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城 1
只要经过一段比较长的公路，便是繁华的穗城。傍晚的郊区还是一片黑漆漆的，尽管有明亮的路灯，远处的暗色还是冲破光屏蔓延进来。
大巴在路口停了下来。望着越来越近的庞大的客运站，维洛稍稍攥紧了衣服的下摆。光线从客运站旁刺眼的霓虹灯里爆发出来，钻进她显出迷茫的瞳孔中。维洛感觉心里有一股什么东西，暖暖的，却又十分空虚，弄得她惴惴不安，仿佛就要吐出来似的。
“呕……”
“洛，怎么了？是不是晕车了？”
“没……没事，我没事啊。”
“要不要这个？”身旁的妇女从面前的靠背后的篮子里抽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少女。空调直直落在少女的脸上，面色开始恢复红润。
“不……不用，我不晕车啊。”
她拉着衣领抖一抖，将热气放出来，又顺手拨开拿着袋子的妇女的手臂，仿佛想要尽快将塑料袋移开，不然就真的要吐出来一样。
“那喝点水吧？”
“妈你别搞那么多东西了。”她依旧是提起右手，将水瓶推开去。
‘奇怪，都已经到站了怎么还不让下车？’
她稍稍支起身子，透过靠背向后张望，只见一个男人正将双手抱在胸前，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爸又睡了。’她看着昏暗的车厢，脑海里不断涌现一些无关紧要的旧记忆，就像打开了一台投影机。
慢慢地，就如被时间抽去了精力，维洛也慢慢瘫回到椅子上。在一动不动的车厢中，一秒钟仿佛被拉扯成好几分钟，并且故意放慢步调，拉着世界缓缓前进。
“嘿，走啦！”车在客运站进站口停了许久，少女正要睡着时，另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突然从座位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
“嗯？哦，走吧。”少女受到拍击，立马精神起来，并拉着扶手站了起来。经过长途的旅程，她的屁股早已坐得发麻。终于能下车了，这就像终于在监狱中等到了大赦天下，维洛赶紧将挎包拿起来就要往外走。
“欸，你的耳机还没拿，别那么急。”
“什么？”
“你的耳机！不要了吗？”
已经背着小包窜出过道的维洛退回来，往座位上一望，那紫色的耳机正静静地躺在座位中央，乱麻般卷成一团。耳机看起来还是新的，虽然耳机线已经有变形。她一把捞起耳机，胡乱塞进包里就跑下车了。
“洛！架子上的行李还没拿！”
车上的人已经全都下来了，司机才慢吞吞地甩着两腿，走到车旁边打开行李层。
“都别急啊！一个一个排好队来拿行李！”说罢，便拉开行李厢门，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拖箱背包拉出来，递给人群中某个伸出手的旅客。拿到行李的也不堵着，呼唤正在路边等待的同行的家人或者旅伴离开了。
‘好慢啊……’
“欸，茜尔奈，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维洛看着忙碌的司机，对着旁边矮了半个头的女孩抱怨一句。
“谁知道呀，不过也快了吧。”
“但是你记得不，上车那会儿，我们的行李都被塞到里头去了。”
“那可就说不定了，可能很快，可能是最后一个。”
少女也不问了，抹一抹额头上的汗，又提一提身后沉重的背包。她扭头看了看四周，尽管已经是傍晚，该到了饭点，街上的行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的街上车水马龙，轮胎碾地上的声音，路口的红灯变绿时后车的喇叭声，穿过旁道树的层层枝叶，钻进每一个路人的心里，响彻那发出灰蒙蒙光亮的城市上空。
‘好吵……还不如以前呢。’
路过的公交车的轰鸣声，让她想起了刚离开不久的已经栖身十四年的家。那座小城市虽然没有绚丽夺目的灯光，没有平整的水泥地，却到处都充斥着蝉声。每当晴朗的夜晚，那些耀眼的星光便会直接穿透大气层，与轻柔的月光混合，铺撒在起伏的草地与树冠上。如果在没有人们聚会的喧嚣的夜晚，蝉声就会透过犬吠与水流，悠悠地在楼房间荡漾。
