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 老师与仪式(下)

第三天到了，这天晚上父亲就要出发了，阎王口白天一般是白天起雾落雨，晚上却少有这种事，所以出发的时间一般选在晚上。
这天清晨和平常一样是由奶奶做好的早饭，父亲吃完后，就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这一天他要向村里所有长辈磕头。首先到了大爷爷家去，大爷爷大奶奶一身绸卦老早就坐在厅堂上等着，父亲上前喊了一句：“大伯。”扑一声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大爷爷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从口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几块大洋和钞票塞到父亲。（后来下山发现这些建国前后的货币大多已经不能使用，于是被收藏起来，发达以后父亲将这些放到框里婊在了墙上。）父亲这次不能推辞，也不能说谢谢之类的话。接过以后，直接转身出门往三爷爷家走来（爷爷排行老二），大爷爷领着一家人一起出门跟在父亲后面。父亲来到三爷爷家，磕头之后三爷爷也是给了一样的东西，父亲很自然的接过，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三爷爷同样领了一家和大爷爷一起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又去了最小的四爷爷家，一样的程序，四爷爷家磕完。
父亲就去奶奶那边的长辈，首先是老外婆，已经95岁的老外婆颤颤巍巍的扶着拐棍站起来，将一包东西给于父亲，据村人说是金条，但我没有在家里见过，问父亲，父亲却说那东西后来不小心弄丢了，不是金条。到底是什么，又不肯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迷。父亲出了老外婆家，后面又多了一大推人---除了老外婆都跟出来了。
待到父亲将所有的长辈都一一拜过，回到家时，身后已经跟了一大批人。姑姑早就在离家几十米地方等着，等看到人群就大喊：“嗲嗲，哥回来了哦。”
爷爷答了句：“好哦。回来好哦，快把门打开，小心柱子上的篮子，别这时候跳了。”赶忙和奶奶坐在厅堂的两把大椅上，厅堂左右两边放了细小的圆柱，圆柱上都有一个小篮，里面放着糖果零食，因为圆柱实在太细，所以上面小篮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一样。父亲走入厅堂，这时大姑姑和小姑姑一人端着一杯茶水跟了过来，父亲从大姑姑面前接过茶水，跪在爷爷面前：“嗲嗲，请吃茶。”爷爷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就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见爷爷喝完，小姑姑将另一杯茶水给父亲，父亲又把茶水给奶奶：“妈，你也吃茶。”奶奶也喝了一口。父亲退后几步，对着爷爷奶奶咚咚咚在地下磕了三个在场人都能听到的响头。一直堵在门口的众人都主动散到两旁，爷爷奶奶父亲也都不说话了，场面一时间静了下来，大家好像在等待着些什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门外忽然吹来一阵风，立在圆柱上的一个篮子被刮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到了这时，大家才纷纷鼓掌，发出阵阵赞扬叫好之声：这个仔里能过关，以后会大有出息，光宗耀祖。
谢过大家后，爷爷脸上忽然严肃起来，他对父亲说：“仔里，过来。”
父亲走了过去。
爷爷从衣服中拿出一把尺子说道：“以后出了山，要走正道，不能走邪路，做人堂堂正正，在世清清白白。时刻莫忘祖训，千万不要让祖宗脸上蒙羞。这下尺子就是对你的警告！”
父亲伸出手来，爷爷将尺子在父亲手上轻轻碰了几下，就将尺子给了父亲。
爷爷：“你把这个带在身上，以后我没在你身边，无人管教，也要时刻记得我的话，走正道，行正事。”
奶奶对父亲说：“儿啊，过来来打痛了你了吗？”
父亲：“没有。”
奶奶从怀里拿出一个熟鸡蛋，在父亲被打的手上轻轻滚动了几下：“以后出山了，要注意身体，该吃就吃，该买就买，不要省钱......”奶奶说到一半，忍不住伤心起来：“我的仔哦，你娘以后没在你身边，你要摔到了，病到了，谁来照顾你哦，那多痛啊。。又没个人在你身边，我的仔哦。”奶奶说的后面忍不住真的捂着眼睛痛哭起来，她这一哭，爸爸姑姑都忍不住眼泪流了出来。爷爷赶忙拉住奶奶的手：“老婆几啊（老太婆）嘎别哭了，我不是还在你旁边啊，两个女娃娃不也在吗？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么大的人会照顾自己。这个礼还没完呢，这么多客人都在这里，不能让仔丢人啊。你们三个都别哭了，快劝劝你妈。”爸爸和姑姑忍住眼泪来劝奶奶，大爷爷三爷爷四爷爷也来劝说，奶奶方止住眼泪。把鸡蛋给了父亲：“仔啊，这个蛋你嘎带到路上去吃，莫饿到。以后我没在你边上，就没人照顾你了，你自己要好好的，注意身体，不要饿到，不要冷到，屋里（家里）不用你记挂（牵挂）。
