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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圣经》

2023-03-06布鲁诺·舒尔茨 来源:百合文库
文/布鲁诺·舒尔茨   奇平译
I
我直呼其为圣经,不附带任何修饰或定语,在此等弃绝和抑制的背后是一声无助叹息,面对无可估量卓然之物的缄默投降——因为没有一个词,一个暗语,能够闪光,嗅出空气,或随着那道恐怖的战栗浮现,那里的任何迹象皆不曾命名,舌尖的第一口辨尝已然超出我们的狂喜能力。哀婉的形容词或斩钉截铁的定语,当我们面对那桩无限之物,那片超越我们期待的绚丽辉煌时,又有什么用呢?然而读者,这小说值得信赖的真正读者,必将明白,当我深深望入他眼眸并在里面闪烁起同样的光芒。在那道瞬间有力的注视,短暂的握手过后,他会理解,接受,并预感——在抵达了深刻的认识以后欣喜若狂地闭上双眼。其实,在这张隔开我们的桌子底下,我们彼此的双手不都一直暗中紧握在一起吗?
圣经……出现在我童年拂晓时分的某个地方,生命中最初的黎明,地平线上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它无比壮美地摊开在父亲的书桌上,而他,正沉默而全神贯注地钻研它,用吸吮过的手指耐心擦拭书脊上隆起的贴纸,直到那堆纸张变得如薄雾般模糊不清,隐隐约约荡漾起幸福的颤音——突然间,这些绵纸的碎屑开始纷纷脱落,露出一圈涂了眉笔的孔雀眼似的环形边缘——我那惺忪的目光径直落向一个闪耀着神圣色泽的黎明,融入了纯净无比的天蓝色。
哦,那卷日渐磨损的胶片,那片入侵者的辉煌。哦,极乐之春。哦,父亲……
偶尔,父亲会自圣经上起身离开房间;剩下我独自和它待在一起。风拂过书页;幻象升腾。
然而当风静默无声地翻过书页,吹走了色彩和图形,一道道战栗从正文的字里行间穿越,从词堆里释放出成群的燕子和云雀。它们向空中飞升,一片接着一片散射,轻柔地漾开在风景里,流溢着五光十色。有时候,它进入了梦乡,风平静地在它耳畔轻拂,像朵盛开的西洋玫瑰。它剥开身上叶子,一片接一片,一层眼睑叠着一层眼睑,它们全都闭起眼睛,像块柔软的天鹅绒,在轻摇慢哼中沉沉睡去,每一片深处都隐藏着一颗天蓝色瞳孔,孔雀的瞳仁——絮絮叨叨的蜂鸟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还没有来和我们住一起。我成天独自跟着父亲,在我们的房间,那时候就像世界般辽阔。
棱柱状结晶体,从吊灯上垂流直下,房间里充满了折射光线,彩虹分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当吊灯锁链被解开的一刹那,整个房间都蜿蜒迂回地流溢着彩虹的碎片,犹如互相绕转的七大行星,正有序经过彼此的运行轨道。我喜欢站在父亲的双腿间,像根廊柱似的紧紧钩住两边。有时他会写信。我坐在他的凳子上兴高采烈地观赏他那龙飞凤舞的字体,盘绕卷曲的涡流,一如花腔女高音歌手鸣啭的颤声。墙纸中萌发着笑意;孵出了眼睛;翻滚着筋斗云。然而最令我感到逗乐的还是,父亲从一根长长的麦秆似的什物中将气泡甩向这个布满彩虹色泽的空间。它们被弹向墙壁,瞬间炸开,空气中留下了这些气泡的颜色。
后来,母亲来了,那段田园诗的生活走到了尽头。沉溺在母亲的爱抚中,我忘记了父亲。我的生活隆隆驶入一段崭新的、交替的轨道,没有假期,也不再有惊叹,而我也可能已经永远忘记了那册圣经,若不是那一晚的那个梦境。
II