“对了，不是说你爸会来接我们的吗？”
“是啊，现在正是饭点。不过我们家比较远，虽然听说穗城的交通很方便，过来这边也要几十分钟吧。”
“你说，我们要进去的那所学校是怎么样的？”
“我怎么知道呀？听说，是间有着众多音乐天赋的人的学校。不过这学校貌似跟专业的音乐学校没有关系。”
“只是兴趣和爱好者的集结地？”
“嗯，集结地。或者说，进入专业院校的几率会大一些吧。”
借着树杈间透下来的路灯，维洛抬起左手，细细地看着掌心。也只有这中间的断掌纹能够让她记起来，那种在另一个世界遨游的奇妙的感觉。它已经变得没有了实体，像是在掌心飘起的一团火焰，又像是被风吹起的在手中漂浮的一片树叶。由于忙着收拾行李，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练习了。虽然不至于生疏，但以此维持的某种微妙的感觉却正像指缝间的细沙，一点一滴地从手中漏出，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没有涟漪，悄无声息。
两个少女背着行李站在路边，正沉默，几十米外的天桥上冲下来一个男人，朝着这边举起手使劲地挥。
“茜尔奈！你们终于到了。”
“爸！”
或许是在车上坐麻了，又或许是肩上与手上的背包太重，茜尔奈却没有跑上前去扑到他怀里或者扬起双手，只站在原地，站在维洛身边，抬起头使劲地大喊。而车底行李厢那边，一个男人也拖着箱子，迎上前去。
“诶呀！老乡，好久不见啦！”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谢谢你们啊，帮我把茜尔奈接过来。”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两个中年大男人就在路边站定握起手来，惹得维洛大喊一声：“爸啊！你就不能站过来这边吗？危险啊！”
在楼下迎接的女房东人很好，尽管是炎热的初夏，仍然梳妆妥当，还帮忙提了一些行李。妇女路过楼下的百货店，想起还有些日用品没买，于是将背包交给男人，让女儿与父亲先上去了。这附近区域的小区都是电梯房，就算是住在高层也不必耗费过多体力，当然停电了除外。更何况进了宽敞明亮的电梯，房东便按下了五楼的按钮。
“欸？我们就住在五楼吗？”
“对。这里的楼距不小，五楼的采光也不差。”
“电梯看起来很新，是最近更换的吗？”
“不是。这栋楼少说也有十年的楼龄了。电梯是跟随楼房一起安装的。物业管理得好，经常检修。”
“那小区的安保呢？”
“这个你也可以放心，安保很严。”
在一旁听着的维洛也点点头。刚靠近小区门口，一个保安就走上前来询问，还好父亲提早了解了所有信息，才顺利进门。
“到了，就左边这间。”
推开门，一股清风便扑到面上。虽然没有开门窗，卫生间的排气扇却因为强大的气流而吹得呼呼作响，把少女吓了一跳。这房子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深色的木家具虽然算不上新，但也可以看出光泽。墙上贴了装饰墙纸，让房子显得高级起来。
经过几个小时的路程，维洛早就累坏了。她冲进房间里，将行李一股脑地放在床上，便瘫在椅子上喘气。房间已经闷了几天，热气聚集在身边，与身上蒸腾的汗水一起给室内升温。
“欸？维洛你的充电线呢？”
‘糟了！’
“啊，那个……我好像借给了茜尔奈，放到了她的书包里……忘了拿回来了。”
突然听父亲这么一问，她马上吓得睁大眼睛，连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了。自己心里一直感觉少了的什么东西，现在正在茜尔奈的书包里。
“欸……那你后天上学问她要吧。现在只能先充我这台手机了。”
“哐！”
突然，一阵关门声传来。
“洛，明天要早点睡，后天就要上学了。”母亲换了拖鞋，探头朝维洛房间里喊了一句。
“啧，知道啦！”
两天后，维洛拿着一盒酸奶，迎着清晨七点的阳光踏上马路。
