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众里寻他遇酒家

草春二月，落叶飞花。
闲坐酒家慢嗟茶。
边啜边比划，茶水乱纷发。
只闻溅惊了这桌，沾惹了那桌，引得众口喧哗。
此番闹景，引得门口新来的伙计忙搬着学来的模样，俯身挨桌讨笑，仍不能止住连连喧口，不由循声探望。
恰闻酒香深处，一年轻人独占一桌，单手持碗。碗里飘出的茶味在满座酒气中虽显格格不入，倒也格外分明。
一般说来，进酒馆的人，多半是来找酒喝的。而进过钱家酒馆的客人，都知道这里是只贩酒的。而且还只贩一种酒。可如今有人不仅坐在这里喝茶，还边皱眉边用手指头往茶碗外拨水，一副喝不耐茶的劲儿，教人觉着酒馆的招牌似乎并不响亮。
“钱家酒馆的招牌还是响亮。”不知是谁偷偷把心底话大声说了出来。
或许是“钱家酒馆”四个字的缘故，几欲起身的众酒客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虽恼于溅到衣上的茶水，却不敢上前挑衅。新来的伙计可看不懂这架势，瞧客人一个个把碗在桌上摔得响亮，吓得他急忙朝那喝茶却喝不惯茶的年轻人赶去。
不待挠头的伙计赶来，苏一鸣早已沉坐不住，扔下茶碗，引身欲去。
不过似乎有人并不想让他走。
因为他停了下来。
他不得不停下来。
因为他看到了一只碗。
他刚刚喝过的碗。碗里还盛着不少喝剩下的茶水。
他本不该停下来且看见这个碗。
可他不仅停了下来，还提起了这块碗。
等握紧了茶碗，才看清他是用的左手持碗。
好快的手。
好怪的碗。
“这不该是我的碗。”苏一鸣打量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很稳，已足够让在座的每只耳朵知道。
可他说的究竟是何意。这难道不正是他刚刚喝过的碗？
霎时的孤寂敲散了迷迭的喧哗。停杯转盏间，唯有苏一鸣默然垂首，僵持片刻，竟一饮而尽。
苏一鸣悄悄地走了。
他走得很慢、很慢，却很快在众目中消失。等回过神的时候，人来人往的酒馆又铺满了热闹的气息。
只记得他走的时候面薄唇青，眉目霜凝。
可那又如何？没有谁会在意一个过客。他们能看到的顶多是个空碗。
那只碗还在那。
安安静静地摆着。
碗已成了空碗，失去内在总该变回普通的碗罢。
可他注定不平凡。
从苏一鸣喝完放下他的那一刻起，在目力难及的所在，他的身体早已由内破碎凋零。
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冷与热。
碗的一生似乎只是为了盛与载。
可惜连他到死都不知盛的到底是何物。
候在一旁的伙计这时终于想起来收拾，可手指刚沾上这个碗，碗便开成几瓣。
既是空碗，现成碎碗。似乎并无可惜。
收拾残遗的伙计却感到可惜。
可惜的是没能向刚才的客人多讨一张碗的钱。
现在谁也猜不透这碗究竟发生过什么。
众脑袋正挠着自己。
 
 
“唔……还要等多久？”一道低喃似从客栈角落的暗处传来。趁着桌案上的烛火，依稀可以辨出那里坐着一位浅发及肩的女子。
揉了揉朦胧的醉眼，刚喝了几大碗浑酒的糙汉似乎想隔着好几张桌的距离，瞧那女子更仔细点。突然用双手捂住左眼，收回伸出去老长的脖子，摆弄出夸张的架势，正嗷嗷大叫。
“嗯……堂堂弱女子可受不得旁人直视……”坐在角落的女子此刻终于露出娇容，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丹彤可爱。若不是看见她沾湿的手指，只怕这可爱还要更添几分。
“瓶儿，又胡闹了。”一串声音似从暗处传来，不愠不喜，无色无息。
而女子身旁并不见其他人。
叫瓶儿的姑娘此刻向着角落的一团阴影俯首应着：“不算胡闹，不算胡闹。瓶儿我啊，把这叫暗动手脚。”边说边抬起擦干的小手在阴影前舞着。
原来这声音是来自阴影。
正如一切变幻都从无形中来。
这声音如此，那位瓶儿姑娘亦是如此。
前一刻姑娘还在小心解释，下一秒瓶儿就开始无理取闹了。
“瓶儿我说，你肯定没看到我暗动手脚。瓶儿猜啊，你只是自觉瓶儿又胡闹了。”
见无人接话，这位瓶儿姑娘竟好似受了颇大委屈一样，不依不饶道：“瓶儿知道瓶儿说错了，你啊，连瓶儿都看不见，又怎知瓶儿在胡闹？”
难道她的同伴是个瞎子？
瞎子应处在何处？
只得默默失在阴影里。
因为他们看不见，也走不出。
可他却走了出来。
凭空乍现，仿佛只是卸下了他的黑色斗篷。
眉清鬓修，朱唇含笑。只是一双眼睛始终合着。似乎不愿睁开。
“为什么你总闭着眼？”
“既然看不见，就该尽量躲避睁眼的疲倦。”
所以他闭眼。
但就算闭眼，也会在陌生的夜晚，为自己添一盏灯。
一盏能触碰温暖的灯。
“瓶儿问我为什么知道瓶儿在胡闹？”瞎子收起笑容，闭眼对着瓶儿问道。
不知怎的，瓶儿被他这么一“盯”，竟似吓着了。
睁醒的星星不知从闭梦的月影中看到了什么刺痛夜幕的东西。
是漆黑的闪烁，还是微弱的黎明？
“你，你想说什么？”瓶儿挪了挪身子，变得安静许多。
“苏家世代行商，在金银玉器一脉称得上是行家。时人多称你们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却少有人知道，真的有《点金手》这门功夫。”
“你，你说什么？”
“点石成金虽不合情理，但击水成冰倒的确存在。比如刚刚……”
“够了！”瓶儿也不继续说话，只凑过身，抱住手臂狠狠瞪着瞎子。
瞪得久了，瓶儿才发觉自己还没像这样仔细端详过瞎子的脸——梳理整齐的鬓发虽难掩面肤的沧桑，但始终闭阖的双眼却凭空给人一种年轻的想象。瓶儿不由绽眉想道：“他应该长不了瓶儿我几岁吧……”
“区区瞎子也受不得旁人直视。”
“哇！”瓶儿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忍不住羞红了脸，闷声道，“堂堂弱女子最受不得人欺负，何况还是个瞎子，应该加罚。瓶儿问，你到底是不是个瞎子？”边问边紧盯着瞎子闭阖的眼睛。
“我确实是个瞎子。”瞎子一如平常般微笑，还不自禁摸了摸鼻子，“可你却不像个弱女子。”
瓶儿一脸怪异地瞧着，突然间想到什么。忙捂住脸叫道：“哇！瞎子，你居然敢笑话瓶儿两次……”只闻呼声变得越来越轻，似乎已羞得无话可说。
瞎子有些不忍，轻声道：“瓶儿等得很不耐烦吧？”
瓶儿只点了点头，也不管瞎子能否看见。
“点金手，其实就在……”
话未说完，酒馆又进来了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