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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核02

        自隐里,中朝联军集结地,距铁原:东南方向79公里。
        三辆苏制T-34/85坦克并排停在集结地的最南端,车尾上飘着朝鲜人民军第一军团的旗帜。自仁川登陆以来,朝鲜人民军经一年多休整而攒下了不少新装备,这三辆坦克可以看作是该批装备的缩影。
        安宪义车长从中间那辆坦克上探出身子来,不时表情凝重地望一望天边。美军飞机像雨后的燕子一样密布于天空,作为北撤部队的重要集结地,自隐里得到了志愿军防空部队的严密保护,高射炮弹链交错着升向天空,试图绞杀那一架架盛气凌人的敌机,自隐里之上,是一片燃烧着钢铁的天空。
        一名志愿军军人扒上了坦克:“安宪义同志,敌人的空袭很猛烈,把你们的坦克藏起来避一避吧,不然迟早成靶子。”
        “刘同志,我很担心,这次美国鬼子反击迅猛,自隐里也许并不安全。”与很多人民军官兵一样,安宪义本是抗战时期八路军中的朝鲜族战士,在二战结束后,跟着金日成将军回乡解放祖国,因此与中国同志关系甚密,且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
        “怕个甚,我们撤退时,在公路上埋了地雷。美国鬼子的尿性,一天也没胆量往前拱两里地,等他们的地面部队开过来,咱们早就完成集结回北边去了。”刘同志宽慰道。
        安宪义摇摇头:“一年前,我曾开着坦克,从平壤一路攻到过釜山港,美国人绝对比我们想像得更难对付。他们的炮火太猛,一旦找回作战状态,就会是很可怕的对手。我感觉,这次鬼子找回状态了,甚至比仁川登陆时麦克阿瑟的部队还要危险……”
        刘同志正想回答,却被大地上一阵剧烈的震动摇落到车下。爬起观望时,他惊讶地看到,四辆漆着白星星的美军坦克出现在南方山头上,它们一字排开,如全速冲锋的骑兵一样滚滚而来,履带之后拖起无尽尘尾。志愿军想用地雷筑成一道延缓敌人前进的大坝,但这道坝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决口了,纽曼特遣队如洪水一般奔涌而下!
        安宪义敲了敲座舱盖,对车组成员喊道:“接敌!”
        三辆人民军坦克呈箭式队形迎阵而去,三门85mm主炮在极短的间隔内接连开火,三名炮长都是凭着本能,瞄准了敌阵中最显眼的两个目标:“潘兴”和“巴顿”。
        两发炮弹落空,炸响在山坡上,只有安宪义车组发射的炮弹正中“潘兴”坦克的炮盾。
        “没击穿!”安宪义隔着观察窗,看到“潘兴”坦克恍若无事地继续冲来。
        就在装填手往炮膛里塞入第二发弹药的当口,安宪义的两耳同时被爆炸的巨响所压迫,在极度的不安中,他索性掀开舱盖进行观望。
        身周的场景令人绝望,两辆僚车已经瘫在了火焰中。安宪义发现,敌人的两辆重坦直面而来吸引火力,而“谢尔曼”和“沃克猛犬”则靠着机动性优势绕至两翼,如老虎钳的两臂一般,将自己夹在中间。一辆僚车是被“谢尔曼”击穿了炮塔,另一辆则被“沃克猛犬”打坏了引擎。
        危急之中,安宪义用脚摇了摇驾驶员的肩膀:“加速,贴上去!”紧接着又伸手止住了准备击发的炮手:“沉住气,靠近之后再打!”
