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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张段子·周一桐X程蝶衣】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2023-03-05程蝶衣双张周一桐 来源:百合文库
他伏在后台深处那一口褪了红漆的大樟木箱子上,四周围是他师哥带起的尘埃飞在一寸光里。
厚重的幕布不知什么时候、被谁拉开一道缝儿,光就是从缝儿里漏进来的。光铺开幽幽一道小径,从摊倒的戏服架子,到满地狼藉的罗绮,到樟木箱子上斑驳的红漆,到他抿着的嘴角,摊开的眼角……
眼角是青的,嘴角是黑的——细看又是红的。原来是血,干了一块痂扒着,便像是黑。便像是箱子上掉落的红漆。
他把手撑在箱子盖儿上想起来,太疼了,又趴回去——太疼了,这辈子没这么疼过。不,有一回,只有一回,是在梦里。梦里,另一个他被个蝙蝠似的陌生男人摁在一场紫红色的妖梦里揉搓,只有那一回,疼得他不知是梦是醒。
现在,程蝶衣伏在后台深处那一口褪了红漆的大樟木箱子上,看着他师哥坐在满地狼藉的罗绮里,也不知是梦是醒。
没人说话,他师哥摸出一颗烟来点上。不怎么抽,就看它冒着。烟雾冒着冒着跟光撞上,再游过去。烟灰从男人指尖落在地下的戏服上,落在那些禁不得烫的缎面儿跟绣花儿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浅浅的疤。
蝶衣禁不住地心疼。说不好是心疼东西还是心疼人,就只觉着,那些疤该是要落在他身上的,衣服不该替人受过。
实际上,他身上已有了不少痕迹。滚上灰土的中衣盖着看不出来那些青的、紫的。可是见了血的,那血浸过白衣服,看着就像他嘴角的颜色。胸口、背上、腿前、腿后……他到处是剥落的红漆,他破败得,就像那只经年的樟木箱子。
“你知道那箱子里有什么吗?”周一桐的脸转过来,光正好落在他眼睛里,两处光撞在一处。蝶衣把脸又往箱子上贴了贴。
周一桐要起身,蝶衣叫住他,“师哥!”
“你跟我讲讲打仗这些年的事儿吧。”
周一桐又点了一支烟,这一回,不住嘴地猛吸着。
蝶衣挣扎着爬起来,凑到周一桐身边,挨着坐下。他的手穿过周一桐开着的领口摸到那人右肩上一块旧伤疤,蝶衣轻轻摩挲着,把头靠在周一桐肩上,“跟我讲讲,那子弹从你肩膀上打过去的时候,你想什么呢?想过死吗?”蝶衣另一只手环过周一桐的臂膀,将他圈在怀里,“跟我讲讲,你怕过死吗?”
周一桐不说话,只是把烟掐了——烟头扔在地上,脚来回碾着。一件丽娘游园的藕荷褙子,就这么毁在了周一桐的解放牌胶鞋底下。
“师哥,咱俩打小就在一块儿,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咱们不一样。你是宅门儿里的公子,爹妈宠着,学戏就是个兴致,出了戏班子的门儿,这花花世界总有大好前程等着你。我呢?我是卖给师父的。从小儿,腿压不下去得挨骂,词儿背不下来得挨打,刨开除夕那一顿,整年吃不上两回饱饭,能成角儿还好,成不了,当初那些个日子,我就得过一辈子……”
蝶衣的声音颤抖了,眼眶子酸得厉害,他把头又死劲往一桐怀里埋进去,“你不知道,从来我就觉着,我这条命不是自己个儿的。先开始是师父的——签了字画了押,打死不论,他叫我怎么着我就得怎么着。再后来命是你的。张公公府上那回,你替我出的头,后来唱红了,也是你替我做的局,你一直帮着我、护着我,为你活,我乐意。”
蝶衣说不下去了。后台里一时间沉默着。半晌,周一桐的声音在蝶衣头顶响起,瓮瓮地:“现在呢?不乐意了?”
