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踏凌霄（杨戬&孙悟空）
孙悟空第一次见到杨戬的时候，还是天廷众神口中闻之色变的“妖猴”。他独自立于九霄云层之上，一身黄金战甲，一袭红袍在空中翻飞时恍若燃起的熊熊烈焰。
彼时的孙悟空，刚斗败了四大天王和李靖父子，他傲然朝天一瞥，从喉中挤出一串不屑的嗤笑，反手将那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插入脚下的云端，顿时激起一阵云浪，惹得周围数万天兵天将不由一齐退后。
孙悟空用极为桀骜的目光扫视一圈那些只敢躲在云层之后的天兵天将，心说这玉帝老儿的什么劳什子天廷里全是废物，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而且现在别说打了，那帮天兵根本连近身都不敢，只敢窝在大老远的云彩里面，好像那些白花花的云彩能遮住他们身上闪闪发光，但一看就不中用的盔甲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由张扬地扬起了嘴角，扬首向着远处的凌霄宝殿喊了一嗓子：
“玉帝老儿！你们这群劳什子神仙全是废物——！”
就在孙悟空饶有兴趣想看看玉帝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下方忽然传来了震天的擂鼓声。孙悟空心中一震，侧耳听去，却是自花果山方向传来。
难道刚才这群废物将俺老孙引到天上，是为了调虎离山？
想到这里，孙悟空心中顿时又怒又急，挠着头“哇呀呀”了几声，一把抓起金箍棒，便杀奔下界而去。
但出乎孙悟空意料之外的是，他回到花果山时并未看到天兵天将围杀猴子猴孙的场景，只是见他们在外将花果山团团包围，却未向内一步。而在自己的水帘洞前则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背对自己站在那里，手中立着一柄长杆兵刃，看着像刀，却有着三个尖儿，还闪着凛凛寒光。
在孙悟空从云端落下之时，面前的人闻声转身，方才围在他身边的一众猴子猴孙也随之散开，纷纷跑到了孙悟空身后，一口一个“大王”叫得欢快。
孙悟空看到猴子猴孙们并无大碍，心中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他安抚了一下他们，这才抬头对上面前那人的眼神。
即便是数百年后，孙悟空依然能记起那人身上那刀锋般的凛冽感。
而只这一眼，孙悟空就知道了，这个人跟之前自己交过手的那些废物都不一样，是个狠角色。
且不说那一身内敛却暗含锋芒的漆黑战甲，那奇形怪状却杀气毕露的武器，这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他额间一抹金色的流云纹样，活像他的第三只眼，在阳光下闪出熠熠光芒。而除去这“第三只眼”，他的另两只眼睛也是深邃冷峻，仿佛深不见底的汪洋一般。
孙悟空心中一沉：
碰上有这种眼神的人就难办了。
像先前的哪吒，活脱脱一个好斗的少年，眼中仿佛燃着烈火，急不可耐地扑上前来，手中红缨枪就要直取他项上猴头。但偏偏这种人的心思是容易看穿的，所以孙悟空只把头一偏，便躲了过去。而后面的你来我往就更不用提，哪吒的套路一眼就能看破，于是不论欲擒故纵还是直击弱点，孙悟空都信手拈来。
然而这个人就不行了，因为孙悟空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你是何方无名小将，竟敢大胆到此挑战？”
先试试他，看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孙悟空想着，便高声朝那人问道。
“孙悟空，我乃灌江口杨戬，奉旨前来擒你。”
杨戬……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咦，是不是那玉帝老儿的……
孙悟空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心生一计。
“呔！二郎神，俺老孙记得，当年玉帝老儿的妹妹思凡下界，与一杨氏书生生儿育女，二人有一子，曾斧劈桃山，可就是你？”
孙悟空满意地看到了杨戬紧握起来的双拳。
“泼猴休得无礼！吃我一刃！”
听出那原本沉稳磁性的嗓音中陡然平添出一分恼怒，孙悟空顿时大笑出声，猛一抬手，金箍棒便迎向了朝自己劈来的三尖两刃刀。
一万三千五百斤撞在两万四千三百斤上，顿时震得整座花果山都颤抖起来。
“哈哈哈！来吧！”
——让俺老孙打个快活！
猛地一阵疾风掠过，骤然卷起了山头写有“齐天大圣”四个大字的旌旗。