        进入坦克部队时,苏联教官就给安宪义讲析过经典的库尔斯克战例,面对装甲厚重的“虎”式时,苏联装甲兵正是依靠近身来寻找侧击机会,在一轮轮死亡对射中,压垮了强大的纳粹装甲集群。安宪义决定贴近到足够小的距离,以使85mm主炮足够击穿重坦的正面装甲。
        但他最终没能再现苏联教官们的辉煌,他的座车在疾驰中,便被“沃克猛犬”击中尾部瘫在了路边。安宪义在车内撞得满额鲜血,挣扎着扳过观察镜想察看对手动向,他那双糊着血红的眼睛,正好看到了两辆重坦冒着喷焰的炮口。
        安宪义的视野,在历经一阵天旋地转后终于稳定下来,他感到上半身的骨架剧痛欲裂,下半身的存在感却完全消失了——只在腰部淋漓着一片钻心的灼痛。弥留间,他看到自己崩到了平地上,座车的炮塔在数米之外被炸飞到一边,而刘同志和一群志愿军战士,则抱着炸药包、手榴弹、爆破筒甚至巴祖卡,呐喊着从自己身边掠过。
        从那一方狭窄的观察视野中,纽曼看到怀抱爆破物和火箭筒的志愿军接连冲到视野中央。但与以往“联合国军”坦克缓冲慢行的保守节奏不同,纽曼的坦克持续处于全速冲刺状态,这些原本屡试不爽的反坦克火力很难命中高速移动的目标,那些志愿军接连以很快的速度卷到视野边缘消失不见,每随着一名志愿军战士消失在视野边缘,纽曼都能感受到履带下响起一记无关痛痒的爆炸声,他缩在“潘兴”坦克的炮塔里,轻蔑道:“徒劳的勇敢。”
        从机电员的无线对讲机中,他还听到杰克森在邻车感叹:“这就是我向你们展望过的猎场,尽情猎杀吧!”
        坦克航向机枪喷吐着弹链,从志愿军的队列中穿过,掀起一阵土色与血色相混杂的尘雾……
 
        原本燃烧在天空中的烈火,如今已经坠落到自隐里的地面上。纽曼特遣队的四辆战车,碾过了熊熊的焦土。
        “军长阁下,我在自隐里向您报告,这里的中朝部队已经化作土地的肥料了。”纽曼终于一吐胸中的恶气。
        “少校,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辉煌战绩,事实上,各级指挥机构都在谈论着你们3小时突击20公里的壮举。知道大家管你们叫什么吗?‘纽曼尖兵’!不要辜负这个绰号,按照预定计划一路向北吧,把道路肃清,找到那些关键的坐标点,把它们报到后方来。我会向司令官阁下汇报你们的行踪。”阿尔蒙德作出这些回答时,正待在自己的直升机上,盘旋于战线上空。完成与纽曼的通信后,他又接通了李奇微的指挥部:“我是第十军军长阿尔蒙德,转接给李奇微阁下,请快些。”
        阿尔蒙德忙于通讯时,他的两名飞行员则在俯瞰着朝鲜半岛的土地。
        “诺,快看右下方!”机长突然高叫起来。
        他的副手顺着指引看去,不禁呼道:“上帝啊,那是什么鬼东西!”
        直升机右侧的地面上,是一片生长于峡谷的树林。而现在,那些结实的乔木被撞得七歪八倒,谷中留下的巨大履带辙印,甚至在半空中都清晰可见。目力极佳的机长还发现,一座高约4米的断崖上,横生出半截断裂的怪松,而断开的上半部分树干,则跌落到了下方谷地中,似乎是被那庞然巨物经过时所碰断的,可见它的高度也极为惊人。
        “是‘鼠’式坦克吗?”副手不禁想起了1945年,苏联人在柏林城郊试验场中发现的“鼠”式坦克原型车,那可算得上是疯狂的巨物。
        “恐怕得是法国人狂想的陆地巡洋舰才有这么大呢!”机长则想起了法国的马奇诺防线,法国人曾设想过制造一艘沿防线巡逻的“陆地巡洋舰”。
        阿尔蒙德听到了飞行员们惊疑不定的议论,他见怪不怪地俯瞰着巨大履辙,训斥道:“少谈论不该由你们知道的东西!”
