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泪

流尘往生，一梦经年。
【老去】
 
尘疏，住手吧。
 
那是男人第一次触碰自己的脸颊，枯瘦的指尖擦过眼角时甚至刮疼了自己湿润的皮肤。
 
看着男人隐忍深邃的眼睛，看着男人叠起的皱纹和鬓角的灰白，这一刻他才惶然发觉，这个男人是人类，无论这几十年来自己如何为他逆天改命，如何一次次密谋杀死他的竞争者，也无法让时间为他停留。人类会老，会死，而自己所做的一切，也不过只是延缓了他死去的时间罢了。
 
人，终究不是鲛人。
 
【鲛人】
 
鲛人是永生的。
 
不老不死，无情无欲。
 
在无尽的生命中看遍日升月落，沧海桑田，王朝更迭，人世变迁。这是神的恩赐，也是永无休止的诅咒。时间的长河磨掉了他们所有的感情和思绪，最终沉寂海底，冰冷彻骨。
 
一生中只一次，终结这煎熬的方式。鲛人将尾鳍幻化成双腿，自冰冷的海水中站起，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海岸。
 
没有人听过那些上了岸的鲛人的故事，也没人知晓他们的结局。或生或死，无始无终。
 
【初见】
 
遇见那个男人似乎还只是昨日之事。
 
锁着重重封印石棺被轰然推开，刺目的光亮下他缓缓睁开双眼，数以万计的人类匍匐在地叩首不起，只有这个男人侧身而立，笑容纠缠着光芒映入眼底。
 
意气风发，桀骜不驯。
 
终于得到你了。他说。
 
是的。男人是渊景的帝王，而他是男人指定的大祭司。他一直在等待石棺被开启的那一刻，那是他的宿命。在冰冷黑暗的深海之渊中沉睡千年，只为某一人醒来指引其命运。
 
干枯的躯体被海水滋润而恢复生机，停止千年的思绪从死寂中清醒，他看着男人伸出健硕的手臂将自己抱出石棺缓缓放入水池，小心翼翼，仿佛抱着稀世珍宝。
 
他抬手，指骨点在男人眉心，眼底清冽如泉，无欲无求。
 
我的一切，只是为与你相遇。
 
【流年】
 
尘疏。
 
男人总是这么叫他。舌尖轻抵牙齿，唇角微收，嗓音低沉有力。
 
男人会来询问他天命伦常，大臣们偶尔会让他主持祭祀祭奠。他看到无数的人向他叩拜，然后走进那片他来的海中，没有反抗，甚至面带肃然，一步一步，任冰冷的海水淹没身体。他看着他们，他比所有人都清楚那片海水的寒冷和孤寂，但他只是看着——一语不发。
 
男人说，尘疏，他们是为了渊景。
 
直到很多年后，他再次沉浸在那片深海之中，守着他唯一的王生生世世不得轮回，才终于明白，渊景，才是这个男人的一切。生死对错，是非功过，男人把所有都给了这个国家，不留一丝余地。
 
你所看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男人偶尔会这么问他，在他伏在水池边的时候。
 
男人将他平日所在的水池修在了自己的宫殿，每一日，男人都会坐在水池边和他说话。家国政事，边陲战绩，朝堂争斗，男人说，他便听着，只是从未回应。日复一日，慢慢的，就成了习惯，每一日他都会浮出水面，等着男人回来。
 