”
父亲接过鸡蛋点了点头，等到把尺子鸡蛋还有长辈给的东西都放到行李以后，父亲就往祠堂而来。爷爷奶奶带着姑姑，还有之前去过的所有人家都跟在，等到五家人到齐，全村基本上都来了。父亲和其他四个人一同走到祖宗牌位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年老的族长左手拿着一碗水走了过来，后面还跟在一个拿着鞭子的小孩。族长喊了声父亲的名字，父亲连忙上前一步走到昨天拿来的稻草人面前，族长用手指尖沾了沾水洒了一点在父亲身上又洒了一点到稻草人身上，口里发出一个让人听不懂的神秘音节，接着又把整个手，伸进碗里，舀了一掌水泼了一到了父亲身上，一半泼到稻草人身上。口里又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但声音比第一次大了许多。随后族长一口把碗里的水都喝了进去，然后一口喷了出来，将父亲和稻草人喷的全身都是。接着口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不是吼叫，同样是那种奇怪的音符，虽然响亮且只有一声，却给感到有一种节奏感。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但父亲还是吓了一跳，他当时感到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但十分短暂，一下就结束了。很难想像这是一个七十多岁老人所发出来的。最后族长指着稻草人对着父亲说：“从今天起，它就代替你你父母了。你们也算是兄弟了，在走之前你有什么想对你兄弟说吗？”
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糖果塞进稻草人的手臂里说：“兄弟啊，我走以后，麻烦你替我好好的照顾家里人，以后我回来了，给你立个牌。这是一点小意思。”这叫起礼。
接着父亲又从族长后面的小孩手上接过那条鞭子，狠狠的抽在稻草人旁边的地面，发出啪的一声巨大声响，父亲脸上露出凶狠神色：“记住，我不在的时候，不准欺负我的爸妈，不然我知道了，就用这条鞭子抽你。”这叫立威。
族长对着稻草人说：“好了，可以回去了。”
两个姑姑上前一起抱住草人往家走爷爷奶奶和父亲也跟着回去，其他人都继续在祠堂看剩下四人行礼。
将稻草人放到父亲床上后，下午还有一些其他的仪式但都不用父亲来做了，他可以去睡觉了，因为天黑之后就要赶路，现在需要休息。在爷爷奶奶房间睡醒后（不能睡自己房，那已经是稻草人的了。）天已经黑了，父亲在大爷爷家吃完饭后，来到村口，等着同其他四人汇合，要下山了。妈妈老远看见爸爸就飞快的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爸爸也是和妈妈紧紧拥抱（这几天虽然有时近在咫尺，却只能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远处的过来的老师咳嗽几声，爸爸妈妈才面带尴尬的分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全村人都陆续赶到，一起欢送五人和他们的老师，大家都说着一些吉利的话，五人的父母这时候都会将自己的孩子拉过去嘱咐些临边的话语，并给与一些值钱的东西，下山使用。外公就给妈妈一块大的金怀表，据说是从当年上山的日本人手里搞来的，那日本人又是从上海一个商人手里抢来的。极具戏剧性的是后来妈妈在上海打工竟然碰到了那个商人的女儿，于是将表还给了她，这个表时间上经过一甲子60年的轮回，空间里跨越好几个省份，大半个中国最后竟然又回到了原主人的家族手里，实在是大有意思。
奶奶握着父亲的手一路上一直交代：“仔啊，在外面不要和人家吵架，这不像家里，那里人生地不熟没人帮忙，千万要保护自己注意安全啊。”
眼看再往前就要进山了，路上一直沉默的爷爷终于按捺不住对奶奶说道：“你都说了一路了，该让我给我仔说两句哦。”
奶奶说道：“我跟我仔就要走了，我多跟他说两句话还不行啊。”接着又转头对父亲说：“你再跟你爸说两句。”
爷爷四周看了看，能送到这里的人不多，大多已经回去，或被劝回去，看到没人注意这里，他悄悄把父亲拉到角落给了，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迅速赛到父亲怀里：“我们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你拿着这个，下山后有机会去浙江找一个外号叫彭瘸子的人，他在一家工厂里做事。你就说你是我的仔，他会教你真本事，可以带你老婆去，但不要带别人，不然他不会教。还有千万不要被别人知道，你这么大的人，应该懂我意思。”