‘第一次上学……我会遇到什么人呢？会不会有奇葩？’
这样想着，维洛一脚踢在路边的易拉罐上，向着学校大步迈去。不过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茜尔奈并没有像某些漫画中的情景那样，从某个街口突然冲出来朝着她招手，也没有突然从身后扑来，一起上学。
但是，等到维洛望见那高大的、富有庄重感的白色大理石校门，她就被新学校那新奇的氛围吸引了，也顾不上什么同伴或者奇葩同学，只微微抖着双腿，低头走上了楼梯。
‘是在三楼吧？如果短信写的没错。’
她不断地抬头低头，避开陌生人的目光，又生怕自己走错了楼层，时刻关注墙上那孤零零挂着的红色数字。
“请问初二四班在哪里啊？”在三楼转了大半圈，她实在耐不住焦急，顺手拦住身旁经过的一个学姐。
“就在这里。”那学姐托着一沓书本，也不烦躁，扭头用视线给维洛指明，旁边的那间教室便是。
“
啊，谢谢。”维洛也没多想，赶忙道了谢便往里冲。距离上课铃应该快了，再不找到自己的座位，给身边人留下了坏印象，那可就遭殃了。就像以前的小学那样，少女四处碰壁，虽然少不了知己，但也受了不少气。
进了课室，远远地就望见了最后一排一个留空的座位。那上面摆满了各种纸张，快要将黄色的桌面覆盖得严严实实。她也没有往身边的同学望一眼，径直穿过两个大组间的过道走到桌子前，用左手轻轻拉开座椅——她还是想给新同学留下一点好印象的——把书包放好才坐了下去。
‘这些都是什么啊？’
才刚坐下，她便拿起桌上的那些纸张仔细阅读起来。那些并不是些什么重要的通知，只是一些习题罢了，从内容上看，还是上个学期的知识点。维洛也不急于翻看，正要找个人聊聊天，却见同学们突然都站了起来，往教室门口走去。当然，当看到有些同学立刻返回，少女撑在桌上的手又放了下来。
‘只是他们班要做的事情吧？我应该不用去。’
翻开几张习题纸后，最底下出现了一张乐谱，一张写了一半的五线谱。咋一看，音符的排列仿佛毫无规律可循，但再琢磨进去，却发现这些杂乱无章的音符竟浑然一体，仿佛冥冥中有一条银色的丝线将它们串联起来。而看到这张仿佛有些挑衅性质的乐谱后，维洛顿感不寒而栗。还未进班里就已经有人对自己怀有敌意，谁还能掉以轻心啊？
正当维洛想仔细研究这家伙的实力时，一个高挑的女老师从前门快步走进来，将书放在讲台上：“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迎来了一个新同学，想必大家也看到了。来，让我们欢迎新同学上来。”
‘额……坏了……自我介绍……’维洛全身震了一震，连椅子也跟随着抖了一抖。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虽然她早就在昨晚做好了准备，但等到这时刻真的来临，身体依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我……真的要上台……会不会……没事的没事的，毕竟我上过这么多次台了。不过……不过他们会不会笑话我？就比如，如果我……如果我一紧张说错了话。不过不会的，这些人应该不会像我的那群旧同学那样。他们……那群混蛋，一点尊重都没有的。’
心里翻腾起百尺巨浪，但她依然深呼吸了一口后尽力平复情绪，向讲台迈出步伐。
站在讲台上，她稍稍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台下三十八双眼睛。
‘他们应该不会笑我的，毕竟我是新来的，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只要发挥正常，发挥正常，虽然不会有掌声，起码可以有个好下台。冷静……冷静下来。那边那个女生好像挺文静，应该是个懂礼貌会尊重人的吧？不如我就看着她讲……不行，这样也太无礼。要不……要不我就慢慢扫视，虽然比较少用，而且看起来比较霸道。没关系的，就……就当是个下马威什么的。他们应该不会就这样嫌弃我吧？’
海浪咆哮着将沙滩冲刷了好几次，维洛才最终决定了怎么面对台下的目光。