他想，天命自有定数。
 
【战争】
 
他看见那条披风浸透鲜血，以那落入水中的一角布料为中心，红色的丝线四散开来，男人带着一身杀伐气息站在他面前，目光深邃沉寂。
 
尘疏。
 
他听见男人在叫他，声音带着些微嘶哑和深藏的疲惫，却致命地吸引人，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毒，让人无法忽视。男人说，尘疏，你想回去么。
 他仰头看着男人的眼睛，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里藏着的是他读不懂的感情，他忽然就觉得有些异样，似乎心里有一块就那么软了下去，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想回海里么？男人蹲下身子尽量与他平视。
 他认真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回到海里去么，大概是不想的。那里冰冷黑暗，就像他永无止尽的生命一样，孤寂又苍然。可于他而言，只要还活在这世间，似乎在哪里又都一样。所以对于男人的问话，他没有反应，只是摆了下尾巴让自己退开，远离那一圈圈在水里荡开的红色。
 男人又问他，尘疏，你看得见我们的未来么？
 我们的……未来么。
 他从不知道什么是‘我们’，他孤身一人，在无尽的岁月长河里一直如此。他不懂男人这句话的意思。
 男人便也不再追问，只是在转身离去的时候低低笑了一声，你是我渊景国主沧屿的大祭司，无人可以取代，除非我死。尘疏，你等我回来。
 除非他死。
 他闻言垂下眼眸，依旧给不出一句回应。但是他看得见男人这一走所要面临的战争，血流成河，千里荒坟，万里白骨。他预见过很多次战争，每次出征前男人都会说，尘疏，等我回来。他知道男人会赢，每次都是。
 但是他也知道，男人察觉到了。男人的气数在衰落，渊景即将有新的帝王出现，那个充满力量的新任帝王将取代他的王位，带领渊景走向更宏伟的未来。
 他将自己沉在水池底，隔着深深的池水仰面盯着虚空，然后缓缓闭上双眼。
 
【追杀】
 男人受了很重的伤，刀口斜过整个胸膛，狰狞翻开的血肉像绽放的花朵。可他从未见过男人何时像现在这般笑得愉悦。
 尘疏尘疏。
 男人坐在水池边一次次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要嚼碎般重复品味着这两个字。他不知男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为何会如此高兴，他看着男人张合的双唇，然后尾鳍轻甩将自己送至池边，自水中抬起手，指尖点在男人眉心，眼底清冽如泉，一如那日他们初见。
 男人顿住了，然后第一次，攥住他那只停在自己眉间的手。男人的掌心带着滚烫的热度，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他看到男人那双黑色的眼睛映着自己的身影，曜石般的黑瞳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尘疏，你想回去么。
 他听到男人这么问他，带着难以言喻的柔和与温情。
 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心中塌陷了。被男人握在掌心的手渐渐开始升温，他轻轻动了一下，却被男人抓得更紧。
 想回海里去么。男人攥着他的手又问了一次。
 他抬头看着男人神采奕奕的双眼和愉悦翘起的嘴角想了想，自己大概是更喜欢看到男人，看男人对着自己微笑，看男人那双眼睛里闪着光，看男人抓着自己的手，温热的掌心将自己冰冷的身体捂暖。
 只是这样看着，那颗沉寂千年的心脏就似乎被什么涨满了。
 第一次，他对着男人微微勾起唇角，任由男人固执地攥紧自己的手不停地呢喃细语。他想，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谓的喜欢吧。
 男人走了。
 前方战事依旧吃紧，他知道男人这一走必定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天命自有定数。
 那是他第一次动用大祭司身份，只为了下达一个追杀令。他不觉得有何不可，他想再看到男人的微笑还有那双盛满了自己身影的眼睛。
 不久之后，有人来报，他要追杀的人已经死了。
 
