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战争秘闻#断章：1915

断章03
“故乡在大火中化为废墟之后，所有的同学都志愿报名从军。
那时的我们憧憬着政府宣传中许诺的一切：荣誉，权势，财富，甚至是浪漫的爱情...
对于将要付出的代价，却没有人认真思考过。
就这样，我们参加了这场号称结束一切战争的战争。”
加里安合上日记本，将其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毫无疑问，列车正在减速，远方隆隆的炮声证明他距离前线不远了。
蓄八字胡，戴圆眼镜的中年男人是加里安的父亲，班主任，以及所在连队的指挥官，在当地德高望重颇受尊敬，有着服役经验，受过正经训练的他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这个完全由新兵组成连队的头。
老加里安对这种所谓的“国民义勇军”心知肚明，整个连队一百多号人里只有一位虽然年轻，但从战争爆发那一刻就在前线拼杀的艾尔吉.德.里尔准尉算是合格的军人，就连他自己都有点想不起来上次扣动扳机是什么时候了。然而他没得选，独子的耿直让他动用私人关系篡改体检结果试图将小伙子踢出军队的幻想破灭了。
列车还没停稳，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太太突然冲到半开的车门旁边，她夸张地挥舞双手，对着车厢里满脸茫然的年轻人们大喊：“回家去吧小伙子们，想想你们的家人和恋人，别去前线别去，你们都会死的！可怜我的小勒芒啊...”
连续的大喊似乎耗尽了她的体力，老太太跪倒在地，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我的外孙啊...”
本来相对热烈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车上的新兵们默不作声地看着被宪兵拖走的老太太，直到月台上陌生的军官粗暴地敲打车门催促他们下车列队。
“准尉先生，我们这是在哪？”加里安强行压下不安，他看了看灰暗的天空，越发密集的炮声让他想起了家乡七八月份雨季的雷声，那时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搬出一床垫子放在谷仓的窗边，倚靠在上面看雨水从天而降。
“马恩河，我们应该不会进入巴黎市区了，啊见鬼，我应该带多一套换洗的制服才对。”艾尔吉准尉回答道，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准尉在新兵当中很受欢迎，包括加里安在内的很多人并不喜欢总是皱着眉头讲话的老加里安，似乎下一秒他就会脱下军装露出里面不留一点褶皱的西装，从不知道哪里抽出可怕的戒尺，要他们大声背诵当日的课文内容。
而且准尉总是会用平淡的口吻给他们讲前线的故事，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如何从声音判断炮弹的落点，怎么在暴风雨里点香烟，在夜间生火而不被发现等等。
一个有些粗鲁的声音打断了加里安的思考，这人身材壮硕，满脸嘲讽的神色，脸上有一道深得能看见骨头的伤痕，身披一件被剪掉大半，只能勉强说是披肩的油布雨衣。“如果我是您，肯定会先考虑怎么活下来再说。”
准尉顿时不快，还没来得及开口，尖锐的破空声划过头顶，一发炮弹就落在不远处的站台上，加里安张大着嘴，看着残肢断臂和各种杂物被掀上了天，甚至没意识到他已经被那个粗鲁的家伙按在身下。
“我的亲娘啊，我，我们连步枪都用不明白，他们就要把我们送上前线去死吗？”同行的一个新兵惊慌失措的模样无疑传染了其他人。
这时响起了刺耳的哨声，加里安看见他的父亲和另一个军官站在一堆木箱上，军官拿着喇叭，手臂高举。
“所有的人听好了，列队去码头坐船，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说的话，又一发炮弹落在人群里，拿军旗的倒霉蛋被炸个粉碎，沾满了鲜血和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军旗落在加里安的脚下，艾尔吉准尉拿起断了半截的旗杆，一把塞进旁边新兵的怀里。
“拿好它，旗帜绝不能倒下，如果他牺牲了，就要有其他人接手旗帜，明白了吗？”
军官和军士们大声呼喝，收拢被炮击炸得七零八落的新兵们，人群就像是挨了鞭子的老牛一般，缓慢地向码头前进，这期间不时有炮弹落下，大量的泥土和支离破碎的人体被高高抛起，再重重落下。
老加里安步伐坚定地走在连队最前面，全然无视落下的炮弹，那并不高大的身影在加里安看来有如一道城墙。
加里安几乎是被人群裹挟着带到码头的，路上还和连队失散了，到了码头之后，头上缠着肮脏绷带的军官不由分说地把他丢进一条趋于满员的渡船里，老旧的马达吐出阵阵黑烟，渡船颤悠悠地驶向马恩河的对岸。
德军的炮火早在他到来之前就覆盖了包括整个码头在内的水域，巨大的水柱高高跃起，带着无数死鱼落下，有的甚至落到了渡船中的士兵头上，引起一阵惊呼。稍前面一点的渡船被炮弹正中，瞬间化作一团火球，手足无措的新兵们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这时随船的军官拿出铁皮喇叭，开始大声诵读手上的信。
“这是一位布列塔尼母亲写给他儿子的信：‘我亲爱的菲利普，你是共和国的孩子，现在国家正是需要你的时刻
…’
”
“这是来自共和国总统的感谢信：‘祖国的子民们，武装起来
…
”