所有目睹过那场鏖战的神仙，即使是在数百年后，再提起那日的景象，都仍然会咂咂舌头，一副深受震撼的样子，就连天廷最德高望重的太上老君都会捋捋自己的胡子说：嗯……自当年封神之战后，贫道可就再没见过如此的激斗了。
当时杨戬与孙悟空一路从地上打到天上，众仙家没有一个敢近前，只得隔着八丈远观望。只瞧见空中湛蓝与炽红的法力交织在一起，扭打、缠斗、碰撞、爆炸，映亮了大半天幕，不知实情的凡人恐怕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包下了一整国的烟火，在家里少爷满月的当天，一股脑儿全放到了天上去。
别说，这俩人不仅法力和功夫上平分秋色，斗法的方式还能变着花样。拿着兵器打累了，孙悟空就想起了自己的七十二变，接着就跟杨戬比起了变化之术。这时的孙悟空早就不把杨戬当作拼死决斗的敌人了，反而因为好不容易在三界内找到个能让自己打个爽快的对手，自己乐得不行，最后极其恶趣味地变成了杨戬，还跑到人家老家灌江口，来了个“孙占杨庙”。虽然最后还是被识破了，但来上这么一遭，孙悟空心里可是畅快得很，先前打那些脆皮天兵憋的气，这下可全撒出来了。
但孙悟空没有料到的是，自己跟杨戬一路打回花果山的时候，没留意天上的动静，竟然被太上老君扔的金刚琢从背后偷袭，结果就这么被擒住了。
得，这下先前的好心情全泡汤了。
孙悟空恨得牙痒痒，呲牙咧嘴地去挣那束妖索，却因被穿了琵琶骨，使不上一点法力。在被从杨戬身边推走的时候，孙悟空本想甩给他一个憎恶的表情，因为他本以为这杨二郎和他那卑鄙无能的舅舅不同，却没想到也是会伙同他人背后偷袭的小人。
但他一抬头，看到的却是杨戬用这样的眼神昂首望向遥远的天际。
孙悟空还来不及表现出惊讶的神色，杨戬就缓缓地转过头来，接着他便对上了一双似乎暗藏嗟叹的眸子，深邃却不浑浊。
——果然还是跟他们不一样。
孙悟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叫嚷着“妖猴”的人影，他们看待自己的眼神与此截然不同。
那一刻杨戬的眼神，从此便深深烙印在了孙悟空的心里。
杨……戬……
孙悟空睁开了双眼。
八百年后的他身披袈裟，颈佩佛珠，坐在自己的洞府中。这位斗战胜佛低头看看手中的一封短笺，落款处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杨戬顿首”四个字。
孙悟空至今已经将这封信反复端详了少说有上千次。要说起原因，其一是成佛之后孙悟空的生活其实百无聊赖，其二是他没怎么跟写信这种事打过交道，其三就是他也从来没见过杨戬写的字。
不过收到杨戬的信这件事新鲜归新鲜，信的内容本身却是十分正式和有礼的。
杨戬在信中说三日后将至洞府拜访，正好是今日。孙悟空掐指一算，自己也已经有快三百年没见过杨戬了。
按理说神仙对时间应该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在无止境的生命面前，时间似乎显得毫无意义。但孙悟空就是记得上次在祭赛国碧波潭旁，暌违五百年再见杨戬的时候。
彼时杨戬的衣装已从朴素内敛的黑色甲胄换为了与三尖两刃刀一般暗露寒光的银色铠甲，不过他依然穿着一身漆黑的战袍，身后的黑色披风在风中飘扬起来，像极了一面无字的旗帜。
而孙悟空看着这样的杨戬，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大舒服。一是他不明白，杨戬为什么要把原本简朴的黑甲换成如今的银甲；二是杨戬这身银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的金属光泽，总让他想起当年在九霄之上，那群身着闪闪发光却毫无用处铠甲的天兵天将们。
虽然当联手铲除九头虫后，孙悟空寒暄了一句说杨戬看起来跟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英勇神武，但孙悟空自己心里知道，这五百年间，他自己变了，杨戬也变了。
其实在二人分别后，孙悟空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金箍，心中暗自奇怪：从何时起，这杨戬身上竟也被套上了桎梏？
想到这里，孙悟空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从打坐的佛台上起身，便走出了洞府。
做了斗战胜佛后的日子怎么样？孙悟空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心里清楚一般人希望听到的答案肯定是什么“无欲无求”“超凡脱俗”之类难懂的词，但他心里却真不是这么想的。
