，罗伦斯刚想了想赫萝像小狗一样到处闻的场景，就被冷不防地踩了一脚。
「罗伦斯先生——！」
仔细看看的话，麦肯似乎也在河边，向着这里招着手。
「就知道您会来的！这可是最后了。看看再走吧！」
「啊……不，不必了。」
酿酒的过程罗伦斯清楚的不得了，无非是把葡萄踩碎，挑出葡萄籽后静待发酵的过程。赫萝估计也只对酿成的酒感兴趣，这种时候倒不如直接带她去酒库。
「但……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呐，这可是……最后一批的葡萄了，您真的不想看看吗？」
「……最后一批？」
是错觉吗，罗伦斯感到赫萝挽着的手似乎松开了一点。
十几年前，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记下了这个村子来着？脑子里好像要蹦出什么一样……
「别藏着掖着了，罗伦斯大人都在面前了，就说出来吧。」
旁边一位年纪较大的村民催促着麦肯。
「这可真……唉，是我们的惭愧啊！」
麦肯用拐杖敲了下地面，脸上露出了不甘的表情。
「当初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种的那颗葡萄树，今年就不行了啊……」
——啊！
记忆一下子唤醒。
罗伦斯想起了为什么会在地图上画标。也想起了依芦除了作为自己长期以来的葡萄酒供应商，还有这什么样的意义。
十几年前，那是罗伦斯还在旅行时候发生的事。
两人路过依芦时，因为要采购赫萝喝的酒稍微停留了一会，也就是那时候，罗伦斯和赫萝在这里种下了一株葡萄。
那是依芦的风俗之一，就是在这里买葡萄酒的人，也要相应的种回给大地，为了给旅人们祈福。
「葡萄可是能活很久的——种一株的话，似乎也能获得幸福呢。」
近乎六十多年的寿命，和人类比起来也相差无几。但现在照麦肯所说，罗伦斯当年种的那株似乎不行了。
怎么会，明明才过了十几年不到，那株葡萄应该是正值壮年期啊……
「最近罗艾佛河泛滥过一次，以前旅人种的不少葡萄树都被淹了呐，这株虽然挺过来了，但根茎也受了不少伤，这批就是最后一批了呐……」
似乎中途遇到了灾难的样子。
罗伦斯拿起了一串新鲜的葡萄，浑圆饱满的果实，就像赫萝喜欢的苹果一样，很难想象自己还能种出这么好的东西来。
但还根本来不及感伤，罗伦斯就感到小小的手在背后拍着自己。
赫萝把自己的鞋子丢在了地上，然后一跃而上罗伦斯的背部。
「赫——喂！」
「因为，马上就开酿了是吧——」
「你该不会是想一起踩吧？！」
「背咱去河边呐，要是咱自己跑去再跑回来，不是又会踩到地上弄脏吗？」
现在的赫萝在麦肯看来就是罗伦斯的女儿，所以根本不用掩饰贤狼的身份，像个小女孩一样疯闹也没关系。
「没问题吗？」
「没问题，反正我们酿好后也打算送去给罗伦斯先生的。」
麦肯没犹豫地就点了点头，姑娘们也给赫萝腾出了一个木桶，看样子是非弄不可了。
「那……我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的话，来村公处找我就好。」
「汝，快点快点！」
根本来不及和麦肯打招呼，罗伦斯就被赫萝把头转向了河边。
自己变老，绝对有赫萝的原因，罗伦斯叹了今天不知的第几口气，背着赫萝向河边走去。
相当的轻巧，似乎只比缪莉重一点，也对啊，毕竟是贤狼嘛。
「水很冷，没问题吗？」
「没问题。」
看来踩葡萄的心思占据了上风，不过当赫萝把脚放进冰冷的水里后，全身还是像沾到水的小猫一样颤抖起了。
再怎么样这也是初冬，即便天气暖和，水也早就冷冰冰的了。
抽了一下鼻子，赫萝转头露出了狡诈的笑容。似乎还是逞强地不想承认冷。不过刚才也喝了不少葡萄酒，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桶。」
感觉就像在码头搬运货物的工人一样，罗伦斯面无表情地把赫萝搬进了木桶里。
要是对象真的是缪莉，大概自己会乐的合不拢嘴吧。罗伦斯这么想着，还是幼年的狼比较好照顾。
「对了！」
罗伦斯小心翼翼地架着赫萝的双肩，慢慢地往下放时，小声地问道：
「尾巴怎么办？」