父亲默默的点了点头。
看到爷爷父亲这对父子回来，奶奶笑问：“你们父子说什么这么神秘啊？”、
爷爷说：“我教他如果在外面碰的有人欺负他，能忍就忍，如果不能忍也不要怕，直接拿起石头往那个人眼睛上太阳穴上砸过去就是，不要怕。男人，可以放下尊严，但不能放弃尊严。如果有的人，要搞掉你最后一丝尊严，就直接往死搞他。他不把你当男人，那你干脆就不要当他人，把他当成可以随时弄死的畜生。尊人才能自尊，是嘛？”
奶奶骂道：“你这个老头子，哪有这样教仔去杀人啊。那个老师听到定要骂你。”
爷爷说道：“所以拉仔去那个角落说撒。仔，我刚才说的，你也不要完全听。那种毕竟是极少数，世界上还是好人多。是以后实在没有办法才用我教你的。要是平常碰的有人刁难你或者说害你，你要先想自己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人家，并且改正。尽量去和人家交朋友了解别人的优缺点，想想为什么别人要害你，而不敢害其他人，为什么他能害到你，你害不到他，只有不断改良自己才能使自己变得强大。知道吗？”
父亲说：“知道就好，好仔哦。”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高高的悬于上空，族长喊道：“吉时到，闯口喽。列祖庇护，列宗保佑啊。”
老师开始催促了，妈妈抱紧我，抓紧最后时间，把襁褓中的我紧紧揉在怀里。爸爸跑爷爷面前，眼睛红着说：“嗲嗲，在跟我说一句话。”
爷爷指着大山说：“仔啊，你是真正读过书，想读书，学过知识，想学知识的人，你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块狭小的，封闭的土地。你要到外面去，到山外去，出去，才是你的路，真正的路。”爸爸妈妈最后一次亲吻我，妈妈红着眼睛饱含泪水不愿意松手，大喊我的名字。奶奶外婆也是偷偷抹着眼泪。爸爸强行把妈妈的手扳开，搂住她的肩膀，往山里而去。在亲人的注视下，六人转过一个弯，只留下一点身后的影子，慢慢收缩进入山体之中....
老师走之前对族长说，如果他能活着下山，一定向教育局申请，请他们派更多的老师来村里，而且还要找新闻记者让他们向全社会公布这个村的情况，在全社会帮助给这个村子修一
条安全畅通的路。
但接下来整整十年，十年都没有任何老师上来过。村里孩子教育也断了十年，基本上都是一些以前会识字的人来教，但他们大多教的十分混乱，竟然教错，二和三都能教反，因为这些人当年本身就是将学校当成一个打发时间的玩乐地点，平时也是想上就上，不想上，到一半就跑了。老师也不会管。一到农忙基本学校没人，而真正学的好五人都跟着老师离开了能教的好的基本都是一些老人，但他们年纪大了还有其他事，记忆力也不好，所以也很难教好。所以村里不少人开始埋怨老师，说他定是下山后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所以忘了。也就人说老师去了，但教育局人不理。当然还有一个最不一样提起的可能，那就是五人没有成功过口，当然没有人说出来，但随着十年的时间越来越近，神树挂牌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很多人心中都蒙上一层阴霾，却又不想提起，所以在口头上说着老师的散漫和不可靠。
但他们都着实冤枉了老师，老师成功的带着五个学生安然无恙的下山，并向当地教育局通报的这事。教育局当即向社会招募支教志愿者，前后整整来了五批，后来他们都成了树上的一串名字。因为地形的实在险要再加上教育局高层的换届，这事就被遗忘了。直到当年五个学生中的小紫的阿叔重新回村，村人才知道了这件事，或许是出于愧疚。在接下来的时间都纷纷想起十年前那位老师的好，对于他的缺点也都自动略懂，对于优点都极力夸大，在人们的口中在短短几天内把老师从一个不务正业，毫无责任心的酒鬼修饰成了，知识渊博，教书育人，师德深厚，无私奉献的圣人形象。但又随着几个月过去了，人们对于此事热情也都冷了下来，无人责骂，也无人夸赞，这个人好像就在大家心中消失了一样。只有提到孩子教育问题，才会提到两句--我们村以前好像是有那么一个老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山下了。
。。
本来以为村里再也不回来老师了，结果没想到，在小紫随她阿叔离开以后的半年后，一个太阳初出的清晨，一个夹着一本书带着园框眼睛白发白须的老者出现在村口，这是村里十年来的第一位老师--同样也是我的第一位正式老师。
注：本文上一章为up投稿的另一篇文章：依昔山阳落紫花。可以点击up主头像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