我自一个漆黑的冬日凌晨苏醒——自层层叠叠的黑暗深处,底部,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阴郁的黎明,一道黑黢黢的极光——被薄雾笼罩的人影和手势从我眼皮底下阒寂无声穿越——深陷在懊恼和迟来的悔恨中——我回想起那册古老的、遗失的圣经,百感交集。
没人理解我,被此等愚蠢激怒——不耐烦而又狂躁不安——我开始执意折磨和纠缠起我的父母。
我赤着脚,身上只披件睡衣,在父亲的书房内翻箱倒柜,激动得近乎发抖;随之而来的只有愤怒和失望,在充满讶异的读者跟前,对于描绘那桩难以名状的事物我深感无力,因为关于它没有一个词和形象能够凭借我自身的颤抖而自动浮现,就算张牙舞爪也无济于事。在错综复杂的描述里头我无情地消耗着自己,然后在束手无策的绝望中抽泣。
他们站在我顶上,无助而困惑,为帮不上忙而感到遗憾。在他们内心中其实一点不自责。我的歇斯底里,恳求的语气,让空气中充满了执拗的火药味,仿佛让我有了正儿八经的理由。他们来回奔跑将五花八门的书统统塞入我怀里,都被我愤怒地掷向一边。
其中一本,卷帙浩繁的一册书,在父亲试探性的鼓励下被无数次递向我。那便是圣经。我看见书页上有成群迁徙的动物,沿着地平线流动,浩浩荡荡列队穿越一个偏远的国度。我看见布满V字形编队和翅膀的天空,以及一座巨大的反转过来的金字塔,冒犯神灵倾向的遥远的塔尖。
我抬眼责备父亲:“你知道的,”我哭了起来。“你其实非常清楚——别隐瞒真相。别回避!这本书早已出卖了你。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本劣等伪经,这成千上万次的抄本,荒谬的作假?你究竟对那本书做了什么?”
父亲转移了他的视线。

光阴流转;我的愤怒逐渐平息。但那册书的形象依旧在我脑海中熊熊燃烧——一册巨大的沙沙作响的伪抄本,一册惊涛骇浪的圣经,当风掠过书页,像劫掠着一株花萼纷飞的玫瑰。
眼见我平静了许多,父亲小心翼翼凑近我,以一种软绵绵的安慰的语气说:“事实上,只有圣经存在。圣经是一个神话,我们年幼时深信不疑的神话;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逐渐变得瞧不起它。”从那时候起我产生了一种与别不同的信念;我知道圣经只是个假设,某种使命。我感到肩上有了责任的沉甸甸的负荷。充斥着轻蔑、固执和阴郁颓败的傲慢情绪,那一刻我没作回应。
从此我占有了那册书的一小部分,那些劣等残余物,我的命运在自己手上出现了一次奇妙拐弯。我谨小慎微目不转睛地攒积着我的宝藏,趴在那册书深不见底的废墟和腐朽的残遗表面阵阵作痛,可我却得不到起码的同情。是这么回事:
冬季的一天,在阿德拉家务劳动的中途我碰到了她,手里拿着笤帚,斜倚在一张散落着残纸碎屑的书桌边缘。而我则刚好靠着她的一条手臂,我再次被她全身上下飘散开来的香气吸引得那么出神,拜倒在她那股不久前曾迷倒过我的朝气蓬勃的魔力跟前。
“看呐,”她说,未经许可就径直坐进了我的怀里。“难道真有人可以把自己的头发种进土壤?我想有这样的头发。”
我看着上面的插图。大开页上画着个女人,某种程度上显得强壮而丰满,一张暗示着活力和社交经验的脸。密集如羊毛的卷发如溪流般自她头上铺散开,沉甸甸地垂落在后背上,一绺密集的发尾碰到了地面。接下来的一幕简直就是人类天性中某种不现实的恶作剧——一个巨大的斗篷缠绕着她的发根飞旋。无法想象它的重量不会导致撕裂的痛楚,最终导致那颗沉重的头颅最终运转。但这件华丽作品的主人看上去却煞是得意,旁边是以重磅字体印刷的正文,讲述了这个令人讶异的故事,开头的话是:“我,安娜•奇洛格,出生在摩拉维亚的卡洛维奇,头发稀疏……”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与正版圣经里头约伯的故事结构类似。