「没关系，早就扎起来了。」
往下看去的话，赫萝腰际的确不知何时起就多缠了一件毛皮。头发也把耳朵包起来扎成了一个花骨朵，挽起的裤腿宣告着准备完成。
「那就好。」
安心了的罗伦斯，感觉到手一轻时，和赫萝交换了一下眼神，赫萝把两手搭上了桶边后，罗伦斯随即松开。
「咕啊——！」
木桶里早早放好了除过梗的葡萄堆，随着赫萝的投入，葡萄发出了一阵小小的破裂声，同时，赫萝也发出了很奇怪的声音。
大概和刚才冰凉的河水相比，葡萄反而温暖不少吧。罗伦斯想着，那一瞬间肯定舒服极了。
但破裂声很快就停止了，似乎是因为体重，赫萝只能踩碎一小层葡萄。
罗伦斯在外面小小地笑了一下。
——紧接着，桶子就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喂！别这么乱动啊！」
赫萝双手把住木通边，像是在跳舞一样乱动，橡木桶像是在风雨中摇曳的火药桶一样岌岌可危，吓得罗伦斯急忙抱住了木桶。
「但是，不这样的话，咱也踩不碎啊！」
赫萝欢笑地回应着罗伦斯。
那丝绸般的亚麻长发罕见地盘了起来，即使隔着头发，罗伦斯也能看到在里面忽上忽下跳动的耳朵。在桶中跳跃的样子，罗伦斯看起来就像是被困在瓶子里的松鼠。
简直可爱极了，但罗伦斯看着这样的赫萝，却不时地会把桶内的赫萝看成缪莉。
「在这么淘气下去的话，会受伤……啊？！」
——缪莉经常玩着玩着就带一堆伤回来。
话还没未出口，罗伦斯突然间，就察觉到了自己可怕的变化。
最近似乎经常想起往事，也开始遗忘往事。
更重要的是，就是渐渐开始娇惯着赫萝。
无论是撒娇还是发脾气，自己都拿她没辙，只能安心地哄着。
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和赫萝还有过不少次情绪间鲜明地碰撞来着。
赫萝还是和以前一样淘气，但自己真的还和以前一样吗？
罗伦斯愣了一下，直到被溅起的果汁喷到脸上——
「汝啊，这真是绝棒的感觉啊！」
赫萝依旧兴致勃勃地说着。
她每踩一脚，温热的果肉就喷涌出来，那种硬软相间的奇妙感觉，就算是找来上好的按摩工也还原不了，罗伦斯究其一生也无法理解吧。
「不，踩着纽希拉咕嘟咕嘟地往上涌的温泉，肯定比这个还要舒服。」
罗伦斯改不掉的，估计也只有死鸭子嘴硬这一点。
葡萄堆很快就支撑不住赫萝的加速攻势，贤狼在外面的身高一点点地下陷着。这时，外面其他的村民就会再往桶中倒入适量的葡萄，让赫萝的身高恢复过来。
不过，渐渐上升的葡萄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赫萝不老实的关系，果肉和果汁喷的到处都是，连罗伦斯都被溅了一身。
唯一的好处就是，随着果汁渐渐稳定了重心，罗伦斯慢慢地放开了手，木桶也不会乱晃了。
「……喂！汝！」
赫萝突然间蹲下去，从果汁中捡起来一堆葡萄籽递给罗伦斯。
「哦……这技术可真是高超呢……」
麦肯和其他看着的姑娘都对赫萝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当然并非是赫萝在桶中跳出的“优美”舞蹈。
酿造葡萄酒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把籽踩碎，苦味就会渗进酒里，造成口感和味道上的差异。获得高度评价的是赫萝明明踩法粗暴无比，但却不知怎么做到的，总能把葡萄籽一粒不差地丢出来这一点。
「怎么做到的……」
「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汝走，直到咱踩完为止，汝都不能离开半步！」
葡萄籽的话，明明只要扔在地上就好。
这大概就是赫萝的任性之处了吧，不过，罗伦斯到底没有在这上惯着赫萝。
「我去稍微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那，要拿上好的配料来！咱酿好的葡萄酒，怎么也不能当普通的就喝掉呀，至少也要加入香草什么的，等在缪莉结婚时再打开！」
「好好——」
虽然想斥责赫萝浪费，但既然两人都抱有一样想法的话，就没什么好拌嘴的了。