“大……大家好，我是……我叫维洛……”
‘天啦！糟了！平时不会这么紧张的啊！怎么今天就结巴了……不行不行，要赶紧调整过来。’
虽然只讲了简单几个字，维洛早已感觉到那湿透的衣领，还有额头正在滑落的汗珠。教室里开了空调，绝对不会受炎炎夏日的影响。少女头上流下的只会是她过度紧张而出现的冷汗。
“我……来自梅州，一座小城市。额……因为我爸的工作原因而转学来，请各位以后多多关照！”
或许是被逼急了，或许是脑袋突然灵光，维洛赶紧想了几句百搭的话，赶忙说完便冲下讲台。
“欸，先别急着回去座位。”班主任看出了她的紧张，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安慰，只让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好让同学们认清了，“维”是哪个“维”，“洛”是哪个“洛”。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一整节课，维洛都在望着窗外，望着打开的教室后门，看着一些穿着白色衣服的阿姨将一个个蓝色的、貌似装满塑料或不锈钢餐盒的大框拉走，或者对着那张谱子发呆。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是哪个地方做错了，以至于竟在开学时就受到挑衅。是因为转学没有提前打招呼吗？是因为进门时没有主动打招呼吗？或者是……迈步进门时踏错了脚？
‘不……哪有那么荒唐的原因……连玄学也不敢这么说。’
“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下课。”随着漫漫时间长河向前飘，少女终于等来了令人神清气爽的铃声。但未等她站起来好好伸个懒腰，一个长发的女生便突然快步走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铅笔，一屁股坐在维洛面前的桌子上。同时，那仿佛戴了美瞳的红色双眸恶狠狠地盯着她，目光透过晶状体直接穿刺到视神经上。
‘她……她想要干什么？’
“你……你好？请问你要……”面前突然气势汹汹地出现一个女生，维洛吓得脸都红了许多，大脑也顿时被刷成一片白。稍稍缓了过来，她便试探性地打开了话题，意图缓解一下气氛，也顺便尽力套到这个对自己如此“热情”的家伙的信息。
但颤抖的、明显在示弱的声音却丝毫没有缓和气氛，那女生反而将眉头紧皱起来，慢慢将腰弯下，也将头一点点地靠近维洛。这情景，就像被一条食人巨虫牢牢抓住，满布尖刺的血淋淋的口器正逐渐接近自己的脖颈，既无法逃脱，也没有任何能力去抵抗。而身边的同学竟都将视线移过来，不但见死不救，还看着自己捂嘴偷笑。空气仿佛被肾上腺素凝结了，在身边被重力拉扯而挤压过来。室外的太阳射出炽热的光线，将气体分子加热到滚烫，让维洛窒息，让她喘不上气，并将她扔到高温高压的实验室里，把全身的力气都随着冷汗压榨出来。
‘倒霉……我真是倒霉……上学第一天就……’
“你好啊妹子，欢迎来到新班级啊！”
那女生将头快要挤到维洛的眼前，鼻尖都要碰到时，身体却突然迅速坐直，脸上的“仇恨”与“恐吓”也即刻变成嬉笑。
‘啥？……什……什么？’
“孟雨玲，”她抬一抬头，看了看维洛的书包、文具以及书上的字迹，“我是本地人。你会听粤语吗？”
“不会。”
“看来是个外省的人。”
“雨玲啊，就算是本省的也有不讲粤语的地区啊。”身后有个同学看不下去了，提醒了一句。
“诶？也是。”
上午四节课下来，维洛却连老师的一句话都没有听见，光顾着琢磨那张五线谱了。她也不只是傻傻地看着谱面，旋律、手法、内涵、风格以至笔迹，都如同侦探般仔仔细细地研究个透，恨不得书包里有个放大镜，把音符的每个附加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到底是谁啊……’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声沉重的“哐当”声，而身边的同学也都立刻动了起来，如同冬眠后抖落身上冰雪的饥饿的动物，迅速围在食物周围。