经老天裁定,安娜•奇洛格患有严重脱发症。她的不幸遭遇得到了整个村落的同情,使得她那毫无瑕疵的闺蜜生活没有沦为谈资,尽管她的身体早已并非完全清白。瞧,此等热切关怀的结果便是,她头上的魔咒被解除了。安娜•奇洛格出落得仪态优雅——她收到了这方面的信号和操作指南;仿佛服下了一贴精妙奇特的秘方,脑袋上重现郁郁葱葱;她的头发开始抽芽,这还没完,她的丈夫,兄弟和外甥们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像麦芒似的长出了庞杂浓密的黑胡须。对页上还有一张安娜•奇洛格自那道公式应验六周后的图片,被她兄弟,内弟和侄子们团团包围——这些男人的络腮胡已长到腰部以下。面对这片货真价实没有半点虚假如熊般阳刚之气的大爆发,旁人只能艳羡观望。安娜•奇洛格取悦了整个村落——对于想要获得如辽阔的农作物般波浪型卷发效应的男子们,奇洛格有求必应,他们的胡须变得像把宽大的扫帚一样荡涤扫拂着地面。
安娜•奇洛格已变成多毛男子们的福音。取悦过了土生土长的故乡,现在她希望去取悦整个世界了,她被邀请、鼓励、恳求,接受拯救它的重任,以她天赐的禀赋——那贴只有她自己熟稔内在奥秘的精美秘方。
我趴在阿德拉的手臂上读完了这个故事,被它的内核瞬间击中,像丛火焰一样站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这就是圣经——最后的几页,非官方版本的增补,一个丢满废弃物和残骸的属于自由贸易者的入口…!彩虹的碎片在卷绕起来的墙纸内部旋转。我从阿德拉手中抢过那部断片,以一种近乎虚脱的口吻,有气无力地说:“这本书,你从哪里来?”
“愚蠢,”她冷漠地耸耸肩。“它一直躺在这里。我们每天从上面撕纸,用来包你父亲早饭吃的肉块…”
IV
我飞奔向房间。由于过度兴奋,双颊灼热,我开始以颤抖的双手翻阅那部断片的书页。哎,只可惜是一打碎纸。没有一页正文——惟独广告和告示。在长发女神的预言后边,直截了当地附着一张用以治疗所有慢性病和虚脱症的神奇药方。这是种叫做艾尔莎的香软膏:天鹅流体,有奇迹般的治疗功效。纸上画押着真实可靠的鉴定结果,被神奇药方所治愈的人们摁下的流动性指纹。
来自特兰西瓦尼亚、塞尔维亚和布克维纳的精神不振的病人们,各自讲述了过去催人泪下的病例。他们曾绕满绷带佝偻后背走路。现在他们扔掉了那根不必要的拐杖,扯掉了眼睛上的石膏和包扎赘疣的绷带。
从这些来自偏远乡村跛子移民身上流露的伤感显而易见,整张脸惨淡如白纸般的天空,在贫乏的日常生活场景下逐渐硬化。那是些掩埋在时间深处被遗忘的小镇,圈住了他们微不足道的命运,他们从未享受过自由,哪怕片刻。鞋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鞋匠;浑身上下散发着皮革味;长着张瘦削如巫婆般的面孔,两撇淡黄色、灵敏度极高的胡须上方悬着对迷迷糊糊的近视眼。他们已经彻底接受了鞋匠的宿命。如果伤口不痛到他们,如果没有遭遇骨折,浮肿病没有将他们扔到床上的话,就已满足,单调乏味的幸福感。他们抽廉价烟草,黄褐色的皇家帝国牌烟草,要不就躺在彩票贩子的小摊前昏昏沉沉做梦。
猫在他们四周奔跑,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他们脚心痒痒,梦到了黑色小狗。有时候他们在梦里学习写信的规则和技巧,并仔细粘贴邮票——谨慎、犹疑,然后将它们投入邮筒,若是有人吵嚷不休必会掏出拳头。他们的梦境中还会飞过叼着信笺的白鸽,旋即消失在了云端。
接下来的几页超越了日常事务的范围,上升进入了纯净的诗的领域。