又是许久的沉默,周一桐能感觉到自己肩头一片濡湿一点点晕开。他回过身去慢慢将蝶衣抱进怀里,指尖小心地拂过蝶衣身上那一处处红漆:“还疼吗?是我不好。我就是听你说要成家,我脑子就炸了,就——”
蝶衣打断了他,“我但愿现在就有人进来,把咱们两个绑了、杀了。真是今儿能跟你死在一块儿,我高兴。”蝶衣抬起头来,眼底沟壑里还藏着纵横的泪,可是目光已经凉了——是那种属于衰老的苍凉。“可要是今儿死不了,这婚我还是得结。”
蝶衣推开周一桐,晃悠悠拾起地上那件格格不入的化纤中山装,费劲儿地往身上套着,“一桐,日子不一样了。现而今我也能做主,我就不能眼看着咱俩往山崖子底下冲。挨打挨骂我不怕,指指点点我也不怕。可是死我怕,我真怕!我怕咱们挨过了皇上,挨过了日本子,挨过了国民党,挨过了那么多苦日子,最后却死在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世道上。”
“一桐,我不甘心。”
周一桐怔怔地看着蝶衣。之前他老觉得,不论到了什么时候,程蝶衣都是那个眼睛里写满惊惶,等着他仗义相救的小师弟。是到了今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眼前这个人也长大了——也老了。也是,他自己说话就五十了,蝶衣只比他小三岁。早都不是凭着一腔热爱,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毛头小子。什么情,什么意,似水流年里,两个男人的情意还能流到哪儿去。
周一桐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一捧泪来。
“蝶衣,你不是想听我打仗的事儿吗?我告诉你。枪我中了不只一回,比肩膀这枪更凶险的也有过。可是我不怕。我知道我死不了。因为我心里有桩比活着更要紧的事儿,我知道有它护着我,什么子弹都带不走我。”周一桐目光灼灼地看着程蝶衣,从满眼的风雨里,“蝶衣,你心里就没有什么比死活更要紧的事儿吗?”
蝶衣梗着脖子望着台梁上那一排排本不属于此的大灯,吸吸鼻子,也笑了。他低下头来,伸过袖子去,在周一桐眼下搵着。
“漫揾英雄泪,
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一支《寄生草》,本是周一桐的当行,被蝶衣一把青衣的嗓子唱出来,更多出几分大江大河之外的愁肠百转。蝶衣心里自然有比生死更要紧的事儿,那便是周一桐的平安顺遂。只是有些话,他不能说出来。
他不能告诉周一桐,他怕的不是自个儿死,他不甘心的是他心尖儿上的周师哥,这么多年躲过那么多子弹,最后却死在跟他的不正当关系里。
说不出,就唱吧。
不怨人,只怨天,只怨天叫无缘。
蝶衣走了。昏暗的后台里只剩了一个周一桐。
男人佝偻着坐在满地狼藉的绮艳里,像是坐在一连串远梦被摔碎的残片里。
经年的樟木箱子在他手边,打开了。老旧的尺谱、台本堆了满箱,最上头,是一沓子深浅不一的泛黄花笺,像是被谁撒下来,乱糟糟散着。
纸片上没什么稀奇的,看着就是谁练的字。一张歪歪扭扭的“程蝶衣”,剩下百十来张,毛笔的、铅笔的、钢笔的,从稚拙到圆熟,都是“周一桐”。
箱子里有什么?“程蝶衣”是周一桐想告诉他师弟的。他想告诉他,那张写着“程蝶衣”三个字的福纸,是他小师弟第一次学写名儿的时候被他偷偷藏起来,又在他们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藏进了这口祭拜祖师爷的戏箱的——为的是求祖师爷保佑他师弟大红大紫,在梨园行这条路上走得稳稳当当。
可是那百十来张“周一桐”跟那百十来回求祭祖师爷背后的心思,却是周一桐不知道的。
而就是在这口箱子上,在这百十来回祝祷上,周一桐狠狠地羞辱了他的蝶衣。他像对待一个婊子一样让他的蝶衣挣扎痛苦、遍体鳞伤——他这是怎么了……
恐惧先于愧悔四面八方涌来,黑暗一样狰狞着试图淹没他。
他在黑暗里紧紧攥起那些落有蝶衣笔迹的纸片,像是攥紧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多想蝶衣来拉他一把。可是蝶衣走了。昏暗的后台里只剩了周一桐一个。
“我的老天爷!您瞅瞅您给我们这地方糟践的!嘿我说!您这唱的哪出啊?”负责打扫锁门的大妈一进后台,作实吓一跳,立时三刻呼天抢地起来。
周一桐不发一言。昏暗的后台里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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