有时候他会做梦，还会梦到山清水秀的花果山，自己戴着缀有两条长翎的凤翅紫金冠，披着金光熠熠的锁子黄金甲，蹬着藕丝步云履，就这么斜卧在水帘洞中，将那定海神针信手挥动，听着长棍在空中舞出阵阵呼啸的风声，身边还簇拥着无数猴子猴孙，唧唧喳喳地唤着他“大王”。
但下一刻他自梦中醒来，眼前不过是空荡的洞府，还有寥寥几盏摇曳的烛光。
数百年弹指而过，但孙悟空再也没有回到过花果山，也再不知晓花果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如果没有西天取经，没有最终成佛，那么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孙悟空觉得也很难说自己究竟更喜欢从前还是现在的自己，或许正因为是自身的变化，因此反而感受不出对此本身的喜恶。
但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每每从梦中醒来，心中的那种思绪究竟是后悔、遗憾，还是一种自知不可及的遥远期望。
就在孙悟空望着洞府前的一棵松树出神时，却听耳畔一阵风声，他抬头看去，果然是一个熟悉的高大人影驾云而至。
长衣飘飘的杨戬自云端走下，站在了孙悟空面前。这次他没有身着甲胄，也没带着那柄标志性的三尖两刃刀，身上不过是一袭黑衣，其上缀有些许样式简单的银色云纹。
孙悟空还从没有见过杨戬便装的样子，不过说来也是，每次他和杨戬见面的时候，总是很奇怪地有什么架要打，所以杨戬也就总是一身的披挂。想想二人在这样日常和随意的场合见面，还真是第一次。
“胜佛，别来无恙。”杨戬面带温和的微笑拱手行礼，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文质彬彬的凡间书生，不知情的人根本没法把现在的他跟名震三界的二郎真君联系起来。
“哎，真君大哥多礼了。”孙悟空本就不是个重礼节的人，赶忙摆了摆手说，“不过俺老孙也真是有好几百年没见过真君大哥啦！真君大哥可还好啊？”
但这时，杨戬忽然迟疑了一刻，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还是被孙悟空看在了眼里。
“……还好。”
看着杨戬脸上的笑容中忽地带上了一丝苦涩，孙悟空便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发问，只是一挥衣袖，二人面前便凭空现出一桌香茶和两个蒲团。
杨戬顿时会意，一撩衣摆坐到蒲团上，同时孙悟空也盘腿坐下，提起茶壶将杨戬面前的茶杯斟满。杨戬道了声谢，便拿起茶杯轻呷一口。
“真君大哥，你这次来找俺老孙，究竟所为何事啊？”
听得此言，杨戬的神情又变了。孙悟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眸失去了些许光亮，整张脸上都笼罩着一阵挥之不去的阴霾。
“……实不相瞒，杨戬今日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沉吟片刻后，杨戬才缓缓开口，语调平静却沉重，讲述出了先前在华山发生的一切，一切的挣扎，一切的悲恸，一切的来龙去脉，恍若无情命运冥冥注定的苦痛轮回。
杨戬做出了跟他最痛恨的舅舅一样的事情。
但他终究没有变成跟玉帝一样的人。
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哀伤。
而且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孙悟空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沉痛的神仙，忽然感觉跟看一个普通的凡人没什么两样。时间在他的样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在他的心头刻下了深深的伤痕。
他不知道这些年在杨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并不想去探究。
毕竟说到底，他终究不是个人，只是只猴子罢了。
他本就不该做个什么四大皆空、超脱尘世的佛陀，而是应该自由自在地在花果山荡着藤条，肆意从山野林间摘下果子塞进嘴里，也不管自己到底吃不吃得下。
他不知道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什么伦理纲常。他只知道，一朝踏过凌霄之上，便再也做不回他人眼中那只能匍匐于地、任人践踏的草芥了。
他没有父母，没有妹妹，更没有外甥，但是他也有自己视作至亲的师父、师弟和猴子猴孙们。
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杨戬最后说他有一个计划，所以孙悟空自然而然地答应了，成为他最有力的帮手。