这里是手风琴、筝和竖琴,那些属于天上诸神的古老乐器,多亏了工业文明的进步,如今普通人也可以拥有——尤其是在那些心存敬畏的人中间特受欢迎,作为一项陶冶情操的健康性娱乐活动。
这里又是管风琴,科学技术发明的真正奇迹,布满了暗藏的短笛、阀、管道和口琴,发出的颤音甜美如夜莺鸣啭——对于那些退伍老兵而言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亦是残疾人的精神福音,一般来说在任何一个音乐世家都不可或缺。人们也将在那些衣衫褴褛之人的后背上看到这些装饰华美的管风琴,灰头土脸的老男人们,被命运吞噬的脸上沾满蛛丝,看不清真容——像排水沟一样缓慢而又稳定流转的眼球,无色无活力,不招摇卖弄,全天候裂开,像张树皮,在雨天会散发出刺鼻气味。
他们很久以前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因此,迷失了自我,他们拖着弯曲的膝盖走路,着一双沉重的大靴子,步履短促而有规律,在行人们错综复杂的路线中间始终沿着自己那条一成不变的直线。
在那些光线惨淡没有太阳的上午,那些纠缠在日常事务中间的寒冷晦涩的日子里,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出人群,在街道边缘的台阶上摆好管风琴——在与电话线从横交错的布满金色条纹的天空底下,在竖起衣领漫无目的匆匆步过的行人中间——他们演奏起悦耳的旋律,并非从头开始,而是自前一天中断的那个节点。他们弹唱:黛茜,黛茜,告诉我答案……这时,羽毛似的白色浓烟从烟囱中喷涌而出。奇怪的是,这段旋律,刚开始演奏,就立刻补上了那个期待已久的缺口,在那片风景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仿佛它一直都属于那段只顾沉湎于自身流转的逝去的时光。忧心忡忡的人们随着旋律在时间中奔跑。      
到了一定时候它会停下来,以一阵来自于风琴内部的拖长啸音——紧接着又开始了下面的运转——这一刻所有的思绪和焦虑都进入静止状态,思维停顿,像是为了配合舞步的转化,所有人都改变了步伐,开始朝相反方向旋转,一段新的旋律及时从风琴内飘荡而出:哦,玛格丽特,我灵魂的福音……
我翻开另一页……这是什么?飘落的春雨?不,这是嘁嘁喳喳的小鸟,像敲打着雨伞的灰色弹丸。也许还会看到——现实生活中的哈尔茨山金丝雀正从那里隐隐约约浮现,满笼子金翅鸟和椋鸟,满箩筐会飞的歌唱家和演说家,纺锤与光束,似乎里面塞满了棉絮,它们不间断地跳跃,身姿轻盈,像停落在一根旋转啸叫手工打造的精美纺锤上,唧唧喳喳如正在报时的布谷鸟钟,独居者的心灵慰藉;对于单身汉而言它们便是温馨的替代品。它们趴在母亲停跳的心脏上假装着爱抚的乐趣,催人泪下的雏鸟,然后继续释放出唱诗般迷人的鸣啭,逐渐消失在翻过去的另一页底下。
然而在接下来的部分,情节压抑的正文径直跌向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纵深的废墟,开始朝那些模棱两可、招摇撞骗的预言无路可走的地带发展。它究竟为谁而写?有个人正在向读者自我介绍,穿着长道袍,黑胡须吞没了脸上一半笑容。他是来自米兰的锡格纳•博斯科,自诩黑暗魔术大师,他那尽可能详尽的介绍依然不甚明了,以指尖作某种示范,让问题愈发扑朔迷离。尽管如此,在他的自我论证系统内部,已达到了惊人高度,在用微妙敏感的手指做示范间歇,他似乎权衡了片刻——神灵般虚无缥缈的含义立刻消失在了空气深处。尽管他以戏剧性的辩证给出了精妙暗示,一道眉毛警觉上扬,似在为一类不寻常的问题做铺垫——却没人理解他,更糟糕的是,甚至无人试图想去理解。他被翻过去了,和他的手势、平静的语气以及贯穿全场的阴郁笑容一起,只剩下了最后几页,分崩离析的碎片,可略读。