看着赫萝高兴地踩着葡萄的样子，罗伦斯明白，赫萝早就不生气了。
——所以罗伦斯才会想着去处理自己的问题。
边往马车处走，他一边考虑着自己的事。
现在的自己已经三十几岁了，再过几年的话，可能就真的就因为偶尔的风寒而动弹不得。
再说的不好听一点，就这么走掉也说不定。
不论是最近越来越宠赫萝，亦或是思旧或逐渐平和的性格，都是无言地，提醒自己老去的证明啊。
罗伦斯并不害怕老去或是死亡，但在那之后的赫萝该怎么办，他不敢去想。
自己走掉的话，就是要把赫萝一个人丢在这种万物凋零的寒风中。
旅行时，也遇到过好几次不得不与赫萝分别的情况。
那时候经历的痛苦，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忆起来，
无论教会文字，宫廷文字还是地方文字，那是用任何文字也表达不了的痛楚。
一名伟人说过，世上伤人最深的不是刀剑，而是人们自身的情感。
要是自己真的老去，赫萝也就终有一天会经历这份痛苦。
约伊兹的贤狼赫萝，寄宿在麦子中的狼之化身，其实并不是什么冷血的生物，只是一个心灵脆弱的女孩而已。
抛去固执又爱面子的外衣，赫萝拥有比谁都纤细的一面。
就像鸡蛋一样，在坚硬的外表下，藏着某些异常柔软的东西。
话说回来，在赫萝已经度过的数百年中，她是否也经历过一样的痛楚呢？
假如真的体会过的话，再来一次真的好吗——
每个人都是有限度的，就像绳子承受过重的物品会断掉一样，人也会因为承受过重的情感而坏掉吧。
走到了库房的马车边，罗伦斯从驾台夹层中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他随身携带的，用来应急的绝佳物品。
「罗伦斯先生——！」
麦肯急急忙忙地拄着拐杖赶了过来。
「啊——！麦肯先生，这么急着跑来是怎么了？那家伙惹祸了吗？」
「不，这真是……我得和你道歉啊……」
「到底怎么回事？」
「听我说，罗伦斯先生。」
麦肯走到了罗伦斯身边，把手里的某样东西交给了他。
「这是——」
罗伦斯手中躺着的是一株小小的枝芽。
上面还开着花苞，是什么时候摘下来的呢？
「那个啊，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种下的树虽然快不行了，但最近那棵树的芽长得很好呢！明明还没到春天，就重新长出了一大批新芽。」
「这是我们刚摘下来，精挑细选过的芽，把它嫁接到其他地方，那棵树应该还能活上好久吧。」
「嫁接……吗？」
所谓嫁接法，就是把枝芽接到其他的树木中去，凭着枝芽自身的生命力，能在新树上存活，是一种保存优良品种的方法。
「这株是我们送给罗伦斯先生您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们没保护好葡萄树而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则是我们想给您一个交付。」
当年种下葡萄树的时候，麦肯曾偷偷对罗伦斯说过“这棵树是两人间爱情的证明”之类的话。
嫁接成功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起死回生。
「新芽会继承原来的树。」
「换句话说，也就是原本的树，重头重新再活一次吧。」
麦肯望着幼苗，语重心长地说着。
重头……开始吗？
拿着小小的幼苗，罗伦斯想到不少东西。
「话说，罗伦斯先生看起来好像有烦恼呢。」
麦肯完全看穿罗伦斯般地说着。
「一个人，像个笨蛋一样担心着什么呢？」
——！
罗伦斯一时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但看着麦肯深邃的眼睛，罗伦斯似乎突然明白了不少东西。
生命终将凋零，已经活过几百年的赫萝，肯定比自己还要明白这一点吧。
凋零的同时，也伴随着新生。
就像这株幼苗一样，即便树干死去，却还有枝芽可以传播。
自己的枝芽，就是缪莉和柯尔吧。
体验过不知几次悲伤的赫萝，会不会早已参悟到生命的真理了呢？