于是在十数年后，胜佛洞的大门被叩响了。
而在石门洞开后，映入孙悟空眼帘的是一个酷似杨戬模样的少年。
孙悟空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知道，又一次轮回开始了。
【终】
彼时的孙悟空，刚斗败了四大天王和李靖父子，他傲然朝天一瞥，从喉中挤出一串不屑的嗤笑，反手将那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插入脚下的云端，顿时激起一阵云浪，惹得周围数万天兵天将不由一齐退后。
孙悟空用极为桀骜的目光扫视一圈那些只敢躲在云层之后的天兵天将，心说这玉帝老儿的什么劳什子天廷里全是废物，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而且现在别说打了，那帮天兵根本连近身都不敢，只敢窝在大老远的云彩里面，好像那些白花花的云彩能遮住他们身上闪闪发光，但一看就不中用的盔甲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由张扬地扬起了嘴角，扬首向着远处的凌霄宝殿喊了一嗓子：
“玉帝老儿！你们这群劳什子神仙全是废物——！”
就在孙悟空饶有兴趣想看看玉帝会有什么反应的时候，下方忽然传来了震天的擂鼓声。孙悟空心中一震，侧耳听去，却是自花果山方向传来。
难道刚才这群废物将俺老孙引到天上，是为了调虎离山？
想到这里，孙悟空心中顿时又怒又急，挠着头“哇呀呀”了几声，一把抓起金箍棒，便杀奔下界而去。
但出乎孙悟空意料之外的是，他回到花果山时并未看到天兵天将围杀猴子猴孙的场景，只是见他们在外将花果山团团包围，却未向内一步。而在自己的水帘洞前则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背对自己站在那里，手中立着一柄长杆兵刃，看着像刀，却有着三个尖儿，还闪着凛凛寒光。
在孙悟空从云端落下之时，面前的人闻声转身，方才围在他身边的一众猴子猴孙也随之散开，纷纷跑到了孙悟空身后，一口一个“大王”叫得欢快。
孙悟空看到猴子猴孙们并无大碍，心中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他安抚了一下他们，这才抬头对上面前那人的眼神。
即便是数百年后，孙悟空依然能记起那人身上那刀锋般的凛冽感。
而只这一眼，孙悟空就知道了，这个人跟之前自己交过手的那些废物都不一样，是个狠角色。
且不说那一身内敛却暗含锋芒的漆黑战甲，那奇形怪状却杀气毕露的武器，这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他额间一抹金色的流云纹样，活像他的第三只眼，在阳光下闪出熠熠光芒。而除去这“第三只眼”，他的另两只眼睛也是深邃冷峻，仿佛深不见底的汪洋一般。
孙悟空心中一沉：
碰上有这种眼神的人就难办了。
像先前的哪吒，活脱脱一个好斗的少年，眼中仿佛燃着烈火，急不可耐地扑上前来，手中红缨枪就要直取他项上猴头。但偏偏这种人的心思是容易看穿的，所以孙悟空只把头一偏，便躲了过去。而后面的你来我往就更不用提，哪吒的套路一眼就能看破，于是不论欲擒故纵还是直击弱点，孙悟空都信手拈来。
然而这个人就不行了，因为孙悟空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你是何方无名小将，竟敢大胆到此挑战？”
先试试他，看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孙悟空想着，便高声朝那人问道。
“孙悟空，我乃灌江口杨戬，奉旨前来擒你。”
杨戬……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
咦，是不是那玉帝老儿的……
孙悟空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心生一计。
“呔！二郎神，俺老孙记得，当年玉帝老儿的妹妹思凡下界，与一杨氏书生生儿育女，二人有一子，曾斧劈桃山，可就是你？”
孙悟空满意地看到了杨戬紧握起来的双拳。
“泼猴休得无礼！吃我一刃！”
听出那原本沉稳磁性的嗓音中陡然平添出一分恼怒，孙悟空顿时大笑出声，猛一抬手，金箍棒便迎向了朝自己劈来的三尖两刃刀。
一万三千五百斤撞在两万四千三百斤上，顿时震得整座花果山都颤抖起来。
“哈哈哈！来吧！”
——让俺老孙打个快活！
猛地一阵疾风掠过，骤然卷起了山头写有“齐天大圣”四个大字的旌旗。
所有目睹过那场鏖战的神仙，即使是在数百年后，再提起那日的景象，都仍然会咂咂舌头，一副深受震撼的样子，就连天廷最德高望重的太上老君都会捋捋自己的胡子说：嗯……自当年封神之战后，贫道可就再没见过如此的激斗了。
