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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剑·肚子痛(上)

2023-03-05古风武侠剑客 来源:百合文库
【一】、
我在假期的时候回了趟家,顺便到东湖旁边看了看。
虽然没有黄鹤楼那么有名,东湖也算是武汉人常去游玩的景致了。小学时候在湖边的学校里上课,依稀记得通向梨园的大马路上的小巷,小巷深处是一方不大却安静的校园。
如今校门口的台球桌和小卖部拆成了荒地,飞架的立交桥却在这几年里建起来,延伸到遥远喧嚣的十字路口。
低矮的建筑变成大厦和写字楼,老远就飘生腥味的菜市场也砌上了干净整洁的瓷砖与水泥墙。唯独巷子外面的过街天桥,一直没变过。
坑洼的混凝土路面冒出零散的石头棱,小时候外公带我走过、总小心翼翼怕崴着脚——不过五年级之后他已经不陪我上学了。
九岁的我迷上了武侠。杂志店贩卖有今古传奇武侠版,刊面也就语文课本的一半大小,厚度十足。每次放学我会去店里瞧一眼,新出月刊的话便买上一本,若没有就只好到旁边的小卖部拿一包干脆面或是冰棍,当作回家路上的消遣。
七种武器是我看的第一本武侠小说,大概是从老妈的书柜里翻出来的。痴迷于断章的世界,风尘和侠影进到我眼睛,把安稳的江南街道渲染出刀光烟云。
古大侠的七种武器只写了六种未竟,勿论刀、枪、钩、环或是暗器,都比不过其中的‘剑’,吸引我心神。
“白玉京不在天上,在马上。”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想象自己成为浪子、成为剑侠,手握绝世的好剑,挥洒间便是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
可我从来没见过真的剑。外婆每天清晨到小区广场上舞的那把,是旧货市场淘过来的廉价货,为了不伤人特意在台阶上磨钝,剑身软塌塌像是千足虫。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说剑的老人。
应该是小五下学期的某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学校巷口的过街天桥上。说书人绝迹的时代,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到这个炎热的江边城市又是为了什么。那一年五月到九月的漫长夏日,每天放学后我都看到他坐在天桥的一侧,坐在他摆在地上的靛色粗布摊子后方,用只有路过他身边的人才能听清的语调,慢悠悠吆喝着。
「说剑喽。」
「说剑喽!有听剑的未?」
「……说剑喽!」
总是下午五点,我走上天桥。武汉的阳光在此时正烈,老人穿一白色汗衫,打上补丁的卡其裤透出汗渍,却依旧乐此不疲的喊着。在漠不关心的路人中间,求一个听剑的家伙。
我原来和众人一样无视他,直到某天偶发肚子痛吃不了菠萝冰,杂志也没到货,这才考虑口袋里的几块零用钱能不能做别的用处。我从来没想过我即将揭开一个个荒诞旧梦的封条,或许是没有人听过的传奇。
「老爷爷,」我背着书包靠近了几步,「说剑是什么意思?」
「讲述剑里的故事。」老人满是纹道和褐斑的脸像塑料袋一般皱起来,对我挤出笑容,「小伙子是读完书回家么!不单书里有故事,剑里也有故事哩!」
「要听听看吗?」说剑人瘦长的手指点向摊子上的物品,一件件排开在我面前。
锈迹斑斑的古剑。寒光迸射的利剑。空洞的鞘。雕刻喜鹊的青铜手术刀。曲折的匕首。扭转形状的汤匙。被烈火灼烧过的手帕残片。头部褪色的撬棍。