        两名飞行员连忙缄了口,通讯也在此时接通了,阿尔蒙德压低声音,向那一头的李奇微说道:“司令官阁下,‘纽曼尖兵’前进得很顺利,是的,我已经向他们再次明确过任务了。我也看到了‘安妮’经过的痕迹,希望她真的能为我们扭转战局……”
 
        1951年5月28日,涟川-铁原公路以东地区,距铁原:以南42公里。
        入夜了,63军军长傅崇碧仰望着朝鲜半岛的满天星斗。在浓夜中,他灼灼的目光也如星光一般闪亮。
        幼时在乡间,辨认星斗是他与玩伴们的一大消遣,按照自小养成的习惯,他不假思索地先找到了其形似勺却“不可以挹酒浆”的北斗七星。
        那七颗星星,真亮啊,与那颗同样耀眼的北极星遥遥相应。不知为何,傅崇碧军长突然觉得,今夜北斗七星以南的空域碎星璀璨,以北的空域却星光黯迷,几乎只有北极星在孤独地放光。
        在一片黑沉迷离中,他感到,南方空中的大片星云,渐渐化成了犬牙交错、拼死搏杀的敌我两军,北斗七星就像咽喉,扼守着通向北极星的必经之路。当北斗七星在他的脑海中,与星光照耀之下的铁原暗合一处时,傅崇碧军长终于意识,自己将星空想像成了军事地图。南方战场上,阻击联合国军的枪焰炮火,正如广大星海般闪烁耀眼;铁原,正是那狭窄如北斗的咽喉要道,这座位于朝鲜半岛脐部、以盛产稻米著称的小城,连接着南通汉城、北达元山、东抵金刚山的三条铁路,它的北部,就是被敌我双方称为“铁三角”的地带——在群山耸峙、地形峡长的朝鲜半岛上,“铁三角”是一片难得的宽阔平原,简直是上帝为联合国军装甲部队预备的“跑马场”,而师老兵疲的中朝两军主力部队,撤退后就集结在“铁三角”地区进行休整补给。
        铁原正位于这个“铁三角”的南方顶点,一旦冲过铁原,联合国军那些在山地作战中憋屈已极的坦克集群,将终于能够找到一片施展拳脚的绝佳场地。志愿军中那些强悍如虎的兄弟部队:在云山打响入朝第一枪的40军、在三所里卡死敌众咽喉的38军、在长津湖恶斗陆战一师的第9兵团…….甚至包括志司首长们,都因在第五次战役中耗尽兵力补给,而瘫在“铁三角”内呈落难病猫状,傅崇碧难以想像他们在状态最虚弱的现在,面对联合国军钢铁洪流时的场景,志愿军主力部队将会受到重创,联合国军甚至可能趁势再度推进到鸭绿江!
        难怪志司会严令自己在铁原死守十五天至二十天,以保证后方主力拥有足够的休整时间来恢复战斗力,并为滞留在南方的三个中国兵团与一个朝鲜军团提供足够长的撤退窗口时间。绝不能让联合国军在这两周有余的时间内跨过铁原!但,守在铁原的,只有自己这孤零零的一支63军,面对的联合国军,却是一片连番号都数不过来的兵海!
        同一片星空下,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所怀的心情惊人一致,他也正在汉城仰首寻找北斗七星。如果说铁原这千钧一发之地,带给了傅崇碧无尽的压力,那李奇微在其中感受到的便是无比亢奋。那是上帝恩赐与他的咽喉,攥住这脆弱的要害,志愿军将彻底软垮在自己的掌中,那些强悍的敌军主力将沦为手下败将,他在全军尽墨之际总结分析志愿军战术时的千辛万苦,便会得到最大的回报。他是李奇微,他是Ridgeway!他坚信,自己就是引导自由世界度过朝鲜难关的那条通天达道!