最后几页,显然沦为了一纸荒唐,简直在胡说八道,某位绅士提供了关于身份(地位、职权、能力等)识别的准确无误的方法,言之灼灼,他在关于原则性和个人修养的问题上发表了长篇大论。
而另一边,缓慢而有节奏的,出现了一队抬着裙裾飞扬的玛格达王后的人马,在那个狭窄低领的制高点,她趾高气昂地嘲笑大男子主义气概和原则,她的强项在于使所有最坚决的男人们乖乖就范。(瞧,她叉开双腿,让仆人们匍匐在地。)她有办法实现这一切,她咬紧牙关,在这里并不想透露任何信息,只提到了她的回忆录,《源于我的紫色年华》(人类学研究所,布达佩斯),她将这一殖民主义倾向的论断归功于对男性领域的研究(这个词组被重点强调,她的一只眼内出现了讽刺意味的闪光)。然而,更为讽刺的是,这个怠惰而又口无遮拦的女人似乎完全认可了自己那些用犬儒主义口吻道出的观点——在头晕目眩的状态中,竟使人产生了道德警示牌被莫名其妙抽走调换的感觉,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反转过来的气候带,这个地方连指南针都要倒过来识别。
这就是圣经的最后一个词,伴随着一股奇怪而又困惑的滋味,灵魂深处饥饿与觉醒的混合物。

趴在圣经上,我的脸像道发光的彩虹,在层出不穷的狂喜中面红耳赤。沉浸在阅读中间,我忘记了吃饭。我的直觉没有辜负我:真实、原始、虔诚,尽管它正在遭受如此不堪的羞辱和退化。那一刻,在黄昏的微光里头我幸福笑着,把这部断片放入最下面属于我的那个抽屉,并在上面罩了其他书以免被识破,在我看来,我是放入了夕阳让它睡在衣柜里,一团在内部焚烧的光亮,循环往复,穿越所有深红色的火焰后再次回返,不想结束。
我所有的连环画这一刻在我看来竟是那么平庸。
因为这些普通的书就像流星。每一本都有属于自己的特定时刻,它们啸叫着飞入空气像浴火凤凰,所有的书页都在燃烧。而那一刻我们会迷恋它们,尽管这时它们早已变成灰烬。有时候我们会在深夜,抵挡着刺骨寒意,随手翻翻这些冰凉的纸页——笨重僵硬的咔哒声,像串死板的念珠。
圣经的注解包含了所有书籍渴望接近的真义。这些书籍依存的只是虚构生活,一上升就会回溯至本源。这也意味着当书籍消失的一刻,真义将会呈现。然而,我并不想以说教的方式来厌烦读者。我只想把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件事情上——真义是有生命力的,且源源不断。那它又是什么呢?看哪,当我们打开下面的片段,谁知道安娜•奇洛格和她的信仰会飘向哪里?或许我们会瞥见她,这个长发飘飘的香客,她的外套荡涤着摩拉维亚公路,在荒郊野外行尸走肉,穿过深陷在日常和无聊中的白茫茫的村落,将天鹅流体牌香膏样品分发给那些被失禁症和结痂病折磨祈求上帝怜悯的傻瓜们。啊,这个遭到胡须症报复固化在拥有巨大繁殖能力毛发中间的村落该如何自处;老实巴交的村民该如何迫使自己伺候料理这片无节制的生长?谁说他们不会去购买维也纳产黑森林牌管风琴,自他们的福音使徒离去后,满世界弹唱“黛茜,黛茜,不管你去哪里?

哦,胡茬满脸的奥德赛为了寻找心灵之母背着管风琴踉踉跄跄穿过一座座小镇!何时方能觅得精神的狂喜,值得那部史诗大书特书?谁让他们背井离乡——谁在安娜•奇洛格的家乡赋予了他们心灵的勇气?难道他们没看到,那个小镇已经失去了尊敬的英雄,失去了高贵的族长,趋向于怀疑和背叛,打开了大门——向谁?——啊,难道是向那个建了座训练营打破君子礼仪的暴怒无常的玛格达王(人类学研究所,布达佩斯)?