「这些都是剑?」我以为自己理解错了老人的话,他却微笑着点头。
「凡有双刃者都是剑。」老人干枯的嘴唇缓缓说道,「而剑的故事,讲一枚收五元。」
这可真有些贵。大凡街头茶馆的说书人,要么寻着人们爱听的角落,一说完便鞠躬等看官们掷钱子;要么寄身风景区的表演队里,混来固定的收入。向小学生收五块钱的说剑人,有够任性。
心中关于侠客和剑的好奇最终支配了我,不舍地掏出钢镚,丢到他的布摊子上。
「选一把吧。」
剑长剑短,我顺次摸过一截截剑身,还有那些‘完全不像剑’的汤匙与手帕,最终握起一把短剑。
纵使短,却异常沉重。剑身有云纹和兰草雕刻,鎏金的剑镗褪色为暗橘,铁质剑柄较寻常剑器细上许多,恰好能让一个小学生的手握住。
「这是给手小的人用的吗?」
「啊啊,这把呀,」老人粗糙的指头从我手中接过纤细的剑柄,轻轻揉搓着铁轴,「它是唐朝一个公子哥儿的佩剑,可不是像你这样拿的。瞧。」
——老人伸出三指,拿毛笔一样挟住剑柄,略钝的剑尖垂直指向地面,如同长毫的笔锋。
【二】、
张大少爷捻着手中长毫笔,斜倚在朱红的花梨案前。晚春时分,庭院的桃花谢过,翦翦风来吹得满园留芳,吹到门口的格扇吱呀作响,几寸春光透过格扇花心的白鹤雕刻,投射到他的脸上。
张家的独子,张大少爷,正在午后金黄色的空气里醒来。
澄澈的光线被窗棂滤过,成了黄醅酒的琥珀颜色,张少爷觉得自己的酒劲还没退,还能够再喝上一杯。慢慢温暖的感觉从笔端传到手掌,又顺着血液流回到心脏,他揉了揉脑袋上的髻子,坐直身体。
紫檀木画挟轼,几面柿木绘花草蝴蝶,两端贴了楠木板,脚下象牙圈温润如玉。
澄泥砚、青白瓷、锦文花石笔格。
书房。
张少爷醉倒在书房是做什么来着?
对,临帖。
二王的今草——可不是下酒的好菜么?案前一叠,方可截铁圆如飘带的《都下帖》,藏折于转行劲于媚的《十七帖》,当然还有《独坐帖》的内恹中和逸笔天成。
金钩银划啊,顾盼勾连啊,酥的像酒劲上头,狂的像痛饮高歌。
张大少爷最大的爱好是酒后临帖,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英雄。盛世的英雄。
每个时代都有它们的英雄。战国的金戈铁马,三国的文韬武略,魏晋的士子风骨,都是英雄。
盛唐也有英雄。
张少爷时常庆幸自己生在开元的盛世,因为盛世的英雄比乱世伟大;他们的事迹不以死为开始,不以死为结束,却能百世流芳。欧阳询的飞白书法让李渊盛赞,虞世南书文五绝得太宗相梦。褚遂良虽然得罪了武后,但一手山阴真传的笔墨,引天下士子动容。
他们都是英雄,张少爷想成为这样的英雄。
拿着刚临的《积雪凝寒帖》,他将毛笔架回山子形状的笔格,捋了捋青袍的袖,走到小院中。刚迈出门口,两个梳着包子头的小丫鬟就围了上来。
「少爷又写好了?」鸾儿的大眼睛盯上他手中的半熟宣纸,俏皮地吐舌头发问。
「是啊,」张少爷抹掉方才小睡的口水,「上次那帖,给我娘看过了没?」
「看过啦。她说写的很好啊!」
「那我爹看了么?」
「……」
叫鸾儿的丫鬟扁了扁嘴没往下说,倒是旁边安静的麟儿回道:「老爷一直忙,就没功夫看。」
张少爷便叹了口气。
父亲是吴郡的张氏士人,年轻时偏爱书法,写一手行楷是温润平和、独有匠心,还凭此娶到了母亲——她可是陆柬之的侄女,名家后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官是越当越大了,对书法的兴趣却少了许多。
脚下这院子有些年头,中间挖了山池,嶙峋的太湖石被数颗盆景簇拥,雕栏画栋的院墙围绕四周,又有廊坊镂出蝙蝠和荷叶的花纹。桃树静立墙角,一方低矮石桌和栗子状的小凳就在树下。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还在这石桌旁教自己执笔,可现在桌上只有零碎的花瓣了。