‘诶？’
直到这一刻，维洛才突然发觉，她好像在今早错过了什么。
‘这……中午是要用自己的饭盒的吗？’
大巴在路口停了下来。望着越来越近的庞大的客运站，维洛稍稍攥紧了衣服的下摆。光线从客运站旁刺眼的霓虹灯里爆发出来，钻进她显出迷茫的瞳孔中。维洛感觉心里有一股什么东西，暖暖的，却又十分空虚，弄得她惴惴不安，仿佛就要吐出来似的。
“呕……”
“洛，怎么了？是不是晕车了？”
“没……没事，我没事啊。”
“要不要这个？”身旁的妇女从面前的靠背后的篮子里抽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少女。空调直直落在少女的脸上，面色开始恢复红润。
“不……不用，我不晕车啊。”
她拉着衣领抖一抖，将热气放出来，又顺手拨开拿着袋子的妇女的手臂，仿佛想要尽快将塑料袋移开，不然就真的要吐出来一样。
“那喝点水吧？”
“妈你别搞那么多东西了。”她依旧是提起右手，将水瓶推开去。
‘奇怪，都已经到站了怎么还不让下车？’
她稍稍支起身子，透过靠背向后张望，只见一个男人正将双手抱在胸前，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爸又睡了。’她看着昏暗的车厢，脑海里不断涌现一些无关紧要的旧记忆，就像打开了一台投影机。
慢慢地，就如被时间抽去了精力，维洛也慢慢瘫回到椅子上。在一动不动的车厢中，一秒钟仿佛被拉扯成好几分钟，并且故意放慢步调，拉着世界缓缓前进。
“嘿，走啦！”车在客运站进站口停了许久，少女正要睡着时，另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女突然从座位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
“嗯？哦，走吧。”少女受到拍击，立马精神起来，并拉着扶手站了起来。经过长途的旅程，她的屁股早已坐得发麻。终于能下车了，这就像终于在监狱中等到了大赦天下，维洛赶紧将挎包拿起来就要往外走。
“欸，你的耳机还没拿，别那么急。”
“什么？”
“你的耳机！不要了吗？”
已经背着小包窜出过道的维洛退回来，往座位上一望，那紫色的耳机正静静地躺在座位中央，乱麻般卷成一团。耳机看起来还是新的，虽然耳机线已经有变形。她一把捞起耳机，胡乱塞进包里就跑下车了。
“洛！架子上的行李还没拿！”
车上的人已经全都下来了，司机才慢吞吞地甩着两腿，走到车旁边打开行李层。
“都别急啊！一个一个排好队来拿行李！”说罢，便拉开行李厢门，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拖箱背包拉出来，递给人群中某个伸出手的旅客。拿到行李的也不堵着，呼唤正在路边等待的同行的家人或者旅伴离开了。
‘好慢啊……’
“欸，茜尔奈，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维洛看着忙碌的司机，对着旁边矮了半个头的女孩抱怨一句。
“谁知道呀，不过也快了吧。”
“但是你记得不，上车那会儿，我们的行李都被塞到里头去了。”
“那可就说不定了，可能很快，可能是最后一个。”
少女也不问了，抹一抹额头上的汗，又提一提身后沉重的背包。她扭头看了看四周，尽管已经是傍晚，该到了饭点，街上的行人却不少。熙熙攘攘的街上车水马龙，轮胎碾地上的声音，路口的红灯变绿时后车的喇叭声，穿过旁道树的层层枝叶，钻进每一个路人的心里，响彻那发出灰蒙蒙光亮的城市上空。
‘好吵……还不如以前呢。’
路过的公交车的轰鸣声，让她想起了刚离开不久的已经栖身十四年的家。那座小城市虽然没有绚丽夺目的灯光，没有平整的水泥地，却到处都充斥着蝉声。每当晴朗的夜晚，那些耀眼的星光便会直接穿透大气层，与轻柔的月光混合，铺撒在起伏的草地与树冠上。如果在没有人们聚会的喧嚣的夜晚，蝉声就会透过犬吠与水流，悠悠地在楼房间荡漾。
“对了，不是说你爸会来接我们的吗？”