        两位将军都没有想到,还有一人也在对着星空作同样的遐想,他就是正在自隐里短暂休息的杰克森。同为军人,他并没有显赫的将星在身,供他指挥的只有一辆坦克,他只是作为一名普通的车长,等待天明之后继续遂行攻击任务。可他面对星空时产生的想像,却比敌我双方的指战员更加大胆、更加长远,他不仅将北斗七星想像成了铁原,还将北极星想像成了北京!他坚信,攻克铁原之后,饮马鸭绿江、进兵东三省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这寒气未褪的夜晚,他看到了联合国军进占红色中国都城时的盛况:五星红旗和那位中国强人的画像,一同从天安门上坠下,在残火中燃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联合国军”十七个加盟国的旗帜,星条旗将会飘扬在最显眼的位置。当自由世界的军队,在五千年历史的土地上举行胜利阅兵时,他将享受着无数中国老弱妇孺在亡国灭种时的绝望惨叫,并从容无忌地去猎取那梦寐以求的一万块头皮!
        如果傅崇碧能看到安德森脑海中的画面,他一定会运起铁掌,将那幅浸满鲜血的幻景击碎。但他没有功夫想得太多,摆下第一道防线是当前要务,第一道防线面临的是士气正盛的敌人,受到的攻击必将是最疯狂惨烈的,它的任务也最艰巨:必须挫伤洋鬼子们的锐气,使“联合国军”这桩高速冲锋的攻城锤减速。
        傅崇碧摆在第一道防线上的,是一块“石头”——“蔡石头”。
        “‘蔡石头’,你主动请缨要守第一关,有谱没谱?”傅崇碧将目光从星空中收回来,回头瞟着油灯昏黄的指挥室。指挥室里,站着他麾下189师的政委代师长蔡长元。
        迎过回到指挥室里的军长,绰号“蔡石头”的蔡长元走到长桌前,指着泛黄的旧地图,沉静地说:“军长,我手头有14000人,我把他们分成100到300人不等的战斗组,从龙潭洞、沙子洞、凫村一路撒到新浦洞、釜谷里,扼守宽25公里、深20公里的防御正面。”
        “完了?”
        “完了。”
        傅崇碧一掌下来,差点将长桌拦腰拍断:“你个失了八辈祖宗的蔡石头!你他娘的敢拿个撒胡椒面的馊主意糊弄老子,讲武堂的土师傅都摆不出这么烂的阵来!”
        蔡长元擦了擦满脸的唾沫星子:“军长,我给您讲明白,您可得保证,一不许骂二不许动手。”
        “少他娘的卖关子,快讲!”
        蔡长元用指节敲打着地图上表示“联合国军”的一片蓝色箭头:“我先问您,这老美进攻时最大的毛病是啥?”
        傅崇碧不假思索道:“美军进攻时,决不肯在侧后留下半个敌人据点,这是被咱‘背后开花’给打怕了。”
        “照这么说,如果您是老美,要想通过我的防区,是不是得先把我的据点全灭了?”
        傅崇碧对着地图参详一二,又答:“对头。”
        蔡长元从军大衣口袋中摸出了一瓶胡椒粉,往地图上的“涟川”二字上一顿:“现在,这就好比是我那14000兵力,您试试把它给端了。”
        傅崇碧伸出右掌,将胡椒瓶一把攥过,老大不耐烦地说:“一把抓的买卖,有什么好试的!?”
        蔡长元隐笑着讨回瓶子,将胡椒粉细细地撒成了一条线:“现在呢?”
        傅崇碧没好气地将那条白色粉线一掌抹净。
        蔡长元不紧不慢地重新了撒了一次,这回胡椒粉如天女散花般乱撒在了他的整片防御地带上。
        傅崇碧伸出手才发现,这回胡椒粉的散布面积比自己的巴掌还大,一掌扫过尚不得清净,他只得窝着火儿,改用大拇指一点一点地去拈剩下那些零散粉末。
        傅崇碧钻了牛角尖,满头冒汗拈得正起劲时,蔡长元抽过一张抄电报用的信纸,往地图上轻轻一扇。
        图上的胡椒粉顿时不安分地各自飘飞起来,傅崇碧手忙脚乱拈不住那些粉末,怒道:“蔡石头你耍老子!?”