除了母亲,张大少爷认识的人都瞧不起他的书法——要么就是根本不会瞧。年少时候结识的狐朋狗友全是靠爹吃饭的角色,他们只懂女人的大腿和胸脯,谁家的女孩子围了新款的缎帛、穿了哪家裁缝的衫衣。现在他们拉张少爷去喝酒,他也大都不应了。
「我……要出门一趟。」张少爷从荫蔽的树下收回目光,叠好手中的帖,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出门一趟。晚上回。」
「少爷去哪里?」
「听说賀大人到了邺城,我要去拜访他。」年轻的公子立在和煦的春风中,喃喃自语,「賀大人是书法的大家,他知道……」
他知道我是英雄。
小丫鬟慌慌忙忙跑到房间里,拎出少爷的六合靴与乌沙巾,还有放在曲屏后面的短佩剑,给少爷腰间挂上。
穿戴整齐的张大少爷,眉眼间却还是藏不住那股不羁和狂放。
「佩剑有点歪了。」鸾儿插嘴道。
少爷摇摇头。
「如今的英雄,是不用剑的。」
【三】、
「还以为是剑客的故事呢!可他只是个写字的贵族少爷吧。」我不满地对老头儿抱怨,感觉自己的五块钱打了水漂,后者只是嘿嘿笑着。
「唐人佩剑多,用剑的就少喽。」老人以握笔姿势持剑,他的手稳稳当当,剑锋悬在地面一寸处,好像行笔前的蕴酿。
「——不过啊,张少爷的剑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
又是一个午后。张少爷出了自己家,独自走在洹水的岸边,春水皱而柳枝摇,少年拂过道旁的翠叶,像是跟许久未见的友人握手。
车辚辚,马萧萧,远处是朱城玉道,近前是翠帷金堤。行脚商人们赶车路过,卖饼的小贩沿街吆喝。张少爷很少有心情去欣赏繁华的街景,但今天是个例外。
「賀大人……是知音呐。」
数日前,他叩开賀家大宅的门,门房的老仆看了他‘虞世南曾侄孙’的名帖后,就托人传话进去。没过多久,那扇满是圆钉的朱红板门缓缓打开,青砖便一路铺就,以桥相通环池开路。张少爷在侍者接引下,终于在客堂里见到了賀大人。
贺知章比张少爷大上二十来岁,是御笔亲点的状元郎,书诗皆奇绝,现在进了太常寺作博士。这位年龄同父亲相仿的先生从来没有摆出大官的架子。朱衣紫绶的圆领袍套着偏高瘦的身躯,乌黑幞头冠放在案旁,典型的文人柔和面庞上是精悍的髯须,焕焕有神的双目观察着他年轻的客人。
而来人却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门口半晌回过神来,行礼后连忙坐在几边,寒暄着。
「他很像父亲……」张少爷想,「如果父亲的性格一直没有变,那么现在就应该是賀大人的样子。」
「真羡慕啊。」
少年浑然忘记了自己是来自荐,不自觉地被案上精致的文具吸引。
大人的桌上随意摆着两方砚台,一方端砚,一方澄泥。单是澄泥的砚台,就比起张家那方好上许多。工匠们取了河床下的泥,淘洗后用绢袋盛满再抛入河中,冲刷成了纤细嫩质的沙土,用来制砚再好不过。看这灰黄的品相,应当是最珍贵的品种吧。
还有那笔,分明是宣州的诸葛氏所作,斑竹为体象牙为衔,笔锋也是紫兔毫,一年不知能出几只。壁上裱有的“道者可以心得岂在力争”十个大字,一看就是賀大人的手笔。
英雄有与之相配的器。古人有宝剑赠英雄,今日士人以笔为剑,以砚为甲,宣纸一张如宝马香车,无比真实的英雄梦。
「——真羡慕啊。」
年轻的少爷在大宅里度过了晕晕乎乎的一个时辰。从把自己临的帖递给賀大人之后,他就心不在焉地应答着,魂儿不知飘到了哪里。贺先生的话语也记得不太清了,似乎是夸他草书的风骨——依稀听见大人说“有二王之韵,张芝之骨,实为不易”来着?