“是啊，现在正是饭点。不过我们家比较远，虽然听说穗城的交通很方便，过来这边也要几十分钟吧。”
“你说，我们要进去的那所学校是怎么样的？”
“我怎么知道呀？听说，是间有着众多音乐天赋的人的学校。不过这学校貌似跟专业的音乐学校没有关系。”
“只是兴趣和爱好者的集结地？”
“嗯，集结地。或者说，进入专业院校的几率会大一些吧。”
借着树杈间透下来的路灯，维洛抬起左手，细细地看着掌心。也只有这中间的断掌纹能够让她记起来，那种在另一个世界遨游的奇妙的感觉。它已经变得没有了实体，像是在掌心飘起的一团火焰，又像是被风吹起的在手中漂浮的一片树叶。由于忙着收拾行李，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练习了。虽然不至于生疏，但以此维持的某种微妙的感觉却正像指缝间的细沙，一点一滴地从手中漏出，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没有涟漪，悄无声息。
两个少女背着行李站在路边，正沉默，几十米外的天桥上冲下来一个男人，朝着这边举起手使劲地挥。
“茜尔奈！你们终于到了。”
“爸！”
或许是在车上坐麻了，又或许是肩上与手上的背包太重，茜尔奈却没有跑上前去扑到他怀里或者扬起双手，只站在原地，站在维洛身边，抬起头使劲地大喊。而车底行李厢那边，一个男人也拖着箱子，迎上前去。
“诶呀！老乡，好久不见啦！”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谢谢你们啊，帮我把茜尔奈接过来。”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
两个中年大男人就在路边站定握起手来，惹得维洛大喊一声：“爸啊！你就不能站过来这边吗？危险啊！”
在楼下迎接的女房东人很好，尽管是炎热的初夏，仍然梳妆妥当，还帮忙提了一些行李。妇女路过楼下的百货店，想起还有些日用品没买，于是将背包交给男人，让女儿与父亲先上去了。这附近区域的小区都是电梯房，就算是住在高层也不必耗费过多体力，当然停电了除外。更何况进了宽敞明亮的电梯，房东便按下了五楼的按钮。
“欸？我们就住在五楼吗？”
“对。这里的楼距不小，五楼的采光也不差。”
“电梯看起来很新，是最近更换的吗？”
“不是。这栋楼少说也有十年的楼龄了。电梯是跟随楼房一起安装的。物业管理得好，经常检修。”
“那小区的安保呢？”
“这个你也可以放心，安保很严。”
在一旁听着的维洛也点点头。刚靠近小区门口，一个保安就走上前来询问，还好父亲提早了解了所有信息，才顺利进门。
“到了，就左边这间。”
推开门，一股清风便扑到面上。虽然没有开门窗，卫生间的排气扇却因为强大的气流而吹得呼呼作响，把少女吓了一跳。这房子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深色的木家具虽然算不上新，但也可以看出光泽。墙上贴了装饰墙纸，让房子显得高级起来。
经过几个小时的路程，维洛早就累坏了。她冲进房间里，将行李一股脑地放在床上，便瘫在椅子上喘气。房间已经闷了几天，热气聚集在身边，与身上蒸腾的汗水一起给室内升温。
“欸？维洛你的充电线呢？”
‘糟了！’
“啊，那个……我好像借给了茜尔奈，放到了她的书包里……忘了拿回来了。”
突然听父亲这么一问，她马上吓得睁大眼睛，连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了。自己心里一直感觉少了的什么东西，现在正在茜尔奈的书包里。
“欸……那你后天上学问她要吧。现在只能先充我这台手机了。”
“哐！”
突然，一阵关门声传来。
“洛，明天要早点睡，后天就要上学了。”母亲换了拖鞋，探头朝维洛房间里喊了一句。
“啧，知道啦！”
两天后，维洛拿着一盒酸奶，迎着清晨七点的阳光踏上马路。
‘第一次上学……我会遇到什么人呢？会不会有奇葩？’