        蔡长元见玩得有些过火了,连忙止住军长将要拍到桌面上的巴掌:“说好了不骂不动手!我摆的这片八卦阵,道行就跟胡椒面是一样的。
        整瓶胡椒面,就是14000人挤在一处不挪窝;撒成一条线,就是全师坚守在固定防线上;现在我这几百个战斗小组的分散部署,那就是撒乱了的胡椒粉,老美他一把攥不住,一掌抹不完,只能慢吞吞地一指头一指头拈。不仅如此,我还要命令各战斗小组灵活机动,不必死钉在一处山头上等老美炸,得在各个阵地上打着圈转磨,这就好比把胡椒粉扇起来,给他来个乱上加乱。
        军长你想,李奇微他一时得胜,正是意气风发想要长驱直入、大炮乱轰的时候,我偏生要让他一撞进阵来,往前拱也拱不痛快,放炮轰也轰不痛快,只能四下里干些‘拈胡椒粉’的细碎活,他这心气慢慢地就给磨下来了。”
        傅崇碧看着那些胡椒粉在油灯下泛白:“好你个蔡石头,你是看准了美军炮火专能打坚固防线,所以故意搞了个老美最不擅长对付的动态防御?有道行!难怪敢请缨守这第一关。”
        蔡长元将胡椒瓶揣回了口袋里:“敢摆这一阵,不只是因为我蔡石头有道行,还得亏着咱们的好战士,哪怕打剩下一个人也敢跟老美拼命,这分散的战斗小组才能盘活起来。要是换了旧军阀的兵痞,刚分成零碎小组就给吓完了,还守个什么劲啊?军长,要没毛病,我可就去部署了,您趁晚上回军部去吧,省得天明了鬼子飞机又封路。”
        傅崇碧轻叹了一口气:“蔡石头,第一关最难守,你还有什么要求没?”
        蔡长元敛起了那丝狡黠的笑容:“军长,趁我们师顶在前头,赶快修二线阵地吧,我189师打完之后,就看你们的了。”
        傅崇碧心头一凉,他这才意识到,尽管蔡长元对自己的“上兵伐谋”之道胸有成竹,但这却抵消不了战局的惨烈,在得意介绍着防御部署时,他早已看到了自己最终兵亡十之八九的惨状。
        死战的黎明已不遥远,窗外浮出了启明星……
 
        1951年6月1日深夜,种子山地区,距铁原:西南方向40公里。
        对于已经被钢铁与火焰耕耘了一年的朝鲜半岛来说,此时回荡在夜林中的震响是再熟悉不过了——那是火车轧过铁轨的动静。但夜色还是那么浓,竟没有一丝火车头上的灯光透出,使得这列走夜路的火车行踪难显,那轧铁轨的动静也因此平添了几分诡秘,倒似是山峦在熟睡中发出的沉重鼻息。
        机枪副射手包小龙缩在靠近火车车窗的座位上,他对于列车的无灯夜行并不惊讶: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空袭,志愿军汽车兵和火车司机,都练就了一手不开灯走黑路的本领,窗外那浓不可见的夜色,也使他感到十分亲近。车厢内虽然有严格的灯火管制,但他好歹能微微看清身边情态各异的人物。
        车厢里像罐头肉一样挤满了人,大都是从前线撤下来、准备到“铁三角”进行集结休整的军人。大多数人挤坐在狭小的空间中入睡,只有伤员才能铺平自己的雨布,半盖半垫地睡个囫囵。
        车厢尽头的那一小队人最为奇怪,虽然穿着军装,但没有一点儿打仗的架势,领队的老头儿架着眼镜,是包小龙心目中最典型的大学者的形象,队员也多是文质模样,其中甚至还有个姑娘。
        领队并没有注意到包小龙在观察自己,他正对着窗外的夜色发愁,叹了一阵气之后,他又转回头来,发现队里唯一的女同志也没有入睡。
        “远霜,睡不着?难为你了,本来是想让你跟着同志们历练一下,没想到战局无常,还没开始任务,就得往北撤了。”领队低声感叹着。
        远霜用更低的声音问道:“程老师,咱们的任务还能完成吗?”