当时杨戬与孙悟空一路从地上打到天上，众仙家没有一个敢近前，只得隔着八丈远观望。只瞧见空中湛蓝与炽红的法力交织在一起，扭打、缠斗、碰撞、爆炸，映亮了大半天幕，不知实情的凡人恐怕还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包下了一整国的烟火，在家里少爷满月的当天，一股脑儿全放到了天上去。
别说，这俩人不仅法力和功夫上平分秋色，斗法的方式还能变着花样。拿着兵器打累了，孙悟空就想起了自己的七十二变，接着就跟杨戬比起了变化之术。这时的孙悟空早就不把杨戬当作拼死决斗的敌人了，反而因为好不容易在三界内找到个能让自己打个爽快的对手，自己乐得不行，最后极其恶趣味地变成了杨戬，还跑到人家老家灌江口，来了个“孙占杨庙”。虽然最后还是被识破了，但来上这么一遭，孙悟空心里可是畅快得很，先前打那些脆皮天兵憋的气，这下可全撒出来了。
但孙悟空没有料到的是，自己跟杨戬一路打回花果山的时候，没留意天上的动静，竟然被太上老君扔的金刚琢从背后偷袭，结果就这么被擒住了。
得，这下先前的好心情全泡汤了。
孙悟空恨得牙痒痒，呲牙咧嘴地去挣那束妖索，却因被穿了琵琶骨，使不上一点法力。在被从杨戬身边推走的时候，孙悟空本想甩给他一个憎恶的表情，因为他本以为这杨二郎和他那卑鄙无能的舅舅不同，却没想到也是会伙同他人背后偷袭的小人。
但他一抬头，看到的却是杨戬用这样的眼神昂首望向遥远的天际。
孙悟空还来不及表现出惊讶的神色，杨戬就缓缓地转过头来，接着他便对上了一双似乎暗藏嗟叹的眸子，深邃却不浑浊。
——果然还是跟他们不一样。
孙悟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叫嚷着“妖猴”的人影，他们看待自己的眼神与此截然不同。
那一刻杨戬的眼神，从此便深深烙印在了孙悟空的心里。
杨……戬……
孙悟空睁开了双眼。
八百年后的他身披袈裟，颈佩佛珠，坐在自己的洞府中。这位斗战胜佛低头看看手中的一封短笺，落款处用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杨戬顿首”四个字。
孙悟空至今已经将这封信反复端详了少说有上千次。要说起原因，其一是成佛之后孙悟空的生活其实百无聊赖，其二是他没怎么跟写信这种事打过交道，其三就是他也从来没见过杨戬写的字。
不过收到杨戬的信这件事新鲜归新鲜，信的内容本身却是十分正式和有礼的。
杨戬在信中说三日后将至洞府拜访，正好是今日。孙悟空掐指一算，自己也已经有快三百年没见过杨戬了。
按理说神仙对时间应该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在无止境的生命面前，时间似乎显得毫无意义。但孙悟空就是记得上次在祭赛国碧波潭旁，暌违五百年再见杨戬的时候。
彼时杨戬的衣装已从朴素内敛的黑色甲胄换为了与三尖两刃刀一般暗露寒光的银色铠甲，不过他依然穿着一身漆黑的战袍，身后的黑色披风在风中飘扬起来，像极了一面无字的旗帜。
而孙悟空看着这样的杨戬，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大舒服。一是他不明白，杨戬为什么要把原本简朴的黑甲换成如今的银甲；二是杨戬这身银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的金属光泽，总让他想起当年在九霄之上，那群身着闪闪发光却毫无用处铠甲的天兵天将们。
虽然当联手铲除九头虫后，孙悟空寒暄了一句说杨戬看起来跟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英勇神武，但孙悟空自己心里知道，这五百年间，他自己变了，杨戬也变了。
其实在二人分别后，孙悟空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金箍，心中暗自奇怪：从何时起，这杨戬身上竟也被套上了桎梏？
想到这里，孙悟空轻轻叹了口气，缓缓从打坐的佛台上起身，便走出了洞府。
做了斗战胜佛后的日子怎么样？孙悟空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心里清楚一般人希望听到的答案肯定是什么“无欲无求”“超凡脱俗”之类难懂的词，但他心里却真不是这么想的。
有时候他会做梦，还会梦到山清水秀的花果山，自己戴着缀有两条长翎的凤翅紫金冠，披着金光熠熠的锁子黄金甲，蹬着藕丝步云履，就这么斜卧在水帘洞中，将那定海神针信手挥动，听着长棍在空中舞出阵阵呼啸的风声，身边还簇拥着无数猴子猴孙，唧唧喳喳地唤着他“大王”。
但下一刻他自梦中醒来，眼前不过是空荡的洞府，还有寥寥几盏摇曳的烛光。
