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1

1
深夏。
阳光从茂密的枝节与叶片中穿过，在林间投下稀稀拉拉斑驳的光点。
身处这样灼热的天气里，即使是树荫下也不能算是凉快。在这样朦朦胧胧，让人置身倦意的环境中，少年站立在那里，注视着眼前的事物。
“许久没见了。”
那是自言自语一般，包含着某种温柔感情的声音。
他走上前，单膝着地。
随后，从嘴唇传来了石碑冰冷的触感。
2
无论结果如何，与人相知相识的过程都是值得珍视的宝物。
只是他自己很久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年轻人通常是不喜欢怀念的，而沉浸在回忆里的往往是开始变老的象征，身体或心。
“你太冷漠了。”
“是吗是吗。”
像这样的对话情绪都不会有，平淡的结束掉就好了。
自己并没有表现得孤僻。应有的交际都去做了，也没有刻意回避人群和集体性活动。除了不爱笑，因为被人评价为笑起来很假，干脆不要勉强自己笑比较好。但总体而言，是被周遭的人评价为“严肃”或“沉稳”比较多。作为各种社会身份中普普通通的一份子。这种品性往往是值得赞赏的，并不会有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是的，只有她才会评价他为“冷漠”。
少年把脸背过去，让少女从视线中消失，趴在桌上小憩。
——老实说，被人看透或者说彻底了解并不是多愉快的体验。
尽管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少年还是知道自己缺失了某种东西。
3
是的。
看到美丽的事物会赏心悦目。
进行了娱乐会得到愉悦。
家人朋友生病了会产生担忧和关心。
以上种种感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对于他来说，
看到美丽的事物，会“觉得”自己赏心悦目。
进行了娱乐，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愉悦。
甚至家人朋友生病了，也是“觉得”自己在担忧，在关心。
这些感情自然都不是假的。但是在面临这些事情的时候，感觉自己的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
遇到兴奋的事情，胸口不会涌起热流。
遇到悲伤的事情，也没有感觉眼窝酸涩。
在面临紧急情况的时候，尽管意识到事情危急，却没有因此而产生焦躁感。
……是吧。与其说少年是情绪平稳，不如说是一开始就没有情绪。
然后经由教育，人际关系和社会价值观念等环境的熏陶，知道了“这种时候应该兴奋”，“这种时候应该悲伤”，然后从思维上产生种种反应，做出应有的反应。
这样看来，说是冷漠一点也不为过吧？不过这样就好。没有任何人的生活因此而有所变化。
除她以外。
4
和少女认识的契机是什么，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因为对方并不是初次见面就能令人印象深刻的家伙，多半是淹没在如潮水般日常的某个角落里了吧。
尽管在往后的日子里和她相处的时间与日俱增，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但就和大多数人一样，并不都是值得纪念的事情，日常事件的比例压倒性的多。所以既然初次相遇时候的场景也能被忘记，那就说明当时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是如果，如果有机会的话。
少年倚坐在墓碑旁边，抬头望着被森林遮盖的天空。
……想把相遇时那个不重要的场景，变成值得回忆一生的事情。
5
就算是那样敏锐的少女，也有会哭泣的时候。
而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只有以沉默，倾听和陪伴来应对。
两人成为朋友已有一年，他却发现自己对她还是很不了解。
女孩子是很难懂的。少年深知自己既不成熟，也不睿智。但至少他还可以分担她的情绪。
让一个情绪都调动不起来的人去帮人分忧，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吧。他这么在心里自嘲着。
那天她确实倾诉了很多。
如果说一个人被压力压到需要哭着吐露真言，那一般就是，要么有沉重的过去，要么有不堪的现在。少女两者都是。
由少年的角度看来，她的生活就是一副色彩阴暗的油画。所着手的画面尽是些绝望的黑色，暴力的暗红色，耻辱的灰色，暗伤的紫色。沉重压抑到几乎令人作呕。那些充满恶意的笔墨，到现在还浸染着这具弱小的身躯。
我很抱歉。
少年这么说。
因为自己不仅无能为力，而且也没能感同身受。
她摇摇头，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她知道的。他也知道。
倾诉也只是让心情暂时回复的止痛药，而非愈疾治病的良方。
但是人总要有些安慰，才能在苦痛里坚持得下去。
6
和人的分别往往是很突然的事。
学校里的流言，警察的询问，少女面容憔悴的母亲，大规模的搜寻工作。
最后，在偏僻的地方目睹了她平静而冰冷的面容。
其实自己已经有所预感了。她绝对绝对支撑不下去的，这件事情一早就很明白了。
不如说，和她相处的时间里，搞不好还给她带来了不少的慰藉。
但是还是那句话。止痛药还是止痛药，不是救命良方。
不是没有试过劝阻她，结果也是没有产生任何意义。放弃生命是愚行，但是人一旦认真地想要贯彻这样的愚行，方法有无数种。
然后，和以往一样，惯例的“感觉”悲痛，“感觉”担忧，从送行的人群中脱离，踏上回家的道路。
不过中途做了一点停留。
晚霞渐渐变深，余晖渐渐散去，天幕被黑色覆盖。
他怔怔地坐在曾和她一起坐着的高台上，望着夜幕下穿过城区的河流和星星点点的灯光。
吧嗒，吧嗒。
不知不觉间，有沉闷的水声滴在地板上。
7
深夏。
微风拂过树林，枝叶摩擦着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你看啊。我至少体验到了悲伤是什么样的感情，没有那么冷漠了吧。”
说话的语气还是很自然。就像二人平常聊天拌嘴的时候一般。
“我呢，什么都做不上。即使补全了情绪上的缺陷，终其结果也就是一个普通人。”
“你很清楚吧。毕竟你是看得那么透彻的家伙。但是看得太清楚所以过得太累，这点你就不如我了。”
“啊啊，我也很清楚这样没什么意义，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是的，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少年把脸埋进双手。
并非接受不了现实，也不为了有什么精神寄托。
这种莫名的举动，一般被人称为怀念。
远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在空中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