这样想着，维洛一脚踢在路边的易拉罐上，向着学校大步迈去。不过令她有些失望的是，茜尔奈并没有像某些漫画中的情景那样，从某个街口突然冲出来朝着她招手，也没有突然从身后扑来，一起上学。
但是，等到维洛望见那高大的、富有庄重感的白色大理石校门，她就被新学校那新奇的氛围吸引了，也顾不上什么同伴或者奇葩同学，只微微抖着双腿，低头走上了楼梯。
‘是在三楼吧？如果短信写的没错。’
她不断地抬头低头，避开陌生人的目光，又生怕自己走错了楼层，时刻关注墙上那孤零零挂着的红色数字。
“请问初二四班在哪里啊？”在三楼转了大半圈，她实在耐不住焦急，顺手拦住身旁经过的一个学姐。
“就在这里。”那学姐托着一沓书本，也不烦躁，扭头用视线给维洛指明，旁边的那间教室便是。
“
啊，谢谢。”维洛也没多想，赶忙道了谢便往里冲。距离上课铃应该快了，再不找到自己的座位，给身边人留下了坏印象，那可就遭殃了。就像以前的小学那样，少女四处碰壁，虽然少不了知己，但也受了不少气。
进了课室，远远地就望见了最后一排一个留空的座位。那上面摆满了各种纸张，快要将黄色的桌面覆盖得严严实实。她也没有往身边的同学望一眼，径直穿过两个大组间的过道走到桌子前，用左手轻轻拉开座椅——她还是想给新同学留下一点好印象的——把书包放好才坐了下去。
‘这些都是什么啊？’
才刚坐下，她便拿起桌上的那些纸张仔细阅读起来。那些并不是些什么重要的通知，只是一些习题罢了，从内容上看，还是上个学期的知识点。维洛也不急于翻看，正要找个人聊聊天，却见同学们突然都站了起来，往教室门口走去。当然，当看到有些同学立刻返回，少女撑在桌上的手又放了下来。
‘只是他们班要做的事情吧？我应该不用去。’
翻开几张习题纸后，最底下出现了一张乐谱，一张写了一半的五线谱。咋一看，音符的排列仿佛毫无规律可循，但再琢磨进去，却发现这些杂乱无章的音符竟浑然一体，仿佛冥冥中有一条银色的丝线将它们串联起来。而看到这张仿佛有些挑衅性质的乐谱后，维洛顿感不寒而栗。还未进班里就已经有人对自己怀有敌意，谁还能掉以轻心啊？
正当维洛想仔细研究这家伙的实力时，一个高挑的女老师从前门快步走进来，将书放在讲台上：“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迎来了一个新同学，想必大家也看到了。来，让我们欢迎新同学上来。”
‘额……坏了……自我介绍……’维洛全身震了一震，连椅子也跟随着抖了一抖。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虽然她早就在昨晚做好了准备，但等到这时刻真的来临，身体依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我……真的要上台……会不会……没事的没事的，毕竟我上过这么多次台了。不过……不过他们会不会笑话我？就比如，如果我……如果我一紧张说错了话。不过不会的，这些人应该不会像我的那群旧同学那样。他们……那群混蛋，一点尊重都没有的。’
心里翻腾起百尺巨浪，但她依然深呼吸了一口后尽力平复情绪，向讲台迈出步伐。
站在讲台上，她稍稍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台下三十八双眼睛。
‘他们应该不会笑我的，毕竟我是新来的，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我只要发挥正常，发挥正常，虽然不会有掌声，起码可以有个好下台。冷静……冷静下来。那边那个女生好像挺文静，应该是个懂礼貌会尊重人的吧？不如我就看着她讲……不行，这样也太无礼。要不……要不我就慢慢扫视，虽然比较少用，而且看起来比较霸道。没关系的，就……就当是个下马威什么的。他们应该不会就这样嫌弃我吧？’
海浪咆哮着将沙滩冲刷了好几次，维洛才最终决定了怎么面对台下的目光。
“大……大家好，我是……我叫维洛……”
‘天啦！糟了！平时不会这么紧张的啊！怎么今天就结巴了……不行不行，要赶紧调整过来。’
虽然只讲了简单几个字，维洛早已感觉到那湿透的衣领，还有额头正在滑落的汗珠。教室里开了空调，绝对不会受炎炎夏日的影响。少女头上流下的只会是她过度紧张而出现的冷汗。