数百年弹指而过，但孙悟空再也没有回到过花果山，也再不知晓花果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如果没有西天取经，没有最终成佛，那么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孙悟空觉得也很难说自己究竟更喜欢从前还是现在的自己，或许正因为是自身的变化，因此反而感受不出对此本身的喜恶。
但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每每从梦中醒来，心中的那种思绪究竟是后悔、遗憾，还是一种自知不可及的遥远期望。
就在孙悟空望着洞府前的一棵松树出神时，却听耳畔一阵风声，他抬头看去，果然是一个熟悉的高大人影驾云而至。
长衣飘飘的杨戬自云端走下，站在了孙悟空面前。这次他没有身着甲胄，也没带着那柄标志性的三尖两刃刀，身上不过是一袭黑衣，其上缀有些许样式简单的银色云纹。
孙悟空还从没有见过杨戬便装的样子，不过说来也是，每次他和杨戬见面的时候，总是很奇怪地有什么架要打，所以杨戬也就总是一身的披挂。想想二人在这样日常和随意的场合见面，还真是第一次。
“胜佛，别来无恙。”杨戬面带温和的微笑拱手行礼，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文质彬彬的凡间书生，不知情的人根本没法把现在的他跟名震三界的二郎真君联系起来。
“哎，真君大哥多礼了。”孙悟空本就不是个重礼节的人，赶忙摆了摆手说，“不过俺老孙也真是有好几百年没见过真君大哥啦！真君大哥可还好啊？”
但这时，杨戬忽然迟疑了一刻，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还是被孙悟空看在了眼里。
“……还好。”
看着杨戬脸上的笑容中忽地带上了一丝苦涩，孙悟空便明白了什么，也不再发问，只是一挥衣袖，二人面前便凭空现出一桌香茶和两个蒲团。
杨戬顿时会意，一撩衣摆坐到蒲团上，同时孙悟空也盘腿坐下，提起茶壶将杨戬面前的茶杯斟满。杨戬道了声谢，便拿起茶杯轻呷一口。
“真君大哥，你这次来找俺老孙，究竟所为何事啊？”
听得此言，杨戬的神情又变了。孙悟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眸失去了些许光亮，整张脸上都笼罩着一阵挥之不去的阴霾。
“……实不相瞒，杨戬今日前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沉吟片刻后，杨戬才缓缓开口，语调平静却沉重，讲述出了先前在华山发生的一切，一切的挣扎，一切的悲恸，一切的来龙去脉，恍若无情命运冥冥注定的苦痛轮回。
杨戬做出了跟他最痛恨的舅舅一样的事情。
但他终究没有变成跟玉帝一样的人。
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哀伤。
而且他想要改变这一切。
孙悟空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沉痛的神仙，忽然感觉跟看一个普通的凡人没什么两样。时间在他的样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在他的心头刻下了深深的伤痕。
他不知道这些年在杨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并不想去探究。
毕竟说到底，他终究不是个人，只是只猴子罢了。
他本就不该做个什么四大皆空、超脱尘世的佛陀，而是应该自由自在地在花果山荡着藤条，肆意从山野林间摘下果子塞进嘴里，也不管自己到底吃不吃得下。
他不知道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什么伦理纲常。他只知道，一朝踏过凌霄之上，便再也做不回他人眼中那只能匍匐于地、任人践踏的草芥了。
他没有父母，没有妹妹，更没有外甥，但是他也有自己视作至亲的师父、师弟和猴子猴孙们。
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杨戬最后说他有一个计划，所以孙悟空自然而然地答应了，成为他最有力的帮手。
于是在十数年后，胜佛洞的大门被叩响了。
而在石门洞开后，映入孙悟空眼帘的是一个酷似杨戬模样的少年。
孙悟空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知道，又一次轮回开始了。
【终】
唐三藏×孙悟空车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