        程领队的镜片染着夜色:“任务之重不可言预,必须完成。到站之后,你跟着伤员们回后方去,我带同志们去找美国人的‘安妮’……”
        包小龙发现领队在跟姑娘絮叨,但又听不清他们对话的内容,便无趣地移开目光,盯上了挤在对面的那五个人:他们穿着黑色皮夹克,戴着配有护目镜的头盔,在清一色的草黄色军装中显得拉风帅气。包小龙记得,班长说他们是坦克兵,还信誓旦旦地猜测说,在某节货厢上准是绑着一辆坦克。
        想到班长,包小龙心里一沉,班长额上、身上有些零碎伤口,胡缠着带血的绷带,自从撤退之后便一直不怎么说话。他低下头来想察看一下睡在脚边的班长,却惊讶地发现,班长已经猫了起来,正蹑手蹑脚地扯过一支机关枪。
        张干城用两排牙轻咬着舌头,从一名熟睡的陌生战友怀中,小心翼翼地拖来了那支捷格加廖夫轻机枪。冷不防,包小龙在背后轻唤一声:“班长,你咋偷人家的枪咧?”
        张干城吓得一身冷汗,又不好高声发作,压着嗓子骂道:“小笼包,你要吓死老子?滚过去睡着,老子拿枪自然是还要打回去。”
 
        子夜时分,远空中划过飞机的长鸣,车厢中不少人都神经过敏地惊醒过来。
        “吔,俺的转盘机枪咋没了!?”被张干城偷了枪的战士惊问道。
        睡在他身边的大个子战友也醒过味来了:“我的‘八粒快’也不见了,连子弹都没留下!有特务偷枪!”
        程领队分开人众挤了过来,劝慰道:“不要惊闹,要真是特务偷枪,还不趁着大家睡着时,照每人天灵盖上开个窟窿?我猜,是挨着你们的那两个伤兵把枪偷走了。”
        战士们这才发现,张干城和包小龙果然没影了:“有道理,还是程老先生眼睛尖。他俩跟咱不是一个部队的啊,怎么偷咱的枪呢?”
        程领队略一沉吟:“我认得那个偷枪的机枪手,他叫张干城,前几次战役时,他可是在全国报纸上都叫得响当当的战斗英雄。人有本事就心高气傲,这回他的部队被洋鬼子打散了,自己被打伤了,连枪都给打没了,怎么咽得下这口恶气?他准是和战友偷了枪,回前线找洋鬼子拼命去了。”
        又是一阵附和之声,赞许程领队猜得有理,更多人则在惊讶,那两个“偷枪贼”要如何离开行驶的火车、回到前线去。
 
        张干城和包小龙,从车厢连接处依次跳下,在遍铺松针的林地里打了几个滚才停住。张干城拄着捷格加廖夫轻机枪站了起来,目送火车一节又一节地消失在夜色中:“小笼包,我是要回前线,找老美报仇拼命去,你跟着凑啥热闹?还多偷了人家一支‘伽兰德’。你不是总想着回后方去休整吗?”
        包小龙扛着那支俗称作“八粒快”的美制M-1“伽兰德”步枪,答道:“想啊,俺是个俗人,就想回后方吃好睡好,想早早赶跑老美回家去,妈说打完仗了要给俺说媳妇呢。
        但班长你跟俺不同啊,你是战斗英雄。俺也不懂啥道理,就是觉着,看见你这么一个英雄,带着伤跟我一块窝囊、一块躲到后方去,心里贼不是滋味。你就该像现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地跟鬼子杀到底!但你是机枪手,没副射手哪成啊,为了帮你杀下去,俺辛苦些跟过来是应该的。”
        张干城拍拍副射手的后背,正想从心里搜刮几句赞许的话,夜空中那阵战斗机的长鸣,正好将他的思绪打断了。
        张干城脸色大变:“是‘黑寡妇’的动静!声儿不对,咋飞这么低呢?它是冲火车去的!”