“我……来自梅州，一座小城市。额……因为我爸的工作原因而转学来，请各位以后多多关照！”
或许是被逼急了，或许是脑袋突然灵光，维洛赶紧想了几句百搭的话，赶忙说完便冲下讲台。
“欸，先别急着回去座位。”班主任看出了她的紧张，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安慰，只让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好让同学们认清了，“维”是哪个“维”，“洛”是哪个“洛”。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一整节课，维洛都在望着窗外，望着打开的教室后门，看着一些穿着白色衣服的阿姨将一个个蓝色的、貌似装满塑料或不锈钢餐盒的大框拉走，或者对着那张谱子发呆。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是哪个地方做错了，以至于竟在开学时就受到挑衅。是因为转学没有提前打招呼吗？是因为进门时没有主动打招呼吗？或者是……迈步进门时踏错了脚？
‘不……哪有那么荒唐的原因……连玄学也不敢这么说。’
“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下课。”随着漫漫时间长河向前飘，少女终于等来了令人神清气爽的铃声。但未等她站起来好好伸个懒腰，一个长发的女生便突然快步走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铅笔，一屁股坐在维洛面前的桌子上。同时，那仿佛戴了美瞳的红色双眸恶狠狠地盯着她，目光透过晶状体直接穿刺到视神经上。
‘她……她想要干什么？’
“你……你好？请问你要……”面前突然气势汹汹地出现一个女生，维洛吓得脸都红了许多，大脑也顿时被刷成一片白。稍稍缓了过来，她便试探性地打开了话题，意图缓解一下气氛，也顺便尽力套到这个对自己如此“热情”的家伙的信息。
但颤抖的、明显在示弱的声音却丝毫没有缓和气氛，那女生反而将眉头紧皱起来，慢慢将腰弯下，也将头一点点地靠近维洛。这情景，就像被一条食人巨虫牢牢抓住，满布尖刺的血淋淋的口器正逐渐接近自己的脖颈，既无法逃脱，也没有任何能力去抵抗。而身边的同学竟都将视线移过来，不但见死不救，还看着自己捂嘴偷笑。空气仿佛被肾上腺素凝结了，在身边被重力拉扯而挤压过来。室外的太阳射出炽热的光线，将气体分子加热到滚烫，让维洛窒息，让她喘不上气，并将她扔到高温高压的实验室里，把全身的力气都随着冷汗压榨出来。
‘倒霉……我真是倒霉……上学第一天就……’
“你好啊妹子，欢迎来到新班级啊！”
那女生将头快要挤到维洛的眼前，鼻尖都要碰到时，身体却突然迅速坐直，脸上的“仇恨”与“恐吓”也即刻变成嬉笑。
‘啥？……什……什么？’
“孟雨玲，”她抬一抬头，看了看维洛的书包、文具以及书上的字迹，“我是本地人。你会听粤语吗？”
“不会。”
“看来是个外省的人。”
“雨玲啊，就算是本省的也有不讲粤语的地区啊。”身后有个同学看不下去了，提醒了一句。
“诶？也是。”
上午四节课下来，维洛却连老师的一句话都没有听见，光顾着琢磨那张五线谱了。她也不只是傻傻地看着谱面，旋律、手法、内涵、风格以至笔迹，都如同侦探般仔仔细细地研究个透，恨不得书包里有个放大镜，把音符的每个附加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到底是谁啊……’
突然，门外响起了一声沉重的“哐当”声，而身边的同学也都立刻动了起来，如同冬眠后抖落身上冰雪的饥饿的动物，迅速围在食物周围。
‘诶？’
直到这一刻，维洛才突然发觉，她好像在今早错过了什么。
‘这……中午是要用自己的饭盒的吗？’
帝天要了霍雨浩的第1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