让我们将话题转回到福音使徒的身上。
谁不知道那些年迈的卫士?那些长着深褐色头发的辛布里流浪汉,拥有壮实的外表,里面却没有肌肉和汁水。他们全部的能量和力气都流向了头发。人类学家对这个奇怪的种族百思不得其解,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肚脐上挂一把笨拙的银锁,指上戴着大大的黄铜戒指。
我喜欢他们,这些卡斯帕斯和巴尔塔萨人种的赝品,喜欢他们身上神秘的严肃和丧葬用的首饰——这些壮美的男人美丽的瞳仁内闪烁着沸腾的咖啡色泽。我对它们茂盛的海绵似的体内阳刚之气的减少感到吃惊,一种自他们家族内部消失的细腻柔美,从充满力量的胸腔内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还有胡须上溢出的异味。
有时候他们如宁静的天使般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气喘吁吁,疲累不堪。他们从湿淋淋的眉毛上拂去汗水,眨巴着蓝白相间的眼球。而那一刻,他们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为找不到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深感困惑,伸出了乞求施舍的双手。
我将继续回到真义的问题上。并不是说我刚才离开了它。我即将表明这个片段的神奇之处,读者们现在应该很清楚了……它在阅读的过程中缓慢生长,在边缘地带朝向所有的波动性和起伏状态全方位敞开。
例如,没人会售卖哈尔茨山上的雀鸟,因为这些突然冲出的不规则的羽毛状弹丸来自黑发男子们的管风琴,它们是旋律中的休止符和转音;和市政广场上空的雨水一起飘落,像五彩斑斓的字母。啊,波光粼粼的音域……环绕着尖顶、廊柱和楔形的五花八门的颜色——在栖息地的上空振翅,鸣叫。它足以使一个人用拐杖捅破窗户,使房间内飘荡起密集的乐音。
现在,我正快马加鞭地靠近我故事里那个辉煌而又悲壮的时代,在我的传记中,被命名为黄金时代。
我徒劳地抗拒着突然发作的心绞痛,那道幸福的焦虑感,那阵超越了前面所有结论的虔诚的不安。我实验坩埚中的色彩元素,凝结于我灵魂内用以描摹那片绚烂之极超现实轮廓的光芒,已所剩无几了。
然而何为黄金时代?它存在于何时?
在这里,只消片刻,我必须来点高深的,就像米兰的锡格纳•博斯科那样,将我的声音压低至富有穿透力的耳语。我必须以揶揄和规避似的笑意来表明我的态度,这就好比用指尖揉搓起一小撮盐,那些不确定的精致入微的元素。我无法以详尽的手势,哪怕是偶尔去呈现这些无形之物的外观,解释这些充满了魔力的什物。
然而,黄金时代真的出现过吗?还是没有?很难说。既肯定亦否定。因为这里头没有什么可以完整彻底呈现。它们太过于密集、庞杂、绚烂,以至于难以被容纳在一个特定事件中。它们只是试图呈现;进行过现实的地面勘探——是否能够承载其重量。然后它们便快速撤退,唯恐失去意象的完整性。它们曾闯入过那片绚烂至极的国度,在试图具象化的过程中丢失了某些东西,然而它们很快便召回了这些宝藏,且再度恢复自身的完整。在我接下来的传记中那些白色瑕疵出现了,那些刺鼻的红斑,天使光秃秃的脚踝上令人疑惑不解的银色印记,大步流星跨过我的白天和黑夜,伴随着与日俱增的荣耀感,在胜利的顶点体验止不住的狂喜。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黄金时代完整集合了所有并不充分、支离破碎的意象,也悄悄混入了重现的意象,间接体验的存在。某个事件就其范围而言可能微不足道,然而在其源头,一旦凑近了看,它就会敞开内部浮现出无穷无尽绚烂夺目的风景,因为一类更高的存在正在揭示自身,自内部迸射出耀眼光芒。
因此,我将像搜集支离破碎的镜子残片般搜集那些隐喻,那些尘世中的近似值,那些出现在我们生活之路上的站台和舞台。我将集齐所有的碎片变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的伟大纪元,我生命中的黄金时代。
或许,是因为不断减少的冲动,或者受到了无可估量卓然之物的恐吓,让我有太多的限制、疑问和顾虑。尽管我保留了最后的态度——它存在。
是的,它存在,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其确定性,那丝明亮的味道时至今日依然存留在我舌尖,还有那朵待在我味觉中的冷火,那声如天空般辽阔的叹息,那大口吸入的清新纯净的天蓝色。
某种程度上,为了读者,我不得不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了——可能我们现在正在向黄金时代过渡?
我的焦虑已经感染了读者。我察觉到了你的紧张,尽管我情绪激昂,心情却很沉重,其实我一直在发抖。
好吧,以上帝之名——让我们扬帆起航!
原文:https://www.douban.com/note/66528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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