总之是好事。
最后,賀大人把他的帖留在家中,还吩咐仆人好好保管。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把恍惚的张少爷拍醒了过来。无端的幻梦回到现实的身躯,眼前还是那象管钿瑞锦,玉麟铺云肪。张少爷依依不舍地回头向大人道别,庭院的门扉重又关闭,余下两个狰狞的衔环兽首。
英雄惜英雄。少年在离开的路上雀跃着澎湃着,高昂的心情直到今日都未平息。
回到家中还是没见着父亲,但母亲听到他的夸耀却没多少高兴,摸着床头儿子送来的字帖一遍又一遍。
「娘可能不知道賀大人的名头?说不定吧。全天下都没有多少人能够得到他的夸赞呢。」
张少爷满意地走过洹水桥,从賀府回来后他就去墨具店订了货,今天他要去拿到最好的砚和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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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爷是真的想当英雄啊,书法家——文人中的大英雄。」说剑老头感慨道,「现在的世上想当英雄的人又有几个呢?」
「我跟老师说自己想当科学家,」我感觉肩膀有些累,就放下书包蹲在摊前,「科学家不算英雄吧。」
「哈哈,算的,算的。」老头儿大笑,「你要是再过二十年还想当科学家,就算是英雄啦。」
【四】、
老黄头的文具店,坐落在市井中央。左邻邺城里最大的酒楼,右边是永徽年间就开起的医馆。一侧客人油光满面、一侧患者病弱恹恹,老黄头的铺子夹在中间不堪其苦,到现在还能打理整齐,在张少爷看来简直是个奇迹。
不看店铺开设的地点,这里却是邺城最好的墨具铺。富贵人家常常有专司文具购置的家仆,即使是他们也会找老黄头进货。黄老板身材矮小,长着商贾标志性的鹰钩鼻子,常受人嘲笑。人不可貌相,他祖上可是宣州的制笔师,认得不少世代相传的工匠。
张少爷走进店的眼神,就像是风流的公子哥儿走进名妓闺房里的眼神一样。
老树根的雕刻连着沉木架子,群山间的流云和隐者覆以紫漆、栩栩如生。朴素屏风隔开的架上,是另一个世界。
宣纸如绢,交织的纤维是最密的针脚,触月敲冰滑有余;砚台似贝,箕形的墨池盛着无穷的文思,罗纹细砚镌龙尾。
诸葛笔,奚家墨,若有人蘸湿了一抹,便是汉时的古韵,染作矫苔惊蛇,自纸间腾飞了去。
张少爷深吸一口气,把松烟和竹沁的香味纳入肺里,对店铺深处的老板招手。
「我的笔和砚,都到了么?」
「到了,张少爷。」半秃脑袋的鹰钩鼻老板,从层层的木架后走出,向少爷鞠躬,「您前几天付了定金,老黄可不敢忘记。」
「那末,拿来看看吧。」
黄老板于是踮起脚,从最高的那方格子取下东西。慢慢掰开陶土软泥包裹,灰黄色的、细腻的砚面显露在张少爷沉醉的目光下。
再就是笔,这只短毫可是黄老板托人弄到的精品,跟賀大人手里那支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吧。
张少爷闭眼,捋着毫尖,脑海里浮现自己持笔肆意挥洒的画面。手中文具不是死物,而是竹林雅士、润色先生,陪伴那盛世英雄的左膀右臂。
「我说老黄,」少爷忽道,「自小时起我就来你的店了。这么多年,你觉得我能成‘英雄’吗?」
门外的喧嚣仿佛被屏风隔离,短暂的沉默后,老板摸了摸鼻子。
「张少爷一定可以的。」
「只不过,我这个老头子也做过相同的梦啊。」
……
「几十年前我还在安徽,身边的人哪,都是顶顶好的书家笔匠。少爷的祖上,虞世南学士,还在我那条街的匾上题过字哩。」
「那时候我一心想写好字,家里作出的好墨也时不时偷上一点,就在书房里偷偷练。可是到现在也没成气候。反倒丢了家传的手艺,跑到这邺城里做生意。」
「古人的帖,都临干净啦。卫门的书,右军的书,还有开国时候那四位大家的书——」老板露出回忆的神色,「都是英雄谱,豪情万丈。」
「可英雄的事迹,怎么抄都抄不来。」
黄老头看少爷听的入神,便从柜子底下掏出拂尘,一面说、一面扫着架子上的积灰。
「写了那么多字,老头我手里一笔一画却都是别人的。最爱行书,兰亭序也不知抄了多少遍,一动笔就觉得自己是王右军,坐在会稽山的清流边上,曲水流殇。」
「可,我一俗人,又怎么懂得书者的心情?人看我的字啊,觉得像是从帖上抠下来、再一字字粘上去的。」
「我也想写出新东西,写出点儿自己的风骨。但哪里比得上前人的脚步?」
「奇有欧阳,劲有虞公,草有张芝,王羲之则取百家长。」
「要是生在百年前的乱世,说不定我还能写出点儿东西,可现在,害。」
黄老头摆手,像是挥去什么。
「后来我终于明白——盛世的英雄比起乱世的英雄……」
「难做多喽!」
张少爷看到老板的苦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平时里总露出客气笑容的商人,总招得进店的士人轻夷的老头,居然也有过一样的梦。
但自己和黄老板毕竟是不同的,张少爷想,生在书法的世家,他的血脉和手笔,早已注定不凡,不是么?