就算没有的话，缪莉和柯尔也肯定不会让赫萝失望。
那个爱逞强的赫萝，在那两人面前，肯定不会终日郁郁寡欢。肯定会打起精神说些“咱终于自由了！汉娜，从今往后厨房归咱！”之类的话吧。
「大笨驴——！！！」
罗伦斯又想起了赫萝今天的嚎叫和胡闹。
会不会是她故意地想引起自己生气，才那么做的呢？
自己要是和她吵一架，估计之后肯定会在内心斥责着自己孩子气。
到那时，想着“还年轻，还会资历不全地乱发脾气”的自己，就会忘掉这一点吧。
眼前浮现出了赫萝的背影，那名贤狼，说不定早就料到自己的烦恼了。
这么一想，还真是总会败给她——
「谢谢你……麦肯先生。多亏了你，解开我的烦恼了呢。」
「诶……罗伦斯先生，我有……做什么吗？」
麦肯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呢？
罗伦斯笑着走到麦肯边，努力地握了握麦肯的手。
沧桑的手布满了老茧，或许最愚笨的老者，也比最聪明的天才要智慧。
时光的积累，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
「你让我找到，能用来替换掉这些杂物的东西了。」
罗伦斯说着拿起了手中的布包，然后就大步流星地向着刚才酿酒的水车处走去。
但还没走几步，就被麦肯叫停了下来。
「还有一件，得和罗伦斯先生道歉，今天那名女子，其实就是当时的赫萝小姐吧——」
「啊……是的，不过麦肯先生你是怎么发现的？」
「刚刚回来的信使认出来了呐，而且本来那种东西的话，只要看一眼你们两个人间的互动就知道了……」
麦肯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一开始误认为是贵女，是因为我们不认为女性可以一直保持年轻那么长时间，不过看到罗伦斯先生两人后，我的老看法就得改观了吧……」
「你们两个还真是，都一点没变呢。」
————————
「喂！赫萝！」
罗伦斯跑回河边时，赫萝早就踩好了近半桶的葡萄酒，正坐在草地上休息。
沾了葡萄汁的衣服混在土地上化成的污渍，罗伦斯都不知道多久才能完美地洗掉。
「起来吧，把这个放进去——」
「汝真的拿来香草啦！给咱看……等等！汝，汝！这个不是，不是超贵重的……」
「嗯，是丁香。」
罗伦斯从布袋中拿出的，是两株保存的十分完整的丁香。
要是放到市场上去的话，这种香辛料最少也能卖到几百崔尼银币吧。这也是罗伦斯储存的，最应急的时候卖出去的宝物。
「汝……该不会真的打算放里边啊……」
「当然了，留到缪莉婚礼上的酒，总不能太寒酸吧，我也想用这个，在纽希拉出一次风头啊。」
赫萝接过丁香后，特意闻了好几下才把它丢进酒桶里。
就是那种即便不太好闻，但平日里难以闻到的东西，她也想尝试着去多闻几下。
赫萝惋惜地看着在桶中沉浮着的丁香，毕竟在她看来，这或许就是几头沉浮在酒桶中的烤猪。
「对了，不光如此，还有好消息哦——」
罗伦斯掏出了从信使处拿到的信件递给了赫萝。是封来自纽希拉的急信。
「雪已经停了的样子，汉娜说人手不够，叫咱们快点回去。明早出发的话，算上路程，到那里雪也清开了吧。」
眺望着北方的纽希拉，罗伦斯又看了看呆在地上的赫萝，原来她偶尔也会露出这种不知为何的可爱表情啊。
「快点起来把葡萄踩完，还有另外半桶呢！」
「当，当然了，咱又不是小孩子……」
赫萝抬起头，闪着光的红瞳对准了罗伦斯的眼睛。
「大笨驴。」
接着一下子笑了出来。
「对了，赫萝。」
拉着赫萝的手，帮着她起来的罗伦斯突然间问道：
「说起来，你会嫁接东西吗？」
「诶？」
罗伦斯没有回答原因，只不过是给她看了看手中的幼苗。
无论何时，所有的事物都在成长着，人自然也不例外。
瘦弱的少年终会长成胸怀大志的青年，淘气的公主也终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冬天即将结束。
新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舰长与琪亚娜的婚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