        夜空中响起炸耳的爆鸣,纯浑一体的夜色被强光劈开了,宛似盘古开天地的光,宛似上帝创世纪的光!但这强光带来的并非开创,乃是杀戮和死亡,那是一连串纷扬投下的照明弹,它们在空中形成一轮硕大而轮廓模糊的光球。在光球下缘,连灯都不敢开的火车已经暴露无遗,像被猎灯追逐的巨蛇般疯狂窜入隧道;光球上缘,则隐隐印下了一片空灵的暗影,那是前来追杀的美军P-51“野马”式战斗机,这种机型为执行夜航任务而将机身漆成黑色,因此被志愿军冠以“黑寡妇”的“雅号”。
        列车已经大半钻入隧道了,P-51丧失了最佳开火时机,但它却仍在不断降低高度,几乎是贴着树梢向隧道口飞去。
        “那架‘黑寡妇’要撞山了!”包小龙指着夜空中的一片强光喊道。
        在行将撞山的一刹那,P-51机腹下投出一枚航弹,弹体沿着与车厢平行的角度滑翔进入隧道,制造了一场将火车埋葬在隧道山体中的大爆炸。P-51则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紧急拉升,贴着山体飞回了自由无羁的夜空。
        看着列车在爆炸中覆亡,看着P-51在夜空中消失,张干城感到钻心的痛,他对P-51座舱里的那名美军飞行员,突然产生了望之莫及的艳羡:那架战斗机就像舞蹈于夜空中的黑天使,优雅而从容地转下一个圈,却完成了自己可能用机枪打上一辈子也无法完成的杀戮。
        包小龙推着他的后背提醒:“班长,快过去看看啊!兴许能救人。”
 
        大半节火车陷在了山体里,露在外头的小半节则炸得早已看不出原貌。幸存者不断推开堵住隧道口的乱石,爬到林地中定神,他们加起来也不够挤满一节车厢。
张干城从变了形的窗框中,费死力拖出了一名战友:“同志,你还好吧?”
        从回答来看,他似乎好得很呢,因为这家伙马上指着包小龙喊道:“好啊,就是你偷了我的‘八粒快’!”
        张干城没好气地将他往草地上一摔:“脑子还蛮清醒嘛,看来没受伤,自己爬起来!”
        幸存者大多带伤,正散布在林地间发出一片哀乃之声。直到一声短促而可怕的呐喊,打断了这短暂的战场间隙:“坦克!”
        错不了,绝对是坦克,而且,不止一辆!张干城能感受到众多履带在黑夜中碾压着大地,无论他如何调整心跳,总有一副履带产生的低鸣能与心脏发生共振!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支坦克编队,不可能是隶属于中、朝军队的。
        张干城向幸存者中问道:“谁打过坦克?”
        指控包小龙偷窃的那名战士举手示意:“我打过,我是反坦克组的!”
        张干城将绑成一捆的反坦克手雷丢给他:“炸一辆给咱听响!”
        反坦克手接过这捆沉甸甸的爆炸物,愣了几秒钟,方才对着冲出夜色的第一辆敌军坦克跑去。在离目标还有数十步远时,他狠命掷出反坦克手雷,结果手雷撞在炮塔上弹了回来,反将他震倒在地上。
        包小龙连忙将那嘴比手强的“反坦克手”拖回来:“要死啊,我以为你是‘反坦克组’的会炸坦克,你怎么这样炸法?”
        “反坦克手”在一阵耳鸣中,兀自辩解道:“我叫高大炮,是操炮炸坦克的,你们这手榴弹不顺手!”
        说话间,却见张干城箭步而上,将两枚用绑腿连接的手榴弹,挂到了坦克炮管上。
        这群不速之客,是英军皇家重坦中队麾下的一支三车小队,为首的那辆“百夫长”坦克遇到高大炮没头没脑的一炸,已经被吓得一愣,张干城紧随而来的攻击,则使炮管在一阵爆炸中耷拉了下来。英军车长连忙掀开舱盖观察情况,正看见张干城的脸塞满了刚刚打开的舱盖缝,一枚手榴弹劈头盖脸塞了进来:“不炸王八不揭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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