店主说完感伤的话语,绕到架子的背后,整理起墙上挂的书画来。黄老头满是茧子的手指按在纸上,不自觉地勾勒着笔路,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
张少爷的目光跟着店老头的手指游移,神情变得古怪而不可置信,嘴巴也张开。
「老黄……」少爷的声音颤抖着,「你墙上的字,是哪里来的?」
店家回过头解释:「小店除了卖文具,也会挂一些字画。偶尔有客人会看上,不过大都是不入流的货色,但作装饰之用了。」
「不,不,」少年的语气转厉,冷汗也从额头上滴落,仿佛历经了莫大恐惧,「我问,你这墙上挂起的《积雪凝寒帖》,是谁给你的?」
张少爷不敢相信。
自己在前几天送到賀大人府上的,被夸赞有加的临帖,今日却出现在一家普普通通的文具店里,被挂在一群下三滥的、不入流的字画中间。
「啊,这个呀,」黄老板轻松随意地回答道,「贺知章大人最近回邺城办事,他家的仆人来买纸的时候,说是家中多余,便送与小店啦。」
「没落款,临的倒是凑合。」店家的双眼眯起。
「字里行间都是狂劲,却似飘到天上。写字的人啊,一定是满心的幻想落不到实处,才作出如此涂鸦来的罢。」
「没有灵气,只是匠气而已,真像……我年轻时候的字啊。」
……
老黄惊讶地看着张少爷表情从恐惧变到狰狞,又被死死抿住的嘴唇克制。少年的身体绷着,两肩像是枷锁一样僵硬,喉管哽咽凸起,发不出声音。
少爷一言不发的走出店铺,街道的噪音落入耳边嗡嗡响,握紧的手掌几乎把名贵毛笔的竹管捏出裂缝。
「賀大人他……真的是这样想的么?」
老黄,老黄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商贾而已。张少爷在心中嘶吼。那或许是个无心的意外,仆人在清理字画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帖放到废弃的一堆里,没错,只需要再去问问賀大人……
少年如木偶般碎散的脚步把他带到旁边的酒楼前,有个声音穿透了纷纷扰扰的吞咽声和酒令声,钻进张少爷的耳朵。
是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又聚着吃酒。
「……你说张大少爷的字?」高亢的醉嗓哂道,「我也看不懂啊。」
「不过昨天老爸去了賀大人的宴席,据賀大人说,张少爷的字还真有那么点功夫。」
「学起草书来挺像,笔画疯如喝醉了酒——嘿!就跟哥俩现在似的!」
「但是再怎么像都没王羲之厉害,是不是?而且呀……」
公子哥儿的嗓子神经兮兮地变小声,「大人说,张少爷的人跟他的字一样,」
「丢了魂儿哩!」
酒桌边随即迸发出哄然笑声,掺杂着呛喉的咳嗽,少年的心搅成乱麻。眼前酒客进进出出,人影化为模糊的灰色流光,把张少爷拖回到梦里去。
澄泥的砚台,里面是松烟墨的瀚海。游弋、泅渡,墨渍晕染了青衫,在少爷的衣服上泼洒出一片竹林。
山子的笔格,膨胀成紫竹的山丘,俄而清风吹过,竹叶落下纷纷,在地面上拼成二王的章法。
他喘着气,一片片的弯腰把竹叶拾起,揉到空白的纸卷里,纸卷又变成酒壶,盛满了竹叶青。少年回忆起无数个午后,把酒壶倾倒嘴边,铺一方名帖,开怀痛饮。
下一刻,酒壶倒出空气,竹林也如朝露消散,少年伸出手去抓。
可没有一片叶子,是属于他自己的。
——在入夏前的某个午后,张家的大少爷跪倒在闹市的街头。
嚎啕哭泣。
—————————————— 
「就这样,张大少爷的英雄梦碎了。」说剑老头松开手指,剑尖掉落地面砸出‘叮’的响声,清脆的声音在天桥的栏杆间回荡。
「賀大人是个坏人吗?」我问他。
「当然不是坏人,可他太温柔了。」老头向不谙世事的我解释道,「温柔到不忍心批评,不想把事实讲给张少爷听,偏偏却丢掉了他的字。」
「喔喔,」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可是——这跟张少爷的剑又有什么关系?」
「马上就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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