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朵海棠》第二期

水天一色，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一个湛蓝，一个翠蓝。
浑身无力的鲲。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条会飞的鱼，有个女孩把他养大，不顾一切。虽然梦是清醒的，但那个女孩的面孔却是模糊的，模糊到她是长发还是短发都记不起来。
面对面前和自己一样坦诚的短发女孩，他有点犹豫。
“您是…？”
椿在变成海棠花，穿过海天之门之前，曾经设想了千万种可能。如升楼，那晚灵婆在把鱼缸交给椿之前也语重心长地跟她告诫过，鲲在重生后返回人世间，或许会忘掉一切，包括自己。
那时的她，低头抱着鱼缸，默默发誓，我一定要把你送回人间，一定。
现在的她，仰头是为了不让汹涌的眼泪决堤。
千万种情况，前提却都是鲲记忆尚存。因为她实在不敢想象，鲲千辛万苦回到人世间，会将她忘掉。至少…他是不是还能记起，海岸边与他妹妹一起发现的那条红色的海豚？每次在鱼缸里看着鲲一点点长大，想到他如果将来忘了自己的时候，椿会这样去安慰自己。
是忘掉了吗？还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相忘于，最初相见的地方。
令人诧异的沉默。
“我…本来…想救一只红色的海豚，结果被卷进旋涡…然后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梦见了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我还以为我死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变成了一条鱼，…姑娘，是你救了我吗？…”
椿一时语塞。自己本身误解了他善良的本意，把他一尾巴拍进旋涡里；人家用一整条命来换回自己的命，但是她却只用了她的半条命换回了他…诶不对，还连累了一直从小玩到大，爱着自己的湫…想到这里，她的眼泪终于决堤，汹涌的泪水，顺着她清秀的脸庞轻轻滚落，掉进海里，没有一点声音。
此时的椿望着鲲清澈如初生孩子的眼神，想了许久，轻轻吐出一句话：
是的，我救了你。
鲲从沙滩上慢慢站了起来，似乎一切都理清了。自己为了救那只红色的海豚，被卷进旋涡昏迷，那个梦中模糊的女孩，似乎就是救了他的那个人吧。至于那些红色的海豚…明年还会再来吧，到时候自己又能跟妹妹去看了…面前这位姑娘，为了救自己，似乎忘了她还是赤身露体的样子…直接说出来又对她不敬…算了算了，还是赶快先回家给妹妹报个平安，再给这位姑娘换上一套干净的新衣服，再详谈…清了清嗓子，鲲正色道：这位姑娘，救命之恩，当不尽感激。不妨来我家，换上干净衣服，坐下详谈可好？
一阵海风吹过，椿才发现自己仍是身无寸缕，不禁羞红了脸。
算了…还是去一趟他家吧…丢掉了所有记忆…又被误会的如此巧合，也是偶然…
她没有想太多，背着鲲用手瞧瞧捻掉了眼角的泪滴，跟在鲲的身后，用手臂紧紧的搂住了自己，好冷啊。
鲲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海岸边，那像是被盘古一斧劈开的海岸，下面是海。
这片海，常年波涛汹涌。
那个熟悉的悬崖，那片熟悉的海，那条熟悉的渔网——渔民们早在鲲割开渔网救椿的第二天，风平浪静之时，就补上了那片渔网，这是他们的基本功，世世代代以此为业。
甚至，连空气都是熟悉的，清新中透着一股深邃。
沿着那条熟悉的青石板小路，鲲带着椿回到了他的家里。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熟悉的家。
鲲的妹妹，着白衣戴黑尖角帽，躺在床上，披着他曾经穿的衣服，沉沉的睡了过去，枕头早已湿透。
桌子上，是邻居们给她做的饭，和写着他名字的牌位。
或许是门轴年久失修，在鲲推开门的一刹那，门就像再也受不了一样，绝望地发出了一连串尖叫。
鲲妹翻了个身，抽泣了两声，胡乱抹了抹脸，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她不愿看见屋内的每一件东西，因为这会让她想起哥哥陪着她的那段岁月。
多少个日夜，她都是伴着眼泪入睡，可怜的孩子。
鲲走的时间太长，长到妹妹都放弃去寻找。
在妹妹眼里，他哥哥的灵魂会附到鱼群上吧。
生前吃了那么多鱼，死后就让鱼吃了自己吧，也算是对它们的一种报偿吧。渔民世代以此为业，朴实谦笃。
仅仅是下一秒，鲲妹妹的眼睛圆睁，一如那天她看到那群红色的海豚一样。布满血丝的双眼，泪珠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颊流淌。
“哥哥？”
“哥哥！”
两人紧紧相拥而泣。
“哥哥！…”
“妹妹！….”
“哥哥…我还以为你永远也回不来了…我每天都跑到海边…每天都在找你…你好坏…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站在屋外的椿，不知不觉再次泪流满面。
当时的自己，叼着鲲的陶笛，游到了海岸边。
现在的自己，兑现了那时她的诺言。
即使鲲醒来，忘掉自己，只记得自己变成了那条会飞的鱼，
可是，湫呢？
那个爱着自己的人，甘愿为了自己奉献了一生的人呢？
那个陪着自己从小玩到大，看遍了自己每一个样子的人呢？
那个陪着自己看海棠开谢，费尽心思收集自己每一件用过的东西的人呢？
如果他化作自己的眼泪，我宁可忘记怎样去哭。
屋内，兄妹紧紧相拥，流着喜悦的泪。
屋外，她早已泣不成声。