【渐逝】
 战争胜利了。
大军班师回朝那日，他闭目沉在水底，看到男人逝去的气数再次强大起来。所以，当男人披着一身凄厉殷红的战甲坐在池边时，他几乎从池中探出大半个身子，只为看到男人微笑着的双眼。
 可是，男人却只是坐在池边，目光垂落水面，不发一言。他不知道男人怎么了，也只能趴在池边默默地陪着，两个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言。过了许久，他听到男人背对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尘疏，对不起。
 他听不懂男人的话，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更不知道男人为什么打了胜仗还是不开心。他看着男人起身离去的背影本能的想伸手去抓，却只触碰到男人血色沉沉的披风一角。
 第一次，他想给男人的话回应，却只能伸手抓住虚空，怔怔看着男人远去。
 他开始不停地预言，一次次帮助男人赢下战争，却再也没见过男人闪烁着微光和笑意的双眸。
 一年，  两年，三年，十年。
 他并没有时间的概念，毕竟时间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直到某一天，男人坐在池岸边一口鲜血溅落在他脸上。
 男人老了，病了。陈年的旧伤一次次复发，漫长的时间侵蚀了他所有的意气风发，只留下一副破败的身体，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他听见男人说，尘疏，住手吧。
 那是男人第一次触碰他的脸颊，被岁月刻下印痕的手指甚至磨疼了他眼角的皮肤。
 不要再追杀新的王了。
 男人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低低沉沉，却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他垂着眼并不作声，只是摆动尾巴的动作微微一滞。他不知道男人为何会知道这件事，也不愿意去知道。但他听见男人继续说，历任渊景王从未有人活过四十五岁，新任的王必然会在现任王三十或四十岁时出现并且杀死现任的王。
 我能活到现在，只能说明之前的王都被人杀了。男人凑近他，额角轻抵，满眼尽是哀伤。尘疏，你是大祭司，只有你才知道下一任渊景之王会在哪里出现，也只有你才有能力在别人不曾察觉之前杀掉他们。
 尘疏，住手吧。等我死后，你便可以回到海里了。每一代的祭司在王死后都要入国墓陪葬，我已找了别的鲛人替你，尘疏，你自由了。
 他从不知道这些事，这一切他都是第一次听说。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多年前男人重伤归来时，为何会笑得那么开心。
 男人想让他自由，而这份自由建立的基础，是男人的死亡。
 
【吾王】
 新的王出现，现任王就该以死让位。
 那一日，男人躺进早已造好的棺木里，被众人抬出寝殿。他只是默默看着，直到棺椁消失在视线里。他转身望了望，华丽却空旷的宫殿只剩下他一人。
 尘疏，你想回到海里么。
 回到……海里么。
 下葬那日，他看到新任的王站在曾经男人的位置上，一样的意气风发睥睨众生。
我允许你继续活下去，来当我的祭司。新王这么说着。
 他垂头看着水面，半晌后却轻浅一笑，在新王近乎讶然的眼神中缓缓立起身体，鳞片如细沙自身上褪去，细长的双腿还不适应这种前行方式，每迈开一步都异常缓慢。可即便如此，他仍稳稳踩上阶梯，一步一步，走上池岸。
 谢过陛下好意。他弯下腰，然后慢慢走出宫殿。
 鲛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将尾鳍化人。这一生一次的机会，他用来陪了男人走过最后一程。
 他没有顺从男人的意愿让其他鲛人取代他，他挖了那些鲛人的眼睛，拔下他们的舌头，砍断他们的双臂，让他们灵魂永束，无法逃离国墓。他要他们一起保护着男人沉睡中的安宁，直到至再次苏醒。
 祭司能看到未来，按渊景陪葬规矩，是该挖去双目。他却不愿如此，这双眼睛，该一直看着男人的。他走在男人的棺椁旁边，一步步向着死亡的终点前行。没有畏惧，也没有害怕，就那么淡然地随着人群走向国墓深处，他身边的人抬着一副空棺，那是为他准备的。他明白，他永远不会再从那里出来了。
 入棺前，他用金线缝了双眼缝了嘴，这一生，他只会做男人的祭司。不会再为其他任何人预言。而如今，他所追随的王已经不需要他窥视未来，他只剩下一件事，守护好他的王，永生永世。
他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从那日两人初遇到如今，他放弃回归大海，甘愿封沉黑暗死生与其相伴。
我的一切，只为与你相遇，最终在你身边直至永远。
是的，他无怨无悔。因为那是他的王，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王。
我伴你左右，达成你全部心愿，愿为你自折双翼，愿为你浴血奋战，愿为你逆改天命，愿为你孤寂千年。
吾王，我献上所有的生命与力量，只愿换你照耀众生的笑容。
用你的温柔——指引我生的道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