炮弹落下的气浪直接把一艘渡船掀了个底朝天，那些会游泳的新兵纷纷往登船的方向游去，加里安身边的一个人见状直接跃进水中，一直蹲在船尾的军官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挥舞着手枪，厉声警告试图游回去的人。“都给我向对岸游，任何怯战的行为都会被视作逃兵，谁逃跑我就毙了谁！”
所有新兵都以为这只是威胁而已，包括那些埋头游泳的人。
谁也没料到军官下一秒就开了枪，被打中的家伙无助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这一枪像是个信号，噼里啪啦的枪声响成一片，附近船上所有的军官都开始向水中射击，不断有人被击中失去行动能力活活溺死。
“上帝啊，疯了，都他妈疯了！”加里安抱着头不住低语，到达前线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对于战争的一切美好幻想都烟消云散了。
当走下渡船上岸时，加里安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但是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在军官的呵斥声中，长长的新兵队伍继续向前进，河岸边到处都是伤员，有的人还能坐起来看看他们，有的却已经瞳孔涣散，四肢僵硬，显然是死去多时了。加里安看见一位军医和他的助手像清点货物那样从伤员中走过，每路过一个伤员他都会说点什么，在擦肩而过时加里安终于听到了他说的话。
“这个优先处理，旁边这个不用管了，还有这个
…
”
队伍来到了几台马车旁边，车上都是敞开的木箱，能看到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步枪和包在油纸里的子弹，又一个拿着喇叭的军官在高声指挥士兵领取武器，两个军士在一旁协助他。
“每两个人为一组，前面的人拿枪，后面的人拿子弹，如果前面的人牺牲了，后面的就捡起武器继续射击！”
按照一人拿枪，另一人拿子弹的顺序，加里安应当获得一支步枪才对，但是不知道谁推了他一把，等他反应过来时手里只有一个三发子弹的弹夹。但是没有人在乎他领到了什么，队伍继续沿着交通壕向最前沿行动，他从一个只做了基本加固的地下室入口前走过，工事中传出的恶臭气味让他不由得想吐，硕大的老鼠在泥泞不堪的战壕中穿梭，他分明看见其中一只最大的叼着半截人手。
加里安再也没法忍下去了，扶着战壕那快要倒塌的胸墙呕吐起来，一个热心肠的家伙走过来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嘴里说着一些安慰性质的话，缓过一口气的加里安刚想道谢，那人却脸色剧变，连连后退几步摔倒在地，手不停地指着胸墙。加里安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发出了惊恐的悲鸣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胸墙低矮的夯土中，赫然可见发青的惨白皮肤。
加里安的双手不住发抖，完全握不住被汗水打湿的弹夹，干脆把它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新来的是吗？听好了！”身上制服和破麻袋差不多的军官拦住了队伍，“德国佬刚刚拿下了我们一道阵地，我们要趁他们还没站稳脚跟时发动反攻，把阵地夺回来！其他阵地的友军也会和我们一起冲锋！”
“长官，我还没有武器！”加里安鼓起勇气说道。
“那就去捡一把来！“军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补充说：“记得挑上面的泥少一点的。”
“可是我...”
“没有那么多可是！听好了，一会哨声响了我们就冲锋！”
加里安还想说点什么，这时哨声响了。
“为了法兰西，冲啊！”军官一把抽出指挥刀，大叫着跳出战壕，其他人紧随其冲了出去。
加里安大吼着，直到发不出一点声音，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大喊大叫，似乎这样就能让子弹绕开自己一样。突然他被一根木头绊了一下，这个意外的动作救了他一命，德军阵地的机枪响了起来，冲在最前面的人，包括那位带头的军官，都像是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一样，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中弹的人纷纷倒地。
后面的士兵继续大吼着冲锋，也被打得千疮百孔，血肉之躯在重机枪面前和一个破口袋没什么区别，摔倒在地的加里安终于捡到了一支步枪。
回想起受训内容，把子弹压进弹仓，拉动枪机上膛，然后站起来继续冲锋。
这时他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不是死了就是快要死了。
名为恐惧的巨兽瞬间吞噬了他，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转身逃跑，越来越多的人丢掉步枪加入后撤的队伍，仓促的攻势顷刻变成了溃退。
加里安知道把后背露给敌人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可是德国人突然停火了，看起来他们也没有报纸说得那么残忍无情，他不住庆幸的时候，己方督战队的机枪开火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被自己的同胞成片扫倒，新兵们不得不再度转身向德军阵地的方向跑去，然后再次被打得血肉模糊...
战场终于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